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八月(二)
八月 (二)
許諾的心有些慌亂。她并不怕短兵相接插科打诨,如果心情好,打情罵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種赤裸裸的直接表白,她真的不知如何應對。她不怕別人待她不好,因為她見識過深淵和谷底,她會得自己爬上來。她怕的是別人對她太好,而她無以為報。她更怕的是,她看不出那是真情還是假意。
“我。。。。。。”許諾艱難的開口,陳福裕忙打斷她:“先別急着回答我,我知道今天很突然。我願意給你時間考慮。過兩天我們再見面好嗎?”
許諾沒有說話,對着空氣默默的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許諾沒有陪爸媽看電視,一個人躺在屋裏靜靜的演習如何拒絕陳福裕:“我們還是作好朋友吧。”“我最近不想考慮這方面的問題。”“你不覺得我們不太合适嗎?你應該找得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聽說你已經找到了。。。。。。)”
她在床上翻騰着,覺得好煩。氣自己太面,為什麽當時沒有當場拒絕他,又不是喜歡他。想到這些,許諾暗自心裏又有些難過。也許潛意識裏,自己是貪戀他表白時那一點點溫情吧,心裏微微的被觸動,那種被需要的感覺,讓她知道她還有被愛的可能,即使那只是一瞬間。
“諾諾。”媽媽輕輕敲她的門,許諾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門,媽媽端着一盤葡萄進來放在桌上。“怎麽不開燈?”拉亮了臺燈坐在床頭,許諾趴在她的腿上。
“你爸讓我來看看你,說你這兩天有點沒精打采的,他又心疼了。你要是在家悶的慌,晚上想出去玩就去吧。別太晚回來就行,回來一定要打個車。”媽媽摩挲着許諾的頭發,許諾把臉埋在媽媽身上,“我不出去了。下個星期就上班了,在家陪陪你們好了。”
媽媽輕輕的笑了:“我們許諾也要上班了,是個大人了。”許諾哼哼唧唧的撒了半天嬌,又起來到客廳陪爸媽看了半天我愛我家,倒把陳福裕這事暫時給忘了。
轉天下午,她算算劉偉應該下課到家了,跟他通了個電話。劉偉報了十月份的托福,正在家刻苦攻讀,雖然只是萍水相逢,雙方的奮鬥目标也不盡相同,但畢竟是同齡又剛剛畢業,兩個人聊了很久,互相鼓勵了一番。劉偉的口吻非常前輩,感覺一只腳已經踏入了美利堅。許諾心裏多少有點羨慕他,他似乎代表了很典型的一種男生 – 成績好,外形幹淨,家教良好,志向遠大,意志堅定。自小踏着一目了然的黃磚路,勢不可擋的邁向玫瑰色的前程。他的人生,沒有彷徨和疑惑,一切都已規劃好,向前走就是了。
挂了劉偉的電話沒多久,大學同宿舍的小美就呼她。許諾很興奮,畢業以後還沒跟其他同學聯系過呢。兩個人唧唧呱呱說了半天,互相問對方好不好,有沒有其他同學的消息,最後小美才說了正題:同班另外一個女生喬喬結婚了。許諾很意外,剛剛畢業才一個月,怎麽就結婚了呢。但是畢竟是喜事,今天大家就說湊點份子,一起去看看喬喬。喬喬家不在北京,結婚只登了個記,沒有操辦。她是同學裏第一個結婚的,正好借這個機會聚一聚。
許諾打扮停當,趕緊給媽媽單位打了個電話,說晚上同學聚會,不在家吃飯了。媽媽的聲音裏都帶着笑:“昨天還說要在家陪我們,原來都是哄我們的。”
許諾興沖沖的趕到吃飯的地方,見到同學不免大呼小叫一番。才一個多月,同學們好像都沒變,又好像變了很多。小葉背着個大書包,她現在天天還回S大去上自習,原來身上跟許諾如出一轍的佻撻勁兒都沒有了,反而比上學時更像個學生。一個勁兒的喊累,現在每天要背200個單詞,作幾個小時的題,還直後悔上學的時候沒有好好多拿出點時間看外語。小葉問許諾:“你幾月份考啊?有把握嗎?”許諾都不敢搭話,比起小葉來,她上半天課逛半天書店還一共就上了兩周課的行為實在是太無恥了。
新郎新娘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也沒什麽興高采烈的表情。跟大家解釋說結婚是為了男方那邊大學要分房子,所以趕緊登記,反正兩人也談了三四年了,結婚是早晚的事。只是分了房子,也不過是學校裏黑暗狹窄的筒子樓,沒什麽值得高興的。看得出來,喬喬有點委屈的樣子。大家趕緊安慰喬喬,說很不錯了,很快就有自己的房子了。象我們,還住在父母家,或者單位宿舍,完全是寄人籬下嘛。以後我們都到你們家來蹭飯好了。喬喬才高興了起來。
除了許諾和小葉,其他的同學都開始上班了。這個本來為了慶祝新婚的聚會,忽然成了訴苦大會。好像沒有人喜歡自己的新工作,都覺得找不到方向,在單位的地位太低,見誰都要陪笑臉,薪水太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養得起自己,物價太高,覺得還沒有上學的時候敢花錢,同事太蠢,要是換了我,這單位早就有起色了。大家抱怨着,互相安慰着,為了讓別人好過,只有加倍的踩自己 – 你以為你這算差的?我還沒跟你說我單位呢。。。。。。
許諾在一邊插不上話,目瞪口呆地聽着。她今天歡欣鼓舞的打扮了來,穿着小小的牛仔外套和花裙子,越發顯得沒心沒肺不食人間煙火。是的,她沒有想過學校外面的世界是伊甸園,但也不至于是鱷魚潭,可從她的同學的臉上,她看到的都是灰心喪氣甚至絕望,上班,有這麽可怕嗎?
大家守着一桌殘羹冷炙說得興起,自己的苦難似乎成了最好的下酒菜,這時覺得還是同學最親,平時跟家人朋友說不出口的苦惱和難處,此刻統統都倒了出來。
許諾聽到呼機響,是劉建軍,去櫃臺回了電話,劉建軍奇怪的問她:“你不是讓你們家關起來了嗎?怎麽又出來了?前兩天蒙我呢?”許諾說:“沒有,同學聚會,我出來放放風,母後恩準了。”劉建軍高興地說:“正好我想見你,你稍微晚點回去沒事吧?”許諾今晚實在是有點郁悶,幾乎是雀躍着讓劉建軍來接她,讓劉建軍受寵若驚到惴惴不安。
劉建軍帶走許諾的時候,順手給大家買了單,幾個同學送到門口,看着許諾上了陳福裕新給劉建軍換的LEXUS,許諾只覺得今晚自己太格格不入了,在同學的注視下幾乎把自己絆倒。
“我覺得你們班女生好看的還挺多的。男生次點。”劉建軍一邊回味着一邊點評。許諾白了他一眼:“瞧你那色迷迷的樣子。看見漂亮小姑娘就動壞心眼。”
“切,你以為我那麽不開眼呢。誇獎誇獎你們同學讓你高興一下。你還來勁了。吃醋了?”劉建軍嬉皮笑臉的看着她。”“去你的,少跟我來這沒正經的。回頭讓小田聽見還不把我吃了?”許諾很頭疼劉建軍這種口花花的态度,他老這樣,跟人說兩個人是清白的誰信呢。“小田怎麽了?當着小田我也敢說。她要沒這胸襟,她趁早別跟我。我就這麽一人,痛快痛快嘴都不行?”劉建軍牛逼哄哄地說。
許諾受不了了:“你要不想跟她好你就直說,別拿我借刀殺人,小田對我不錯,我可不想夾你們倆中間背黑鍋。”
“我說了我不跟她好了嗎?”劉建軍絕對是個語言上的巨人,他聲音忽然變得小小的:“其實我打算十一跟她結婚了。”
“真的?”這個消息太意外了。許諾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
她為這兩個人高興,尤其是小田,她知道小田有多麽恨嫁,也知道這兩個人确實很合适。但是她也知道,他們結婚以後,她跟劉建軍的友誼就算到頭了。即使她不認識小田,将心比心,換了她,也不會喜歡丈夫跟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往這麽密切。而她,一直打定主意,不碰結了婚的男人,即使那人是劉建軍。
劉建軍聲音溫柔了起來:“她也老大不小了,我不能這麽拖着她了。這次她出差,本來我覺得可算自由了。不過可能我這人就是賤,沒她在旁邊管着,忽然覺得有點空落落的。所以我今天電話裏跟她說了,十一結婚算了。”劉建軍忽然笑了:“然後丫就哭了。”
許諾深深吸了口氣,壓住胸口湧上的淚意,由衷地說:“我真為你們倆高興。”
劉建軍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劉建軍把車停到燕莎去超市買了幾瓶百威啤酒,兩個人溜達到亮馬河邊找了塊平地。劉建軍把西裝脫下來鋪在地上讓許諾坐着,兩人默默的碰了下酒瓶。
“我明天下午去美國出差,估計要走半個多月。”劉建軍說。
“你不等小田回來了?”許諾問。
“有我那句話她就踏實了,見不見都一樣,回頭你陪她置辦置辦東西吧。”劉建軍忽然想起來,“你快上班了吧?”
“嗯。下個禮拜。”許諾一提起這事來就頭大。
“給你多少錢一個月啊?”劉建軍又開始八卦了。
“試用期三個月,試用期工資800,轉正以後1200還是多少我沒弄清楚。”許諾要的就是一份工作,薪水反正不多,也就不重要了。
“我操800?”劉建軍驚了。“這錢我給你,你別上班了。800塊錢夠幹嘛的啊?你上學時候你們家一個月給你的零花錢也得這個數吧?”
“你懂什麽阿?”許諾對他的無知很無奈。“關鍵的是這個工作,人家同意接收應屆畢業生就不錯了,學校發了派遣證的,我檔案都轉過去了。這是錢的事嗎?”
“操,不就是個破檔案嗎?咱不要不行嗎?你上我們公司來,天天跟我說說話,幫我打打字,我給你2000。離你們家也近。你那個破公司,你上班怎麽去?一個月工資夠打車的嗎?坐公交車?原來我那豐田你還嫌破呢。”
“瞧你把我說的,好像我多嬌生慣養似的。我又不是沒坐過公交車。”許諾撇撇嘴。
“你上班高峰時間坐過公交車嗎?你知道有多擠嗎?”劉建軍繼續教訓她。
“哎呀你別打擊我了。”許諾有點受不了了。“那我怎麽辦啊?我不去了?我檔案擱哪兒啊?我能在家吃閑飯嗎?”她嚷嚷起來。
“檔案我給你想辦法,落個檔案還不容易。工作回頭我幫你再找,錢你不用擔心,不就兩頓飯錢嗎?養你一個沒問題。”劉建軍大包大攬,“年初的時候我正忙,也沒顧上你工作的事,你怎麽也沒跟我提啊?”
“我跟你提得着嗎?你是我什麽人啊,幹嘛讓你養我啊。你當是養貓養狗呢,從嘴邊省下兩口給我就行了。”許諾忽然覺得很委屈,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劉建軍慌了。“你看你哭什麽啊。我說什麽了你就哭,我這不是為了你好嗎?”說着要來摟許諾的肩膀。她一下子躲開了:“別跟我拉拉扯扯的。”
劉建軍手足無措地看着她,半天忽然說:“許諾,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許諾只覺得哭笑不得。要怎麽才能說清她心裏的感覺呢。她舍不得劉建軍,卻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好兄弟,一個可以肆無忌憚一起說笑玩耍的好夥伴,并不涉男女之私。她有點嫉妒小田,找到了個好歸宿,也為她高興,覺得她那時的擔憂和彷徨确實很辛苦。加上她讓劉建軍給吓唬的對将來的工作很害怕,又覺得也許一切只是暫時的,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總之,那一刻,她心裏的感覺很複雜。
于是她化繁為簡,點頭說:“嗯,我暗戀你很久了。”
劉建軍有點懵了,不知道說什麽好,是接受,說許諾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可小田怎麽辦。還是說,許諾我們還是做好朋友吧我覺得咱倆最适合做朋友你永遠是我親妹。卻看許諾忽然格格笑起來,眼淚還挂在腮邊,才知道上了這丫頭的當,不好意思的也笑了。
這是劉建軍第一次代表陳福裕去美國出差,陳福裕親自開車送劉建軍去機場,路上又囑咐了他一遍。送走了劉建軍,陳福裕往停車場走的時候呼了一下許諾,直到他到了城裏,她都沒回電話。
回了辦公室他又呼她,還是沒回。
他忍不住往她家裏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許諾消失了。
其實許諾這兩天都孵在家裏,哪兒也不去。同學們都在跟這個黑暗的社會苦苦搏鬥,小葉和劉偉在為他們的美國夢發奮圖強,劉建軍去美國了,小田還沒回來,還剩下一個閑人陳福裕,可是許諾最怕見的就是他。
既然不打算跟他糾纏,既然以後跟劉建軍勢必要疏遠,還不如現在就跟陳福裕斷了往來,何必再多此一舉的去當面拒絕他,繼續敷衍下去。許諾鴕鳥的想。
于是不回傳呼,不接電話,每日在家做乖乖女。許諾爹媽一開始很欣慰,後來有點疑惑,發現家裏電話響,許諾坐在旁邊也不接,還囑咐句:“要是男的找我就說我不在。”媽媽接了電話,說:“在,稍等。”把話筒遞給許諾,看她擠眉弄眼的不接,跟她說:“女的。”許諾這才接過來,喂了一聲,那邊卻已經挂了。許諾只覺得莫名其妙,看着媽媽,媽媽問她:“你這是在躲什麽人啊?”馬上展開豐富的聯想:“你不是欺騙了人家誰的感情現在人家找上門了吧?”爸爸挺身而出:“寶貝兒怎麽回事?跟爸爸說,爸爸幫你解決。”媽媽越發害怕:“我看雜志上老說,什麽男青年求愛不成往女的臉上潑硫酸。你這孩子惹了什麽事了?你想吓死我啊!”許諾一臉黑線,覺得她媽太高看她閨女了,把她閨女想得跟蜘蛛精一樣。
“哎呀,沒有你們說的那麽邪乎。”許諾不耐煩的大叫。“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倒是說啊。”媽媽急了。
到底怎麽回事,許諾也說不清楚。
“反正你們放心,我沒得罪什麽人,也沒招惹什麽不靠譜的人。現在就是有這麽一個人,說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他,又沒想好怎麽說。”許諾的底氣沒有剛才那麽壯了。
“什麽人啊?是正經人嗎?”“有什麽不好說的啊,你就說我不喜歡你不完了。”爸媽幾乎同時對着她說。
許諾有點崩潰了,這就是住在家裏的問題,一舉一動都要交待個底兒掉。但是她又不想讓他們着急,“是這樣。那人不是壞人,劉建軍的朋友,劉建軍你們不是見過嗎,跟他女朋友到咱家裏來找過我的。人家條件不錯,大把小姑娘往上撲。不會為你們閨女走上犯罪的道路的,就是因為是熟人,所以覺得不太好張口。行了吧?別問了。我睡覺去了。”許諾扔下爸媽在身後面面相觑。
“諾諾,”媽媽過了一會兒還是在爸爸的授意下尾随而來,“你也別嫌我們問得太多,你要是男孩,我跟你爸爸包管什麽都不說。一個女孩子,總是讓人不放心,怕你吃虧。在外面交朋友,還是小心點,沒有交往可能的人,就盡量保持距離。我們還是那句話,不會過多的幹涉你,可是有什麽事不要瞞着爸媽。”許諾嘆了口氣,抱住媽媽的腰:“媽媽我錯了,剛才說話口氣不好。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不會闖禍的。”媽媽摸摸許諾的頭發,看了她片刻,出去了。
然後就聽爸爸在客廳裏半是遺憾半是得意的長嘆:“有個漂亮閨女就是不省心啊。”
許諾躺在床上,想着媽媽剛才說的話。父母畢竟是上一輩的人,在他們心裏,所謂怕女孩吃虧,說來說去,還是擔心女兒失身。如果爸媽知道她早就不是處女了,不知道會怎麽想。還是他們也許已經知道了,但是不願意承認。
許諾還記得宋闵那時候跟她說,不要把性看得太重,賦予太多精神層面的東西。宋闵看着她的眼睛說:“你記住,你跟一個男人上床,不是因為他愛你,不是因為他想要,也不是因為你愛他,而是因為你想要。”
是他開發了她對性的認知,幫她體會到這其中巨大的歡愉,是他讓她懂得欣賞自己的身體,學會做自己身體的主人。
也是他,傷她最深。
許諾關了燈,閉上發燙的雙眼。
陳福裕再沒有找過許諾,她也不介意,開始興奮的準備上班的事,第一天穿什麽呢?套裝好像太嚴肅了,連衣裙是不是有點随便,牛仔褲是肯定不能穿的,忙得她滿頭大汗。折騰到半夜,終于選了白色的長袖襯衣和淺灰的長褲。
早晨兵荒馬亂的,梳了個規規矩矩的馬尾,爸媽盯着她吃了早飯,送到門口,她想了想,還是伸手攔了輛出租車,跟自己說:“上班第一天嘛。”
星期一的交通是非常繁忙的,許諾一疊聲的催促着司機快點。司機不耐煩了,白了她一眼:“想快,坐火箭啊。”兩人一路互相翻着白眼到了單位樓下。
君和的辦公樓是自己建的,已經有些舊了,地方不夠就接出來一塊,形狀略有些奇怪。從進大樓起,樓裏就到處貼着新員工4樓會議室報到的字樣,讓許諾頗有點緊張。到了四樓,樓道裏站的都是人,一個個魚貫而入,拿着各種證件和複印件、照片、表格,在狀如流水線般的會議桌前穿梭。一群君和的員工面無表情的坐在桌子後面,機械的核對材料,間或擡頭看一眼臉上表情或怯生生或谄媚的新人們,好像他們真的只是流水線上的産品,看着眼前的這一幕,許諾心裏十分不舒服。許諾随着人群走到流水線的盡頭,想知道接下來要幹嗎,“請問。。。”她剛要做出一個笑臉對桌子後面的那個人,那人不耐煩的擡頭看她一眼,動作生硬的一指背後的牆,許諾才看到上面貼着的通知 – 新員工軍訓。
軍!訓!
許諾當年新生入學軍訓是在河北一個山溝裏,那簡直是不堪回首的一個月。夥食惡劣還天天吃不飽,睡不好,經常半夜緊急集合,一個星期只組織洗一次澡,平時只能湊合擦擦,衣服上都結了汗堿。出操訓練這些肉體上的折磨也就罷了,關鍵是教官們照學校的意思對他們進行嚴格要求,要好好煞煞他們身上的嬌氣和傲氣,最愛訓他們的話是:“你們有什麽了不起,狂什麽狂?”
許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忍無可忍一戰成名的。某天她當着所有同學的面在隊列裏大聲地說:“我們沒什麽了不起,我們也不覺得自己狂。我覺得你們才狂。”那次許諾鬧得真是聲勢浩大,直吵得營長都來了。她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吃苦我們不怕,但是不能這麽不尊重人。我們是罪犯嗎,還是我們是敵人,這麽針對我們?又不是我們自己要求來軍訓的,我們是大學生我們就有錯了?你以為是文化大革命呢?知識越多越反動。憑什麽這麽對我們啊?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許諾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就哭了,覺得自己真是倒黴,想家,想好吃的,覺得媽的這鬼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熬到頭啊。
一直覺得委屈的女生們看到許諾哭了,也越想越傷心,不由得哭成一片。部隊裏哪見過這陣勢,教官們全成了紙老虎,趕緊解散挨個兒班安撫,嚴令各班教官以後要注意訓練方式和态度,從那天起,所有人的訓練強度都減輕了,教官們說話也和氣多了。
事後大家對許諾歌功頌德的時候都有些後怕,說真怕她這次惹了禍部隊找學校算賬。許諾冷笑:“他能槍斃我嗎?只要他不敢槍斃我,我就什麽也不怕,我不信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從此被奉為民族英雄,但是許諾懷疑四年間班裏都沒有男生追求她也是這個原因,直到畢業那年還有外系的同學在路上跟許諾打招呼:“我記得你,咱們一起軍訓過。”讓許諾臊得無地自容。
她現在又要軍訓了。
通知上說得很清楚,交完材料,外地員工統一去辦理戶口和糧油關系,本地的員工可以回家了,明天一早在公司集合,帶齊個人用品前往昌平進行為期一周的軍訓。許諾立刻覺得天都黑了。
這次報到的新員工人不少,出出進進間互相偷偷打量着。許諾被軍訓的消息打擊得完全沒有好奇心去觀察她的那些新同事,想着自己穿得跟白領似的來了,以為能坐在寫字間裏運籌帷幄了,結果就是擠出一身臭汗來然後灰溜溜的走了。
她垂頭喪氣的走出大樓,準備打車回家收拾行李,心裏盤算着應該帶什麽,馬路上有汽車鳴笛,她停在路邊發呆,覺得心情實在不好。
可是那人還在按喇叭,她皺着眉擡頭看誰這麽讨厭,發現路邊居然停的是陳福裕的車。
陳福裕從車上下來,一臉無奈的看着她,她很奇怪他怎麽會在這裏,這當然不是巧遇,陳福裕說:“完事了吧?快上車吧,這兒不能停車。”許諾還要掙紮,陳福裕又催她:“快點吧,人家都看着呢。”許諾回頭一看,果然好幾個顯然也是剛辦完手續的新人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們,許諾趕緊上了車。
“去哪兒啊?回家嗎?”陳福裕問。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許諾實在忍不住。
“還不是你逼的,你躲着我不現身,我就得想辦法。”陳福裕表情非常平靜。
“那你怎麽知道的啊?”許諾有點煩躁。
“動腦子想想啊小姐,你不見我總要上班吧?我讓秘書打個電話一問你們公司前臺新人什麽時候報到就知道了。還好,我等的時間不長。”他仍然很平靜。
許諾覺得有點內疚,她躲着不見他,确實是她不對,不過他對她,真是花了心思了。
“我。。。。。。”許諾措詞着。
陳福裕說話了:“頭兩天找不着你,我真有點擔心,怕你出什麽事了,白天你不接電話,晚上又不方便打電話到你們家去。後來讓我秘書打的電話,你媽說你在家,我就放心了。我也不逼你表态了,你也別東躲西藏的了,你要是不介意,咱們還接着作朋友,你別拿我當仇人,躲着不見我就行,好嗎?”
許諾松了口氣:“是我小家子氣了,你別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
“打住。”陳福裕打斷她,“安慰的話您就別說了。不過許諾,”他注視着前方:“我那天說的話,永遠有效。”
許諾的心裏一暖,雖然她知道世界上并沒有什麽永遠,但是關于永遠的誓言,永遠是最動人的。
“怎麽着?回家還是陪我待會兒?”陳福裕問她。
許諾想起她的大心事:“我得先去超市,買明天出門軍訓用的東西。”
“軍訓?真有你們公司的。還軍訓呢。”陳福裕很沒有同情心的笑了。
“唉,別提了,煩死我了。”許諾把頭歪在車門上做不想活了狀。
“那正好別去了。這個班你別上了。”陳福裕趁虛而入。
“求求你別動搖我了,你再說我要跳車了。”許諾恨死他了,好在陳福裕聽話的閉了嘴。
“打電話給我。”告別的時候,陳福裕徒勞的說,懷疑許諾根本沒聽進去。她擺擺手,一臉悲痛的進了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