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可追(二)
不可追(二)
那滿地白骨咯咯作響,重新站立起來,渾身泛起綠色的鬼火,仰頭張翅,張開巨大的尖喙猛地向跪在前面的江月行撲來。
忽若春倏然橫于骨枭前方,铛地一聲以勁力架住骨枭,是桑念生沖出了那太極印,撿起忽若春擋在江月行身後。
巨枭猛烈的沖擊将他壓得半跪在地,退後數尺,鬼煞尖聲嘯叫,數縷鬼煙從枭身中沖出,方才那巨大骨爪向桑念生胸口抓去!
忽若春靈光亮起,劍中湧出萬頃巨浪虛影,咆哮着向那白骨劈頭打去,江月行反身将桑念生抱在身前,滾到一邊,重傷之下運靈禦劍,已經是非常勉強,桑念生被周身的血腥氣熏得眼前發黑,驚慌失措地去捂他的傷口,毫無意義地顫抖着聲音喚他,師兄,師兄......
江月行似乎已經耗盡了氣力,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沉重地喘息着,把桑念生護在身前,口中的血不斷湧出,滴落在桑念生眼上,血紅一片。
除人之外,萬靈皆無天生的神魂靈魄,是以妖就是妖,鬼就是鬼,從未有妖身生鬼煞一說,可江月行已經無暇去想太多,他想,不能死,自己死了,懷裏這少年一點靈力都沒有,可怎麽辦呢。
背上猛地一涼,一陣巨大的沖力将他們擊得撲倒在地,桑念生驚恐的看着在江月行背後的鬼影。
鬼煞,不止一只!鬼爪将江月行的背後撕開,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桑念生眼前飛濺出鮮血,江月行低沉的痛吟在他耳邊響起,忽若春失去靈力維持,劍勢瞬間消失,骨枭振翅尖嘯,而他們身後,立着十餘個雙目空洞面目模糊的鬼煞,那些黑色的巨大空眼冷冷地看着他們,越來越近.......
“超靈......入竅!”
生死一瞬,桑念生心中徒然浮出幼年時重複過無數遍的口訣,額前浮起一道妖異的綠色細線,胸中仿佛撞進一個龐然大物,瞬間在他體內爆開。
靈力掀起的氣浪在他周身肆虐旋轉,他眼中的世界變了模樣,一片模糊中只能看見數個白色的發光體,皆是四肢頭顱胡亂拼接而成的鬼物,徒具人形,滿身怨氣,在他眼中渾身汩汩冒着黑血,
那湧進他心髒的強大靈力随心而動,随手一指,那些鬼物盡皆發出瀕死的嚎叫,仿佛被無形的東西切成數段,消散無蹤,而那早被江月行殺死的骨枭,則在他輕輕反手一揚下,碎成齑粉。
江月行被強勁的靈力氣浪掀翻在地,震驚地看見桑念生身上無窮無盡沖天而起的.....
根本不是靈氣!而是鋪天蓋地的鬼氣?屍氣?邪氣?他從沒見過這種東西,邪性沖天卻不屬于妖、鬼、魔任何一種,他渾身被血浸透,胸前後背的傷劇痛不已,視線幾近模糊,只能拼盡全力喊了一聲,“阿念!!!”
桑念生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冷漠地看着江月行,面上微微露出不解的神情,向他走了過來,一步,兩步......
Advertisement
忽然一把恢宏的巨劍從天而降,随着萬頃雷霆直插入他們之間,上面清清楚楚刻着兩個大字:鎮獄。
鎮獄劍,是仙門元尊本命佩劍,鎮獄之下,形神俱滅,妖靈不存,乃是震懾時間所有妖魔的一柄極品神器。
紫電閃爍中,鎮獄劍發出強絕的靈氣,與桑念生那渾身的邪氣猛地對沖,電光之後,則是元尊本人和浩然宗此次随行入宮的所有大修真人。
然而,鎮獄威懾之下,桑念生竟全然不懼,那邪性沖天的力量也與鎮獄靈氣不相伯仲,甚至沒有顯出一絲邪物被靈氣鎮壓的天性,反而愈加洶湧,直朝着鎮獄後衆人猛地沖去!
衆人大驚失色,紛紛揚手聚靈抵抗,兩股力量一觸之下,心中更是天翻地覆一般的震撼,所謂斬妖除魔,全都建立在一條絕對的規則之下,那便是天地之間的浩然靈氣本就能克制妖邪鬼魅,以靈力除邪魔,是天道所在!
可眼下這小弟子身上的東西,邪性沖天,卻渾然不畏浩然靈氣,并且在宗門數位大修的對抗下,不曾消減一絲一毫,這究竟是什麽!!!
衆大修看了看彼此,都在對方強自鎮定的臉上看出了一句不能說出的話,“天道,竟有例外?”
桑念生只覺整顆心都在被撕扯,湧入其中的力量強悍無匹,随着與他對沖的靈力增加而層層攀高。
殺!殺了他們!心髒劇烈跳動急劇絞痛,幾乎要被這力量撐破,在這窒息的劇痛中,他再也支撐不住,口中溢出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江月行掙紮着抱住忽然倒下的桑念生,絕望地去抹他嘴角不斷滲出的血,眼神渙散,口中呢喃道,“救救他........” ,然而在他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只看到周圍無數陰沉和冰冷的目光。
“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俯察院中光線昏暗,并無神像,中央法壇中矗立一個與屋梁齊高的巨大獬豸塑像,內中是上古時的神獸獬豸一絲靈元,若是有心說謊,獬豸必會有所反應,正是宗內對門人審查決議的地方。
數名大修驚疑不定地圍坐四周,為首的元尊則一語不發,面上神色半明半暗,晦澀難辨。
獬豸利爪之下的方臺前,躺着一人,周身咒鎖捆縛,口鼻耳廓全是滲出的鮮血,在身側蜿蜒流淌,意識已然不清。
宗內收了個邪性沖天的弟子,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邪力竟能與鎮獄相抗,現在一探之下,更是詭異非常颠覆常理。
稍稍一試,便知這小弟子根本未曾結丹,體內更是沒有絲毫引靈的痕跡,看起來完全是個不通仙門術法的普通人,可那龐大恐怖的邪力......
“魂鏡照過,不是鬼,沒有奪舍的痕跡,更加不是妖,各位看......”一人試探着開口,其實到現在,已經只剩一個方法了。只不過沒人願意先說出來而已。
鑒靈尺。
無論妖邪鬼魅,任其道行再高,其真身本源都無法在鑒靈尺下隐藏。即便是死了,只要妖靈不散或者魂魄尚在,鑒靈尺将其靈元寸寸剮過,所有秘密都會被榨出。
不過,剮過之後會怎麽樣.....雖無人在意邪祟的死活,卻仍知道這鑒靈尺下那些哀嚎的凄慘。
對人,是萬萬不能用這等酷刑的。可是如今這......
“那日所見,分明邪物一個,一般靈器被它騙過不足為奇,諸位不會還覺得這是人吧?”
“十幾歲的孩子,能有與你我諸位一抗之力?”
有人幫他把話挑明了。這當然也是大家的意思,于是所有人齊聲道,“邪物狡詐,還請元尊請出鑒靈尺。”
繼而,所有人都沉默地都看着元尊,等着那句肯定。
在許久後,終于見他點了點頭,鑒靈尺就在這俯察院中,召之即來,元尊持這一品靈器,慢慢走向桑念生,舉起一手抵在他後心,之後,鑒靈尺被推入了他魂魄中。
神魂靈魄被一寸一寸細細剮過,那少年的身軀不停抽搐,耳廓口鼻全都湧出鮮血,髒腑劇烈抽痛,喉間嘶啞地痛呼,直至聲音嘶啞氣息奄奄,終于昏死過去。
本以為是什麽得道的妖物或者鬼煞,可鑒靈尺下的結果,竟是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三魂七魄俱全,然而神魂靈魄卻像是死物一般毫無生機,不見魂光,其中更是血氣翻騰,腥臭無比,鑒靈尺抽出一瞬,整個俯察院中怨氣沸騰!
這哪裏還算個人,地上所躺分明是個邪性沖天的怪物。
非鬼非妖!邪性沖天!竟活蹦亂跳在天下第一仙門大宗中藏了十幾年,何等荒謬絕倫!
在場的大修們俱是被震驚得說不出話,而除此之外,心底又都在慶幸,沒有太多人知道此事。
機緣巧合,事發之時門中弟子幾乎無人知曉,在場不過十數位宗門大修,只要想個辦法将其處理了,再以元尊的身份下令三緘其口,浩然宗就能免于被天下仙門恥笑。
更有一件,此次入宮集會,天子要将浩然宗尊為國教之意已經非常明顯,關鍵之時絕不能出這等顏面盡失之事,否則來日堂堂國教,任由妖邪蒙蔽十餘年,豈不是是要成為整個仙門的永世笑柄。
“元尊,這.....”一人開口,斟酌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只好含糊道,“邪鬼,該當盡快處理,絕不能放任不理,來日遺禍人間。”
“那日大家親眼所見,骨枭也算是個厲害妖怪,他動都沒動就将其妖骨盡碎,還有那來歷不明的邪氣,現在白燕坡上都沒散盡!”
“鑒靈尺下,邪祟之物絕不可能藏匿真身,你們看看,他......”
話未落,院門被一人強行撞開,江月行跌跌撞撞闖進門來。
他的傷看着可怖,卻并非致命,枯蘭真人将他帶回以後以渡以靈元,再加上丹藥,已經好了幾分。他很清楚仙門對待妖邪的态度,那日白燕坡上直沖天際的邪氣,他更是看的清清楚楚,是以剛醒過來,便一刻都不等往俯察院趕來。
可是他聽見了什麽,鑒靈尺?為何他們要提到這個,江月行再也顧不得什麽禮儀,撞門闖入。
昏暗之中,唯巨大的獬豸眼中靈光,幽幽散發出冰冷的藍色,周圍都是宗門中的先修大拿,神色冷峻,他搖搖晃晃,撲通一聲跪下,向着那些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祈求着,“那天的事情我可以說,我知道怎麽回事。阿念他不會引靈,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問我,元尊,你們問我.....”
上方一聲呵斥,“你是誰!滾出去!”
元尊擡手制止,沉吟片刻,“江月行,那日之事,不用多說。你出去吧。”
“......不,要說,那日的事情不對,骨枭身上有......”
“江月行!此事已經不是區區一個骨枭,你出去!”元尊的呵斥回蕩在俯察殿中,
“讓他說!這非人邪物跟在他身邊那麽久,他也許知道什麽!不妨也用鑒靈尺看看他是不是人!”
什麽邪物,什麽非人,江月行聽不明白他們的意思,求助一般地看向元尊,繼而,他聽到了更大的一聲炸雷,“鑒靈尺已經用過了,不見魂光,不能算活人。”
已經用過了?怎麽就用過了?
那是要将魂魄剮個透徹的東西,怎麽能對人用?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滿殿的血腥氣太濃了,不止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他恐懼地往前走了幾步,看見獬豸的腳下的桑念生,腦中轟地一聲。
枯蘭真人匆匆趕來,一道靈力打在他背後,将他擊暈,一語不發,垂手立在一旁。元尊嘆了一口氣,揮揮手,“帶他走吧,此事與你們無關。”
枯蘭真人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那生死不知的小徒弟,似乎想說什麽,然而沒等她開口,元尊便說, “諸位,此事疑點甚多,我還需要時間,先散去吧,行事如常,莫多提及。”
衆人相互看看,一瞬嘩然,“ “那這邪物......總得給個辦法吧”,
“絕不能就這麽算了!枯蘭常年不在宗門,她不知情情有可原,可萬萬不能放過着邪物!”
“元尊,還用查什麽,鑒靈尺之下,不是明明白白了嗎。”
枯蘭真人卻沒有離開,她沉默地看着自己這兩個徒弟,一人重傷未愈,一人咒鎖加身,七竅流血。她擡起頭,詢問一般地看了看元尊,卻只等到一個轉身的背影,只得嘆了口氣,帶走了江月行。
桑念生在渾渾噩噩之中,做了一個夢。
自己在在一只小舟上,風浪中小舟颠颠簸簸,他的髒腑受了重創,此時的颠簸對他來說有些難過,可眼皮很重,只能睜開一點點,看見夜晚墨綠的海水之上的點點星光。肺髒很疼,颠簸太厲害了,他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便聽見江月行的聲音響起來,
“寶寶,再忍一會兒,快到劍閣道了。”
那聲音斷斷續續,似乎也是氣力不濟的樣子,他忽然想起,江月行受了傷!那骨枭和鬼煞!桑念生用力地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
露重草垂,夜風蕭蕭,江月行背着他,正在山間穿行,足點青松,松間凝成的露珠紛紛揚揚落入瘋長的高草中,在月下閃着白光。
一道劍光追來,江月行側身疾閃,旋身落地,頭也不回向前猛沖再次飛起,忽若春淩空向他們身後飛去,草葉松針之間的露珠被劍氣一卷,漫天冰錐随着劍鋒向後刺去,枯蘭真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阿行!你走不掉的,放下他!”
江月行一句不答,只是将桑念生抱在身前,竭盡全力地往眼前的劍閣道奔去,忽若春在枯蘭真人一擊之下敗落墜下。天際隐隐雷鳴,枯蘭真人看了一眼,搶在鎮獄出鞘之前,以劍聚山岳之勢,向江月行當頭壓下。
萬鈞雷霆随後而至,數道閃電劈在江月行背上,“元尊!”枯蘭真人反手揚劍,引去剩下的雷電,厲聲道。
江月行在夾擊之下,單膝重重跪落在地,懷裏的桑念生被震得又嘔出幾口血,雷電雖未再至,山岳劍勢卻分毫不減,他咬牙掙紮數次,終于在枯蘭真人一壓之下,往前一撲,桑念生從他懷中滾落,
“阿.....念......”他咬牙喊着,向前爬了幾步。
然而,鎮獄出鞘,一劍貫穿桑念生胸口!劍起之後去勢未消,桑念生一聲都沒發出,便在這頂級神器的靈流震蕩下被掃出數丈,滾落劍閣道,再無可尋。
“元尊!!”根本沒想到他會直接下殺手,枯蘭真人阻攔不及,眼看着小徒弟被鎮獄穿心而過,長劍猛挑,幾乎當場要與元尊翻臉,卻終究不及鎮獄之力,被震得後退數步,定在當場。
江月行被這一幕刺得心神大震,甚至連哭喊都發不出,只能滿臉是淚地嗚咽着,十指痙攣,深深摳入泥土之中,一下一下掙紮着往劍閣道得方向爬去,然而山岳在背,他拼盡全力也未曾走完那短短幾步......
道狹草木長,夜露沾我衣,天意豈堪憐,未得見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