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之本相

你之本相

“千機門真能因為這一點把柄,就不要玉精了?還讓朝堂塞人進門裏管着自己?”

離開雷州,江月行只說要帶他去見一位故人,兩人一路向南而去,桑念生始終覺得雷州之事尚有難解之處,便将心中疑問說出,

江月行對他耐心極好,有問必答,“寶寶,你是不是覺得,千機門中頂級靈器無數,對那些什麽龍脈之說,其實根本無需在意,真想要玉精,從朝堂手裏硬搶也不是不可?”

“嗯,趙師兄叫來一幫人随便演演,就能拿捏千機門,我看有點虛。”

桑念生細想此事,确實覺得千機門根本不用退讓,朝堂又不能真的拿這點小事去跟仙門大家計較。

江月行道,“這次必然是雷州官員借機生事,不定在皇帝那兒把玉精說成什麽,故意挑起朝堂與千機門的矛盾,”

“千機門硬來,當然可以不給。可他們都做慣了人上人,朝堂管不了仙門,可以管民間,一紙禁令,或者征收重稅,到時少了許多人去采挖靈材,千機門的人還能自己進山幹這苦差事嗎?”

他頓了頓,“而且,來的人是趙君辭,他可不只是皇子,你忘了他師父是誰?”

桑念生哦了一聲,心想這麽些彎彎繞繞,江月行這腦子分明好使得很嘛,但是就為什麽一直要管一個二十好幾的人叫寶寶,他自己不尴尬嗎?

“師兄,我們要去見什麽人?去哪兒?”

“去松蘿岩,帶你見......一個既算是恩人,又算是師父的人。”

時近立秋,碧色長空萬裏無雲,江月行與桑念生沿颍水而下,小舟一葉在水道蘆葦叢中悠悠蕩開,清風徐來,令人心生舒曠之意。

船家手執長篙立在船頭,悠然哼着小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桑念生知道這歌,興致一來,也跟着念到,“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船家一聽,朗聲笑道,“二位修道之人,也知道這男女間的情歌?”

桑念生笑笑不答,江月行伸手折了數枝白色蘆葦在手中,看着他水中的倒影,輕聲應道,“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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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船家一點竹篙,高聲道,“到喽。”

前面便是嘉川,城中雖不如雷州富庶繁華,卻另有一種清新秀美的風致。

城中水道縱橫,阡陌交通,清晨白霧彌漫,青石橋邊遍植垂柳,如同畫中之景,街巷之中商販多以木板盛着新鮮疏果,更有小童臂挽花籃沿街叫賣,正是瓜果豐熟時節,滿城飄香。

江月行帶着他穿街過巷,到了一處農莊之中,歪歪斜斜挂着一塊木牌,“三尺雨”,四面竹籬圍着一方池塘,幾畦農田,最裏面是幾間農舍草屋,內中傳來一個女子不滿的聲音,

“你自己推不動磨啊?你自己不會拔草啊?老娘上哪兒給你找青蛙精去,驢精也沒有!”

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來,“這沒有那沒有,你好意思說周圍三百裏妖王就是你?狐貍,你吹牛也太過了吧。”

桑念生:“.......”狐貍?青蛙精?驢精?

田中瓜棚後面窸窸窣窣,一個碩大的牛頭伸出來,與桑念生大眼瞪小眼,

那牛驚得張大了嘴,手裏絲瓜嘩啦掉了一地,匆忙搖了搖頭,變成個中年男子的模樣,大驚小怪地往草屋裏跑,“莊裏來道士啦!要死啦!”

草屋的門呼啦一聲被從內推開,一個俏麗妖嬈的彩衣女子走出來,不悅道,“叫喚什麽呢!再摘幾個茄子回來,還有辣椒,要長的那種!”

那牛妖哦了一聲,戰戰兢兢地從他們身邊側身走過去,又回到莊門口那幾畦田中摘菜去了。

看見江月行和桑念生,她眼睛亮了亮,聲音也放軟不少,“早上就說要來個故人,沒成想是這麽俊俏的兩個小郎君,快進來吧。”

屋裏是一副普通農家的模樣,中間竹椅上坐着個藍布衣服農人打扮的年輕男子,正教他對面一個滿頭亂糟糟頭發的小孩兒寫字,“二!上面短!下面長!你全寫反了!”

“楚州大師,久見了。”江月行走進屋裏,對那男子行了個禮道。

那男子擡起頭來,笑道,“阿彌陀佛!阿行,久見了。”

桑念生覺得十分有意思,這人口稱佛陀,卻不穿僧衣,眉間一個小紅點,清俊無比,弄個農莊養了個牛妖,還有.......

那彩衣女子美目一瞥,“啧啧,你們這些修佛修道的,一個比一個長得俊,這大的劍眉星目,小的玲珑秀氣,啧啧.....”

楚州忙一把将她往後拉了拉,“狐貍,你少打歪主意,小心回頭被他做成皮裘,阿行,這位是蘇娘子。”

江月行倒也不驚訝,也向這女子颔首道,“蘇娘子。浩然宗江月行,桑念生。”

蘇娘子笑笑,“行行行,你們聊,老娘去給你們炒倆小菜去。小六,跟姨娘來。”說着沖那孩子招招手,妖嬈萬分地出了門。

楚州站起身來,桑念生這才發現,他竟然比江月行還高了半個頭!肩寬腿長,身材勻稱,走過來時渾身散發出一股山岳般的力量感,他盯着桑念生看了一會兒,眼中靈光忽現,“你是桑念生?”

桑念生被這一眼看的心中猛震,腦中轟地一聲,根本無法思考,竟不由自主地應聲道,“是。我是桑念生。”

“大師,阿念就是我從前所說之人。”江月行忽然察覺到不對,往前一步,擋在桑念生身前。楚州聞言,眉頭輕輕一揚,“就是他嗎?”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消失,桑念生猛地回過神來,心中大驚,這到底是什麽術法,竟能一眼惑人心智!

江月行不動聲色地握住他的手,對楚州道,“是,就是他,我尋到他了,這次來......”

楚州卻眉頭緊鎖,擡手道,“不急,吃了飯再說。”

此後,楚州卻只與他們兩人談些瑣事,讓他們住在農莊裏,平時幫着收采田間瓜果,那牛妖與他們朝夕相處,也不再害怕,便說起自己的來歷。

它原本在在一戶人家做了十七年的耕牛,結果臨到老了,等來一把屠刀,它已通人性,見死到臨頭便跪地哭泣,卻仍是被拉去院中捆綁起來,恰逢那夜帝流漿傾瀉,得了機緣成了妖,殺了那一家老小逃出去,”

“後來,被蘇娘子帶回莊裏,莊內還有很多小妖怪,蘇娘子将他們帶來之後,楚州只問兩句,

“可曾作惡,可願向善”,但凡肯說願意的,他便以金剛指消了兇性收在莊內。

“楚州大師與別的修行人不一樣。”那牛妖一邊蹲在院中洗碗,一邊說。

七日後,楚州說要一些鮮花清供,将他們帶到城郊一片荷塘邊,讓江月行撐船,自己則悠然地坐着,随口與桑念生聊天。

這時節裏,荷花多半都已經結了蓮蓬,幾乎劃了大半個池塘才尋到一朵,江月行撐船破開層層疊疊的荷葉,伸手去折那半開的花,

青色花瓣之上一滴露珠滴落水中,滴答一聲清響,周圍風聲蟲鳴盡皆消失,三人所在的竹筏飄飄蕩蕩,眼前早已是另一方天地,無邊無際的水面浮起柔和金光,數枝青色蓮花于萬千碧葉中随風搖曳,四下茫茫,寂靜無聲。

再看坐在自己對面的楚州和尚,身披五彩僧衣,黑發垂肩,手執禪杖跣足而坐,眉目之間莊嚴慈悲盡顯。

“阿行,花已經謝了。”楚州看着江月行的背影,沉聲道。

江月行聞言身形一頓,并未回頭,只是緊緊地捏着自己手中那早已消失的花,一言不發。

“我從前說,你或可與他求一個來世,現在看來,是我說錯了。”

楚州眼中浮起一絲悲色,以禪杖虛空一點,桑念生身後頓時浮現一個血淋淋的光團,空中忽然黑雲翻滾,紫電怒閃,悶雷轟隆。

江月行疾步上前,将桑念生護在自己身後,那光團中黑血翻湧,逐漸變成一個與桑念生輪廓一模一樣的人形,腥臭的黑血自它周身汩汩湧出,淌入蓮池之中,滿池鮮紅。

“這是什麽!”江月行愕然道。

桑念生渾身一震,瞬間反應過來,驀然轉過身,伸手擋在他眼前,顫聲道,“師兄......求你,別看。”

楚州站起身來,立于他們身後,緩緩說道,“這魂魄與你相融無礙,必然同出一脈,可其中卻血氣翻湧怨氣彌漫,且在你身上......我已看不到命輪。”

“想來......是在你三歲魂魄未成之前,便已被人殺死,再以你親生父母的生魂煉化後打入屍體之中,充作三魂七魄,以欺瞞天道。”

“雖然從外表看,你生老病死與常人一般無二,實則卻是個不生不死的......軀殼。桑念生,這便是你的本相。”

空中怒雷轟然劈下,桑念生的手顫抖不已,江月行心中天翻地覆,悲極痛極,萬沒有想到“不見魂光”背後的真相竟是如此!

桑念生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涼透了,無盡的悲傷從四面八方湧來,淹沒一切感官,他渾身戰栗不止,無意識地向江月行不斷重複着”求你,別看”,

然而自己卻忍不住去回想方才所見那血影的模樣。

父母生魂......原來,那竟是他的爹娘,原來,這二十餘年來他們都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只不過,他們已經被活活煉化,成了他鮮血淋漓的三魂七魄......

半響後,江月行慢慢背過身去,與桑念生并立,輕輕去抓他冰涼的手,安撫一般地說道,“好,我不看,阿念,你放下手。”

待他完全背對那血影之時,桑念生卻忽然轉身,踉跄數步,茫然地伸過手去,似乎想去摸一摸那血影,那血影也做了與他一模一樣的動作,相碰一瞬,尖利無比的厲鬼哭嚎之聲在他耳中猛然炸開,讓他耳膜劇痛,一瞬之間幾近失聰,又一發雷電轟然劈下,将他逼得不得不後退,一離開血影,凄厲鬼哭之聲便從耳中消失,只餘耳鳴陣陣。

“我......父母的......生魂?”

他轉向楚州,又問了一遍,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看到楚州點了點頭。

寥寥幾個字,他斷斷續續說了許久,江月行聽得仿佛萬箭攢心。

那對夫妻曾經怎樣保護過不到三歲的阿念,又是怎樣被人取魂煉化至死,變成那可怖的血影。阿念呢,從今以後他又要怎樣去面對,靠父母親人的生魂活着的自己?

江月行忽然很後悔,自己為何要帶他來見楚州?原是想為他除去遮住他魂光的“邪法”,原是想讓楚州以佛法超度他魂魄中的血氣,卻沒想到竟是更加痛苦不堪的真相.......

江月行,你為何總是如此愚蠢,總是如此自以為是,上天已經将他還給了你,你竟然還不知足,你明明守着就好了,

明明只要守着他就好了......他悔恨無比,卻不知該如何安慰,甚至不敢去觸碰他一下,只是徒勞地喚着他的名字,“阿念....."

桑念生卻恍如無知無覺一般,雖不再靠近,卻仍然只盯着那血影一動不動,無聲地張了張口,看那口型,正是爹娘兩字。

楚州見狀,似有不忍,轉向江月行開口道,“阿行,我從前不知,竟是這樣喪盡天良的邪法。”

“你所行之願,一開始就是妄念,他不會再有來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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