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堂課
第一堂課
太陽當空照,山裏古剎的鐘聲也響了起來。
“解放軍的天是明朗的天……”胡雪健哼着小曲,用抹布給講臺擦了一遍。
吳海岩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胡,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給老師擦講臺?給我看看,這抹布上是水嗎?不會是膠水吧?”
“給老子麻溜滾!”胡雪健瞪了他一眼,接着清了清嗓子,道:“都給我聽好了啊!今天要來的老師,是我堂姐介紹來的。你們可都要老實聽話點,給我胡雪健面子。不然我姐非拿刀削了我不可。”
“那你不成了刀削胡蘿蔔了?”吳海岩趁機打趣,肚子上挨了胡雪健一拳。
“行了吧老胡,你就是最大的搗蛋分子,只要你聽話不跟老師頂嘴、接話,這課堂準太平。”吳海岩揉了揉肚子,乖乖回到了座位上。
胡雪健将講臺擦幹淨後,收起抹布,剛準備回到座位上,教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衆人都順着看去,只見一個穿着淡青色花布襯衫、紮着兩個辮子的小姑娘走了進來。看起來個頭不高,年齡也不大,如果不是她手裏拿着書和教尺,他們準以為這是走錯門了。
這就是袁政委昨天說的新老師?這麽小年紀的老師?滿十八了嗎?
衆人悄悄在底下議論起來,原本以為氣走了六個老師,袁政委一定會派個厲害角色來,沒想到竟然是個小姑娘。這樣一想,衆人的警惕性放松了許多,也自然而然地輕視起來。
“這麽個小姑娘能行嗎?我賭第一堂課,老胡就能把她給氣哭了。”
“唉,沒聽到老胡說啊,這是他堂姐介紹來的,他給面子。”
胡雪健也沒想到來人竟是這麽個小丫頭,不禁又吃驚又好笑。
秀蘭也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大概三十左右的年紀,個頭很高、肩也寬,看起來很威武。留着短寸,濃眉,眼睛大且很有神,臉不算太長,下巴有些棱角,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長袖襯衫,袖子卷起來挽成五分,插在軍綠色的褲子裏。
“你好,你是在幫我擦講臺嗎?”
“啊?”胡雪健一愣,看了眼自己手裏的抹布,丢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好胡亂點了下頭,“昂!”
小姑娘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露出臉頰上一對酒窩,“謝謝你!你是我當老師第一天遇上的第一個幫我的人。為了表示感謝,我現在委托你為這個班的班長!”
“哦!營長變班長!”班上一群男人發出了起哄的笑聲。
胡雪健的臉說不清是黑還是紅,一想到這是胡紅纓介紹來的老師,也不好開口拒絕掃她面子,于是一言不發将那抹布扔到桌子上,回了自己座位。
秀蘭清了清嗓子,添了下因為緊張有些幹涸的嘴唇,走上了講臺,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字,轉過身來。
“我叫馬秀蘭,我剛剛在黑板上寫的就是我的名字。我聽袁政委說,在座的各位老大哥都是第一次當學生。很巧,我也是第一次當老師。所以我們是互相學習。第一堂課,我們就來認識一下彼此吧。你,這位同志!”
“我?”吳海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衆人的哄笑聲中,怪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吳海岩。”
“好,吳海岩同志,我記住了。請問在這個教室裏,你認為跟你處得最好的同志是誰?”
“啊?”吳海岩還以為這個新老師提他要回答什麽高深的問題,正做好了耍賴說不會趕緊坐下的打算。沒想到竟然問他這個。
“那……”吳海岩看了眼身邊的胡雪健,“就老胡呗。對,胡雪健,報告馬老師,我最好的戰友是胡雪健同志!”
秀蘭笑笑,“好的,吳海岩同志,現在請你到臺上來,在黑板上寫下你這位最好戰友的名字。”
“啥玩意兒?”吳海岩以為自己聽錯了。
秀蘭又認真地複述了一遍,“我說請你到黑板上,寫下你最好戰友的名字。怎麽?連你最好兄弟的名字你都不認識嗎?那還好意思稱什麽兄弟?”
吳海岩被這話一激,立馬走了出來,“不能夠啊!我和老胡那是過命的交情!”說罷有些心虛地低聲快速問了胡雪健一句,“你什麽雪什麽健?”
“大雪的雪,健康的健。”胡雪健面無表情地答道。
“怎麽寫?”吳海岩一步三回頭磨磨蹭蹭地走上講臺,捏起粉筆,嘴裏嘟嘟囔囔道:“一個古、一個月,哎!這就成了!”
“吳海岩同志寫好了一個‘胡’字,而且還掌握了這個字的要點,這是一個‘古月胡’。”
吳海岩得到了秀蘭的誇贊,一時信心大增。剛高興了三秒,就又耷拉下腦袋來。不由回頭向底下的弟兄們求助:“雪和健怎麽寫?”
“上面上面!”
“看上面?”
吳海岩苦笑着:“什麽上面?”
“朝上看朝上看!”幾個連長拼命給吳海岩使眼色,“黑板上方!第三個字!”
吳海岩向上一看,黑板上上方沾着八個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哦哦,知道了。”
唯有胡雪健看懂吳海岩寫的之後,罵道:“你個瓜娃寫錯了,不是這個‘學’!是‘雪’,大雪天的‘雪’!”
吳海岩哪管那麽多,就寫着兩個字已經很為難他了,整個五官都糾在了一起,“哎呀!老胡你個完蛋玩意兒,起啥名字不好非要起三個字兒的!筆畫還這麽多!”
“錯啦錯啦!哎呀真笨!”胡雪健恨鐵不成鋼。
吳海岩已經忍到極點了,“少叨叨,健字咋寫快說!”
秀蘭站在一旁,看着這兩個老爺們終于被自己“為難”住了,忍俊不禁。今天早上吃飯,王校長已經跟她特地叮囑過了,這班學生裏有個營長叫胡雪健,點子多,能力強,在這波人裏說話頗有威信,能讓他老實了也就成功了一半;他還有個處得最好的戰友,叫吳海岩。
趁着吃飯的功夫,王校長還特地指了指那邊,帶她偷偷認了下人。告訴她如果搞不定那兩個,至少不要被氣哭了,想開點。
秀蘭轉過身,拿起粉筆,在吳海岩寫的歪歪扭扭的“胡學”兩個字旁邊,重新寫了“雪健”。
“這個是雪,這個是健,連起來就是胡雪健。你最好兄弟的名字,記住了嗎?”
吳海岩連連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好,回到座位。”
吳海岩像得了特赦令,麻溜地回到了座位。
“今天,我們只上一個內容。班上一共有二十四名同學,聽說你們都是出生入死的戰友。既然這樣,總不能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會寫吧?那還談什麽交情?大家今天就把坐在自己旁邊的戰友,名字寫上二十遍,就可以下課了。”
“啊?這樣!”
“哎呦喂,老丁,我挨着你可有福了,你筆畫少!丁一!”
“王林,你筆畫也少!”
“張廣泉,過來教教我!”
吳海岩和胡雪健面面相觑,吳海岩都快哭了。
“老胡,為什麽我要挨着你坐啊?”
“你現在滾蛋也來得及。”胡雪健已經拿起了筆,深吸了一口氣,心道,袁政委新招來的這丫頭看不出來,還真有兩把刷子。這麽快就把一屋子家夥鎮住了。
“海怎麽寫?岩是哪個岩?”胡雪健無奈地向吳海岩求助道。
“馬老師,俺寫好了!”不一會兒就有軍官興沖沖站了起來。将作業交到馬秀蘭手裏。
“嗯,丁一,好名字。那你叫什麽?”
“俺叫錢新建。”
“那寫你名字的丁一,知道你名字怎麽寫嗎?你作為他最好的戰友,忍心看他還在寫、你自己寫完了下課?”
錢新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俺再陪他一會兒。”
秀蘭笑道:“現在你就是他的老師,快去教他吧。”
錢新建高興地跑過去,“老丁,俺現在是你老師了,你叫俺錢老師!”
“姓啥不好非要姓錢,這麽難寫!”
這邊吳海岩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鉛筆頭咬斷了,“胡雪健!你說你叫啥不好,非要叫這兩個字?你說你也沒啥文化,家裏也窮,誰給你起的?”
胡雪健認真一筆一劃地寫着,“參軍後,袁政委給改的,希望我做大雪中也能健康長大的雪松,抵得住寒風。”
“那你以前叫啥?”
“胡二牛。”
“哎呀,二牛多好!多親切!這袁政委真是的,給你改叫啥不好?胡建國、胡國慶、胡建軍……實在不行叫胡八一多簡單!八一建軍節啊!”
胡雪健無動于衷,擡起頭看了眼吳海岩,“你寫了幾個了?”
吳海岩數了數,“才五個。”
“你以為你大海的海很好寫嗎?別人不是橫就是豎,你瞅瞅你這海還帶拐彎的。”胡雪健寫了幾個之後,沒耐心起來。
“胡雪健同志,你怎麽還在幹瞪眼?你看看你的戰友們,哪個都比你寫的快。你想落後嗎?”難怪來之前王校長着重跟她介紹了這個胡雪健,要她務必提高警惕,重點“幫扶”這一兩個。
胡雪健将筆一丢,不高興道:“不會寫!”這些城裏來的老師,全都一個樣!自己是念過書的,就當旁人也應當像她們那樣,拿起筆來就會寫!不過這個小丫頭,好像不是城裏來的。他想起了昨天胡紅纓的特意叮囑,深吸了一口氣。
堂姐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胡雪健沒好氣地重新握起筆,在本子上畫了起來。
正想着,忽然一只手握了上來。
胡雪健愣住了,他感覺自己的耳朵根子在發熱。那個在耳邊說話的聲音很輕很好聽。
“你捏筆的姿勢不對,要這樣。這個海字拐彎拐的也不對,跟着我的手握筆。懂了嗎?”
“嗯。”胡雪健出奇乖順地應了一聲。
“這是三點水,看好了,這個地方要橫折再豎下來,稍微向左一點再勾。向左,向左撇一點,唉對了!真聰明!”
晨光的霞輝透過窗照在少女的臉頰,能看到細細的絨毛,像一顆水蜜桃。落在鴉羽般的睫毛上,眼睛裏也有柔光。粉嘟嘟的小嘴在不停動着,然而離得這麽近,胡雪健卻似乎凝滞了一般,聽不到她說的話。此時此刻,他的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靠近窗臺的地方,插了一排他們幾個軍官用紙做的風車。
“這下會寫了嗎?”
“嗯。”胡雪健乖乖地應道。
“會寫了就繼續寫吧。”
胡雪健一言不發地坐在原位,看向正在俯身教另外一位戰友寫字的秀蘭,一種莫名的情愫從心底蔓延開,就好像有誰在心口撓了一下癢癢似的。
吳海岩見狀,忙舉手,“馬老師,雪字的頭我也不會寫,你也來手把手帶我寫寫呗。”
“好。”秀蘭應了聲,又湊過去教吳海岩。
哪知剛要教,胡雪健卻一個巴掌拍到吳海岩的手上,“你不會個球!怎麽不問我?我自己名字我會,我來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