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來信

來信

橘黃色的煤油燈下,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其樂融融。秀蘭将這次從學校裏掙來的錢和票給了張桂香。

張桂香笑得合不攏嘴,“哎呀,二十塊!這給這麽多呀?這可咋花呀?怪不得人家說‘念書好,念書好’!敢情兒這教書先生能拿這麽多工資!這一個人拿的夠咱家吃小半年了。還有糧票啧啧!”

秀蘭生怕母親出去嚷嚷,“媽!人家那是黨校,不是一般的學校。我哪是正經老師?我就是個臨時代課的,主要是任務難完成,被我給完成了。這些票都是人家王校長從自己的津貼裏獎勵給我的。您可別往外處說去,回頭惹人家眼紅。”

“哦,不說不說!對對對,財不外露。”張桂香忙拍拍嘴,“唉,早知道讓你繼續念了,咱家的錢都去供二奎了,誰知道二奎是個不争氣的。”

二奎見姐姐回來也很高興,不曾想張桂香又提起了上學的事兒,只好打了個哈哈,“媽,我咋就不争氣了?回頭我把媳婦兒一娶、孫子給您多生倆,這不也算給老馬家做貢獻了麽!”

馬慶先抽着煙袋,雖然不說話,但是張桂香知道他心裏美着呢。沒想到平時最寵這個小閨女,這下還真得了濟了!

“這肉票收着,棗花兒啊,等中秋前你跟我還有二奎去趟集市,咱買點好肉。”

“唉!好嘞!”大嫂子棗花平時看小姑子嬌滴滴、公婆偏心早就不順眼了,尤其是農忙時節,小姑子什麽活兒都不幹去了縣城教書,秀蘭走了之後,她可是在家裏鬧了好大一通,還抱着兒子回了娘家。見秀蘭拿回來這麽多錢和票,也就不提那茬事兒了。

楊棗花眼尖,一眼看見秀蘭遞給張桂香的布票,忙湊了過來,“呀,你這還有細布票呀!這……你看啊,這小寶見天兒長,剛做的衣裳就穿不下了。你這當姑姑的出去掙大錢了,不得給你侄兒做兩身衣裳?”

秀蘭還沒開口,張桂香這邊就擋了回去,“這衣裳怎麽就不能穿了?你也說了,奶娃娃見天長,用細布做衣裳多浪費!大奎、二奎他們,哪個不是穿其他堂兄弟穿小了給的衣裳?我看是你想拿了布票給自己做衣裳吧?這布票啊,你別想!這是人家秀蘭自己賺的,往後還得留着出嫁時候做被面枕套呢!”

楊棗花一聽這話頓時不樂意了,“呦!這怎麽話說呢?您往外打聽打聽,哪家當爹媽的不是向着兒子、孫子,有幾個向着閨女的?你們這倒好,正經的親兒子、親孫子不疼,事事偏心這個小閨女,她就是再好将來也是別人家的!生出來的娃也不姓馬!”

秀蘭心叫不好,瞅這勢頭非得吵起來不可!忙過來勸阻,“嫂子,媽不是那個意思……”

“都別薅我!這日子沒法過了,嫁進你們馬家每一天好日子過!”楊棗花說着眼淚就下來了,吵着要回娘家。大奎忙上來拉扯,“你別摔着孩子。”

“我就要走!”楊棗花袖子抹了把淚。

“哎呀少說兩句!”

“滾!”吵嚷中,随着一直沉默的馬慶先一聲呵斥,整個屋裏都靜了下來。在這個家,他就是一家之主,發話了誰都不敢反駁。他放下了煙袋鍋子,在桌邊磕了兩下,“我就不明白了,你嫁過來,我們馬家哪裏虧待了你?成天東家長李家短的長舌,動不動就撒潑回娘家,也就是我們大奎老實人!要走現在就走,走了就別回來了!不知足!”

馬慶先這一聲吼,徹底讓楊棗花吓得不敢說話了。“本來秀蘭回來一件挺高興的事兒,給弄的……”

一家人最後不歡而散。

秀蓮出嫁後,西屋就只剩秀蘭一個人住,還怪冷清的。住了好一陣子學校宿舍的軟床,乍一回到這木板床上還有點不習慣,不過屋裏熟悉的淡淡皂角香讓她很舒心,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秀蘭拆開包袱,将換洗衣裳拿出來,一樣一樣送回床頭的木箱子裏去。最後翻開一方手帕,包着的正是那只嶄新的口琴。林幹事說,給平淡的日子留個念想。那她現在呢,胡雪健的話是不是也是一種盼頭?省城,是比雲山更大的地方,在那裏,生活會有更美好的可能性。還會有個人許諾給她一生的依靠。

門外響起腳步聲,秀蘭忙把口琴用帕子包上,重新跟那曲譜和筆記本放到一起,收回箱子裏。

是張桂香。

“蘭子。”張桂香神神秘秘地關上門,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票來,“這布票你收好喽,千萬別讓你嫂子看上眼。将來給你出嫁用!”

“媽!”秀蘭推辭道:“我知道你為我好,我也不是那麽善心多到沒處發的人。嫂子這個人吧,的确心眼小又碎嘴,不過心腸也說不上壞,就是有點拎不清,容易受人鼓動。她再不好,好歹也是嫁到我們馬家,跟大奎哥生兒育女的,将來還要照顧他一輩子還有你們老了,不也得她和哥照顧?那您心疼我,因為我是您閨女;大嫂不也是她們老楊家的閨女麽?這布票,我做被面多了,回頭多餘的您就給她和小寶做身衣裳吧。她鬧得雞飛狗跳,回頭難做人的還是大奎哥。”

張桂香坐了下來,嘆口氣,“你說你,我心疼你還被你說教一通,真是當過教書女先生的人了。也罷,我就不跟她計較了。但這布票我還是想都給你。”其實張桂香想說的心裏話是,畢竟閨女是退過一次婚的人,雖說是主動退婚不是被退,又是胡鄉長做主的,可山村裏封建,比不得城裏,秀蘭歲數也不小了,再想說個好人家也不容易。多給添些嫁妝,跟媒人也好說。

秀蘭自是不曉得張桂香的心思,也神秘笑笑,從兜裏拿出二十塊錢,張桂香驚訝道:“怎麽還有?”

“一共給了我四十。我也留私心了,怕嫂子、二奎他們看見找您要。尤其是二奎,成天游手好閑,您和爸可千萬不能再縱着他了,書實在不想念了,就去學門手藝。木工、瓦匠、開拖拉機,哪樣不能養活自己?總比待在家裏指望你們養活強。剩下這二十,您收好喽。”

張桂香拍了拍秀蘭的手,“你自己留着!別給媽了!媽夠了,咱家裏有吃有喝的,不缺。這些是你自己賺的,往後添到嫁妝裏也有底氣。”張桂香頓了頓,試探着問秀蘭道:“蘭子,你……這跟楊鐵蛋的婚事也退了,一直不結婚也不是個事兒。我知道你不想我們給你包辦,媽這回都依你的,你相中誰,我去幫你找媒人說。”

秀蘭一愣,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胡雪健的身影來,不由臉一紅,小聲道;“媽,你說什麽呢?”

知女莫若母,又都是過來人,張桂香見閨女這副光景,心裏也猜到了七八分,“是不是已經有中意的人了?是咱村兒的嗎?”

秀蘭搖搖頭,撥弄着發梢,“八字兒還沒一撇呢。”

張桂香又是好奇又是心急,“什麽叫沒一撇?這一撇都是人先畫上去的,你這光藏心裏,別人怎麽知道?那小夥子對你什麽意思?要是也對你有意思,我去打聽打聽他家裏。”

“不是村裏的。”

“那是哪個村兒的?張家店?崔莊?”

秀蘭忍俊不禁,“都不是,媽您就別瞎猜了。”

張桂香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該不會是你在縣城代課時認識的人吧?”

秀蘭低頭不語。

張桂香就知道自己準是猜對了,不由又是驚喜又是心急,驚喜的是在那兒認識的人不是學校的老師就是幹部,比村裏的青年強多了;心急的是,那些人心氣得多高,能看上蘭子麽?萬一是騙了她呢?

“是老師還是部隊幹部?”

秀蘭撇撇嘴,“是位軍人。”

張桂香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道:“你是媽最小的閨女,也是媽最能的閨女。從小到大,媽什麽都依着你,就連你上次要退親,我即使被人戳脊梁骨也依了。可這次,媽不能答應。這根本就不是八字有沒有一撇,是根本就寫不了這個八字。那那人,你上完課,他也該走了吧?隔着千山萬水的,你上哪兒找這人呀?”

秀蘭心頭一酸,頓了頓道:“他說會給我寫信的。”

張桂香聽罷,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閨女還是太小太單純了!“一封信不得寄個十天半月?一來一回一個月,你打算用多久把事兒定下來?我和你爹怎麽去幫你把事兒定下來?說句不好聽的,連人都見不着!”

“媽!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我信他的為人。不是你想的那樣。”秀蘭堅定地道,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張桂香,“他是個營長,也不知是屬兔還是屬大龍,老家烏南的,窮苦出身,爹媽早就過世了。現在去了省城。”

張桂香深吸一口氣,認定閨女就是上了一個“壞小子的當”了,還是個老小子!于是站起身來,“這心思你趁早歇了,要管我來管。”

秀蘭登時心煩意亂,“媽,您別管了,我不想給您和爹添煩心事兒。我不傻,我當然知道這婚事聽起來不大靠譜。我這不也沒跟着陷進去麽?他說他要給我寫信、要娶我,我就等他個一兩月,如果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就去相親。”這是理智的打算,但她心裏還是對胡雪健抱有了很大的信任,她覺得胡雪健不會食言的。

聽着女兒的話,張桂香才稍稍放下心來,同時也有了自己作為大人的思量,“好,你也累了,歇歇吧。在家歇幾天再去生産隊。這件事兒往後再說。”

秀蘭點點頭。

夏末的天常變臉,接連下了幾場大雨後,暑氣終于徹底退散了。山上這一方天也變得碧藍,林中葉子像被洗過一般。待山路好走了,秀蘭便興沖沖去了生産隊,去找郭主任報道。

“報告,郭主任,我完成袁政委布置的任務回來了!”

郭主任見門口的是她,先一愣,旋即笑道:“小馬啊,回來啦?回來就好。”

秀蘭笑笑,“我剛剛進來時看見板報都被雨水沖沒了,這回您想要放什麽內容,我去畫吧!”

郭主任遲疑了一下,雙手握住大茶缸子,悠悠道:“這個小馬同志啊,是這個樣子。你當初說袁政委呢請你去代課,也沒說清楚要代多少天。這隊裏宣傳的事可是重要工作,一刻不能停。所以我就讓新來的小芳同志代替你做了。你看你一來,我也不可能讓小芳走是吧?我看不如這樣,你去農田那邊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哈!而且你是個女同志,今年也快20了吧?遲早要嫁人的,回去多照顧照顧爹媽,大隊的事就不用你費心了。我這也是為你考慮。”

後面又挂拉呱啦說了一大堆,反正就是那個意思。秀蘭也就漠然地點點頭,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郭主任辦公室。路過門口宣傳欄,秀蘭忍不住看了一眼。有個齊耳短發的姑娘正在往上刷漆,這應該就是郭主任口中的小芳了。

快走到門口時,看門的大爺叫住了她,“馬秀蘭!有你的信!”

秀蘭一愣,接過信來一看郵戳,不由自主地捏緊在心口,按捺不住的驚喜。

小山村裏來信不多,老大爺好奇卻也只是打了句哈哈,“親戚來的信?”

秀蘭紅着臉點點頭。

“哦。”老大爺頓了頓,朝那邊宣傳欄努努嘴,“秀蘭啊,伯伯提醒你,你別指望郭主任了,那個小芳同志是他親外甥女,你一走啊,她就來了。找點別的事兒做吧。”

明白了事情原委,秀蘭反而更沮喪了。她對看門大爺道了謝,拿着信走出了大隊,到了個沒人的地兒,坐在大石頭上,撕開信來看。

小丫頭:

信是我剛回去的晚上就寫,你應該很快就收到了。我跟你說的話是經過生思熟綠的,字醜湊活看。我一定取你,我找我姐跟你爹媽說親。給你抄句師: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雖是勇敢的海燕,但沒有暴風雨,我們今後的日子,會是清朗的天。

胡雪健

“錯字連篇,這麽點內容也值得花五分錢貼張郵票。不會過日子!”秀蘭喃喃自語,眼間卻滿是笑意。她放眼望了望山下,剛下過幾場雨的山林想被染過一般,紅青的葉子相間,“真美呀!”

踩着石頭小路跑回家,大黃老遠就坐在籬笆外。“大黃!”秀蘭高興地跑過去,摸了摸狗頭,大黃卻朝屋子的方向哼唧了一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