第8章 .青雉

08.青雉

入夜前的绛紫光暈把津市上空照得如夢似幻,車玻璃上映襯着四周的樓景。

涼風習習,江亦吟手臂有冰意,手心在其上摩挲了幾下,才有了些溫熱。

周既川把車內的空調溫度調高了些,擰開一瓶水遞給江亦吟,作勢要把車窗摁上去。

江亦吟伸手攔他,“關空調吹吹自然風吧,我想順便看看風景。”

周既川手肘一頓,收回手,溫聲說“好”。

“如果你熱的話當我沒說,英國空調不太普及,我習慣了,也不太怕熱。”江亦吟又急匆匆解釋。

直言直語慣了,面對周既川這樣一個心思細膩敏感的人反而有些束手束腳之感,害怕別人照顧到自己的情緒卻沒有顧及他人。

周既川解開袖扣,再次把袖子翻折上去,原本卡在手肘的襯衫,略帶喜感地往上挪了幾寸,整個動作卻如潺潺溪流,緩慢雅致。

他嘴角含着淺淺笑意,“入鄉随俗,在你的身邊,我理應一致。”

話落,他又有些遺憾地垂眼,語氣裏盡是歉意,“你想看風景我應該帶你走另一條道,那邊更寬敞,沒有建築物遮擋。我之前走這條道并不堵塞,今天是我考慮不周,抱歉吟吟。”

江亦吟連連擺手,“不不不,你已經做得很周到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說。交通堵塞難免,等一等就好了。”

見江亦吟笑了,他也跟着彎唇,“也好,往好處想,我該慶幸堵車讓我有了更多和你相處的時間。”

江亦吟訝然,心也随之猛烈一跳,強裝鎮定道:“我這人脾性不好,和我待着也沒意思。”

周既川輕輕嘆氣,車子随之往前挪,他看向正前方,“吟吟,你是不是還在介意以前我媽媽對你說的那些話?”

初三時,江母遭遇車禍,雙腿受傷,一直無法下床,江敬家中學校公司三點一線跑,既想對江亦吟親力親為又想照顧江母打理好公司,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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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和江敬談合作的騁州集團的董事長是江敬的大學同學,兩人大學交往甚密,後分道成家,斷了聯系。

中年再重逢,兩個孩子年齡差不多大,交談中一拍即合。周董事長爽快地答應讓江亦吟住進周家和周既川作伴,為兄弟分憂。

江敬對江亦吟向來事事順從,從不過多要求她,這也讓她長成了精神富足的天真純然的女孩樣子。在聽到江敬這個提議後,出于對爸爸的心疼對媽媽的擔憂,既然能讓他們輕松一點,她不想成為家庭的負擔,順從地答應了。

抱着換個環境的新鮮感來到周家,卻是打碎了她一個純真灑脫的心開始。

周家是家教森嚴的書香世家,比起江家的放養式陪伴,周家更加面面俱到。

細節到,每天應該幾點整睡覺幾點整起床,早操的動作是否标準,周末的家庭閱讀會議有沒有到場……

在周家,她不可以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需要時時刻刻端正身板;她不可以在房間大聲說笑,帶朋友回家要提前報備;周末出門五點之前必須回家;不可以穿露大腿的短裙……

而這些條條框框比學校校規還要細致入微的規則,像是一條條帶刺的藤曼,從她住進周家起一點點紮入她骨髓裏。

以喬應瑕作為“當家主母”的時刻見縫插針地管教開始,到江亦吟忍無可忍地爆發轉折,這中間,喬應瑕幾乎每晚都會和江敬播報江亦吟每日的行為作風,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也有強烈的自尊作祟。江亦吟做過很多努力,讨她的歡心。

但無濟于事,喬應瑕眼裏總透露着一股不看好她、不喜歡她的打量。

在她的這樣緊貼的跟進下,江亦吟高中三年和周既川的相處甚微,再者周既川本就大她兩屆,她只有高一時在學校偶爾能和周既川有交流的機會。

高一時,她參加了學校的運動會,每天都有訓練內容,到周家時總不免身上有在體育館滾過的灰塵,喬應瑕會頤指氣使地叫江亦吟脫下身上的衣服丢掉了再進門。

江亦吟在家政阿姨一臉諱莫如深的指點下聽說一二周家近日丢了個合作,周董和喬應瑕關系緊張。

江亦吟小心翼翼,還是在吃飯時不小心打碎了個碗被喬應瑕得個正着,“難怪是江敬那種毛頭小子教出來的女兒,作為富家子女,沒半點規矩,得虧你爸媽把你生個女兒身,以後嫁出去,丢的就不是自家臉。”

那是第一次,江亦吟沒吃嘴巴虧,咬着牙斥責回去,“您也是女兒身,照您的說法,您現在也是因為怕丢娘家人才嫁進周家嗎?”

喬應瑕氣血翻湧,沒控制力度的一掌直直朝她揮了上去。

回想過去十六年,爸媽對她的寬縱和包容。江亦吟從不明白喬應瑕對她的看不慣到她明白自己不懂谄媚讨好的直性子。

在周家,她要認清自己終歸是個外人的身份。

耳朵被這一巴掌打得腦袋嗡嗡,耳朵短暫失鳴,模糊之中掉了滴生理性的眼淚,聽見周既川正巧推門而入看見這一幕,沖上來喊了句,“媽!”

他把人拉到身後,輕聲安撫她, “我媽立這麽多規矩都是祖輩傳下來的,你別怪她。今天打你是個意外,算在我身上。我是你哥,你以後都可以找我。”

少年堅定的字句,像一劑定心針,把她寄人籬下的委屈、苦口難言的經歷都融化成一片薄薄的糖片。

又當着喬應瑕的面替她奪回面子,“媽,您不應該打她。”

緊接着回扇自己一巴掌,頃刻間通紅的臉緩緩擡起來,“我替您還了。”

江亦吟至今記得他扇自己那一巴掌有多狠,薄邊眼鏡被打落在地,兩片鏡片通通跌落出來碎成幾片,左臉清晰的紅掌印,他的反抗和承諾一望而知。

平日裏規規矩矩,連擦拭眼鏡鏡片都如羽拂過般輕柔的人,卻為了維護她,做出了這麽激烈的反應。

喬應瑕錯愕瞪眼,難以置信,“既川,你現在是要為了她跟我鬧是不是。”

大概是自這天起,兩人的關系,在交纏絲線繃直的絲線中,散開成根根分明的脈絡,連接着兩顆青雉的心。

江家在周家的加盟下在津市有步步高升之勢,江亦吟心裏逐漸清楚,喬應瑕大抵是看不起江家的。

以至于後來在周家的三年,她學着隐忍,學着退讓,也在心裏悄悄給周既川挪了個位置。

這不妨礙喬應瑕還是讨厭她,夾槍帶炮的陰陽有失風度,那麽借人借物作比的口誅筆伐便順其自然。

離開周家回津市的那天,她聽見喬應瑕的忠告是,“永遠不要打既川的主意。”

江亦吟并不想提起這些對她來說有如細針紮入皮膚,牽扯她神經的記憶。偏偏作為當事人的周既川一提,那記憶的閥關被驟然摁開,強迫她認清自己。

胸腔有脹痛感壓下來,她微微平緩,強扯出一個得體的笑,“都過去這麽久了,還提這些做什麽。”

周既川擡手想摸她的腦袋,似有安慰之意,“我就是怕你覺得在周家那幾年不快樂,對我失望。”

江亦吟下意識偏開頭,回避道:“我怎麽會對你失望呢,你什麽方面都那麽優秀。”

周既川難掩嘴角的苦澀,頓頓收回手,“你以前總讓我摸摸你的頭安慰你。”

“我們不是小孩了,小孩才要摸摸頭。”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妹妹。“

江亦吟呼吸加快,轉移視線,朝前一指,提醒道:“又是綠燈了。“

話題中止,室內陷入死寂。

-

“這車堵得老子眼不見心不煩,沈恪,來一把?”唐舟心煩氣躁,一個勁朝沈恪那抻。

沈恪虛阖着眼,車窗被關得嚴絲合縫。

“你把車窗關上幹嘛?我都要悶死了。”

唐舟傾身要開,沈恪擡手打開他的手,音色低沉,“心靜自然涼。”

“你還別說,三十八度的高溫,我燥熱難耐,身子涼半截心都不可能靜下來的。”唐舟吸了吸鼻子,憨笑聲。

說着,他強勢地扒開沈恪,硬生生把車窗玻璃降了下來。

兩輛車并行,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跟着,唐舟一眼看準了邊上那輛車的型號,“豪車啊,沈恪,你啥時候能搞輛給我坐坐。”

沈恪嗅着身前因為車行駛導致人晃動,從而忽遠忽近的汗味,擰了擰眉,“唐舟,你信不信我現在能把你扔到他車頂上去。”

“不信,你肯定是嫉妒人家了。”唐舟厚着臉皮說。

一只青筋繃起的手握緊唐舟的大臂,力道漸緊,唐舟吃痛,壓着氣求饒,“哥哥哥,你是我哥,放放放……”

“欸,我怎麽看這車主這麽眼熟啊?”感受到沈恪松了力,唐舟又添油加醋,“他長得好像今天我給你看那照片裏摟着亦吟姐的男的,你快看看,你看是不是——”

“亦吟姐,你角色進入倒是挺快。”沈恪稍加了把力,唐舟哀嚎如開水燙豬。

“啊,你下手是真狠。”唐舟話說了一半,被甩回座位上,背脊砸到硬板,連連叫冤。

陰鸷的眼神似是朝他那瞥了眼,唐舟捂住嘴,留他片刻安寧。

後半程道路疏通,車子加速行駛,兩輛車竟巧合停在了同一目的地。

唐舟摸着背下車,眼珠子一瞪,興奮扯着沈恪,“你看,真是他們。你不去打個招呼?”

不遠處站着兩道養眼的身影,男人手肘搭着一件薄披衫,趁着風起,紳士展開給邊上的女人披上。

他們身後晚霞燒如烈火,紅暈滿天。

沈恪定定看了幾秒,冷聲道:“不關我事。”

“什麽脾氣,我幫你打。”唐舟露出标準的八齒笑,揚手,大聲喊:“姐姐好!”

沈恪怔了一瞬,似是沒想到他真喊,疑惑歪頭睨他一眼,“犯病?”

江亦吟扯攏肩上的薄披肩,聽見身後一句呼喊,轉頭四處張望,視線停在擋在沈恪身前的唐舟身上。

唐舟對上暗號似的,“她看我了!”

一反頭,身後空空如也,沈恪插着兩兜進了餐廳。

“怎麽了?在看什麽?”周既川鎖好車門,跟着她的視線,看見兩個男生的背影。

江亦吟回神,笑着看向沈恪孤高的身影,“看見個熟絡的小輩,別扭得很,在外面見到了也不會喊人。”

周既川懵然,“是嗎?”

“您好,請問兩位有預約嗎?”服務員拿着菜單主動詢問。

“有的——”

江亦吟問,看服務員一眼又回頭詢問周既川意見,“剛剛那兩個小男生坐哪了?他們邊上有空桌的話問問能不能拼個桌?”

周既川附和點頭,“既然是你認識的人,無妨。”

“好的,這邊帶您過去。”

兩人跟着指引進了個隔間,沈恪正在低頭洗杯子,單手扣着一個玻璃杯杯底,骨節修長的手指把玩着推着轉圈,碟子底蕩起淺淺水波。

“沈恪,姐姐來了。”唐舟正打着游戲,擡眼撞入江亦吟那雙水眸,一時心顫,捏着嗓子喊沈恪。

沈恪手指一定,“啵”的一聲杯口罩下,懶懶散散擡眸。

雙目對視,他滿眼寫着“有事嗎”三個字。

江亦吟順勢坐到他身側,雙手搭在桌面,手指不安分地敲動着,故意把一套新杯子拆封,推到他面前,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幫忙洗一下。

她彎了彎眼,話裏大方,“不肯收錢,那姐姐請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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