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半夜,我突然驚醒。
屋外似乎有響動。
我點着油燈摸出門去,卻是爹和娘在埋一件東西。
“爹,娘。”
他們見我醒來,霎時止住了動作。
“你們在幹什麽?”
爹見我醒來也就不怕了,擦了擦額頭的汗說:“我今天在礦上挖土,撿到了一件寶貝。想埋起來。”
寶貝?
我走過去,借着油燈看了看地上已經被土覆蓋住一半的東西,抹開了泥土,只是一塊石頭,上面還有一些字,我不認得。
我仰起臉看爹。
爹道:“這是劉老漢跟我說的,這石頭長得這麽奇怪,說不定是上古留下來的奇物,叫我先藏起來。明天他找人來看看。”
這石頭被這油燈一照,有瑩瑩的綠光,只是上面的字紅如血,很詭異。
“上面寫的什麽?”
“他沒說。”
劉老漢人一向奸詐狡猾,怎麽會那麽好?有寶貝不會獨吞?
“小銀啊,天晚了,明日你還要回府裏去,先回房睡。”
我直覺不對,卻又想不出什麽。
“爹還是先別拿出去,等等再說。”
“好。”
到了次日清晨,把我寶兒的三字經拿來查看。
共四個字,查到第三個。
看到相似的字形,問寶兒:“寶兒,這是什麽字?”
寶兒趴在桌上寫三字經,揚起小臉:“代。”
我想了想,“惠”、“代”、“康”。
這是指什麽?
姐姐這時候沖了進來,趴在桌上哭。那眼角眉角都是勢利的王嫂把姐姐的包袱往桌上一放:“拿着吧,她被李府趕出來了。”
我放下書:“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王嫂蜷起手臂,“勾引少爺呗。”
“沒有!是他,是他——”姐姐氣憤地擡起頭,說着說着淚又滑下來。
我們家有三個姐弟,姐姐白金今年已經十八了,我十六歲,弟弟白寶兒才八歲。
我們的名字是俗氣的金銀寶,可見我們家有多窮了。
姐姐十二歲的時候就簽了賣身契到大戶人家做事,本過了今年,就可以放出來成親的。
我說:“王嫂,姐姐在李府做事都有六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初也是您介紹過去的,這傳出去名聲也不好,您再美言幾句幾句。”
“你還知道是我介紹過去的,我可丢不起這個臉!被人家大少奶奶抓奸在床,拿了銀子出來算是好的了,要不是沒有我在旁求情,打死她都算輕的!”
四十多歲的王嫂聲音很尖,聽得人微微刺耳。
聽她特別強調的“抓奸在床”,我問姐姐:“怎麽回事?”
姐姐擦了擦眼淚說:“我也不是自願的,可是對少爺我沒辦法。他說會讓我做他的小妾的,可是……”
“誰不知道你是貪上了少爺家的富貴才爬上少爺的床的,少爺房裏的東西可沒少丢。”
姐姐的臉驀然漲紅。
王嫂哼了一眼便走,姐姐說:“回來,我的工錢還在你那裏!”
王嫂已經走了到門口,又扭着肥大的腰回身,“就你這樣還有工錢,不被人打就不錯了。”
大概是被王嫂獨吞了,但我們決計讨不回來。
“小銀啊,跟你爹娘說,我可是盡了力的,是人不識擡舉,我也沒有辦法。”
她出去後,姐姐才回身看她,嘴裏狠毒:“老不死的!”
姐姐有幾分姿色,但是這樣一罵起人來,眼梢眉角都是戾氣。
有些陌生。
姐姐晃我的手:“小銀,你說我該怎麽辦?這樣的事傳出去,就沒人敢要我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都怪阿雲那個賤人!是她通知大少奶奶來的!”
我看着姐姐。
她現在和王嫂又有什麽區別?
只或者因為年輕美麗才不被發現,一旦年華老去,她會變成另一個王嫂。
我突然覺得很悲傷。
這時候爹娘回來,聽到這事大罵姐姐。
“我養了你這麽大,你居然做出這種事!”
姐姐哭哭啼啼地回嘴:“我也不想的啊,那少爺說會娶我的,我也是想讓你們過好日子。”
“那浪蕩子弟的話你也信!滾出去,沒你這麽不知廉恥的女兒!”
娘親在一旁勸:“好了,別罵她了,小金也不想的。”
……
我平靜地看着這一幕。
也許是因為那個白衣人讓我突然有了感觸。
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未來——變為另外一個娘親。
無能懦弱。
君臨天下,可能麽?
沒有在家裏多呆,很快就回了府中做事。
隔日,爹爹卻來找我。
他為姐姐尋了門親事,是住在河邊打漁的船夫,知道姐姐的事,他不計較,卻要多一倍的嫁妝。爹爹沒那麽多錢,才來找我商量。
可是這個月我私自陪小姐出去,奉銀都被扣了一半。
爹爹坐在我面前重重地嘆氣,我看着他蒼老的面容,無言以對。
我找小沐借了點給了爹。
爹爹臨走的時候咬牙:“生了個賠錢貨!”
我心中那些對他的憐惜就在瞬間消失了。
過了半個月。
隔壁的李叔突然找到我:“小銀,不好了,你們全家都被抓走了。”
我大驚,才知道爹爹私自把那石頭拿出去賣,卻惹出了一條驚天大罪。
那石頭上刻着四個字:“惠代安康。”
惠是太子的名諱,安是當今聖上的名諱。
我對局勢并不了解,可回來的時候也聽說過現在是太子攝政,有傳言太子囚禁了皇上,意圖篡位。這塊石頭的出現,只是一切事件開始的端口。
朝堂內風起雲湧,而我們全家卻都在牢裏,等着滅九族。
那個船夫聽說這樣的事趕緊退了婚,沒有人來看我們。
我求過小姐,可是小姐也無能為力。
沒了我,她只是不習慣,卻不會有任何損失。
姐姐哭得呼天搶地,娘親抱着寶兒不停地抹淚,爹爹不停地捶打着石壁:“我怎麽就這麽蠢?!我怎麽就這麽蠢?!我怎麽就沒聽你的話呢!小銀。”
我沒有看父親,現在後悔已經沒有什麽用了。
透過牢房的木柱看着虛空黑暗的前方,只是覺得很無趣。
寶兒爬到我身邊問我:“姐姐,我們死嗎?”
我看着寶兒:“人都會死。”
“死很痛嗎?”寶兒臉上帶着驚奇和害怕。
我突然抱住他。
我知道我畏懼死亡。
日子很快就來臨了。
姐姐誘惑牢頭,希望能拖延時間。
那牢頭把姐姐帶出去一晚上後,卻沒有給我們任何特殊。
姐姐卻沒有再罵,在死亡面前人會恍然間變得平靜,不再咒怨,不再謾罵,只是會想象很快手起刀落,自己的頭就跟饅頭一樣直落落地掉下來。
那瞬間眼睛是睜開的還是閉上的?
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姐姐出去的當晚,我隔着牆聽她的叫喚,就在身後。
不只是牢頭一個人,是這裏所有的男人。
我靠在角落裏,閉上眼睛,扯着稻草,突然察覺旁邊的牢房還有一個人。他身形很大,幾乎有我三倍那麽大。穿着褐色的衣裝,也坐在稻草堆中。
光線很暗,他的頭發蓬亂,擋住了面貌。但他很安靜,一直閉着眼睛打坐,如同一尊佛像。
黑漆漆的佛像,覺得有些好笑了。
我們來了這麽久,幾乎沒有見他睜開過眼睛。
我想跟人說說話,平靜地說說話。
“喂。”
“喂。”
他沒反應。
那也好。
我繼續說我的話:“我今年十六歲了。”
然後就不知道說什麽。
我好像除了知道自己叫什麽,多大年紀,家裏有誰,在哪裏做事,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是什麽。
然而這些東西都可以很輕易地被替代。
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想出別的。
連未完成的心願都說不出來,回首過往,只是一片蒼白。
我心中有少爺,可是我連想都不敢想他。
我繼續扯着稻草,爹娘抱着寶兒眼神呆滞地縮在一邊。
姐姐叫喚得漸漸沒力氣了。
我說:“我快要死了,你呢?”
他終于睜開了眼睛,那樣平靜地緩緩張開。讓我覺得他的眼睛比他身後的窗口還要亮。
我笑了。
我們一個個穿着白囚衣,被押出去的時候,姐姐反抗:“不要殺我好不好?我那天晚上陪了你們那麽久。你們放過我,我留下來服侍你們!”
牢頭一巴掌打她臉上:“快走!”
“我不要死!我不想死!為什麽我的命這麽苦?!為什麽我要生在這裏……”
待久了暗室,戶外的陽光很暈眩。
現在大概是五月份吧,從遙遠的冰天雪地中來,我還未适應和城和煦的日光。
我們剛剛走過巷口,朝刑場走去。
我轉頭間看到那個大漢也被押了出來。
他和我們不一樣,他身邊圍着的獄卒很多。
但是眨眼間,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其中一個獄卒把矛插向了他前面的一個獄卒,銀光帶着血濺出來,那個獄卒倒下。
“不好了!有人來劫獄!”不知道是誰在高聲大喊。
那個大漢雙手微微一用力便繃斷了繩索。
雙手提着兩個獄卒仿佛提着兩只雞一樣往地上扔。
我記得姐姐無力的□□,所以我并沒有看他們。我只看到了那個大漢舉起手的瞬間,他的臉微微揚起陽光斜落下來照出的眉眼。
然後他看到了我。
他在厮殺間。
我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景象。
比女子柔美的舞蹈還要好看。
烈日下兵器反射的陽光,濺出來血液和呻`吟,力量迸發的一聲怒吼,殘忍的快意。
這才是男人間的厮殺。
我微微眯起眼睛,我覺得我見到了另一個神奇的領域。怨則沒有用,仇恨沒有用。對待曾經欺辱過你的人的方式就是看他倒地前最後可憐的掙紮。
“大哥,快走!”
他本來已經躍上了屋檐。
但是回頭看到我,甩出了繩索,繩索卷住了我的身子,帶着我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