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天邊剛剛暈染出紅霞,江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隐約可見幾尾游魚在其中嬉鬧,岸邊的人家仿佛也被這朝霞喚醒,逐次的喧鬧起來。

江安城郊的一片區域,幾座占地面積極廣的院落坐落其中。這裏是整個江安城最為靜谧之地,堪稱這座繁華城市之中的‘淨土’。路人行過的時候都忍不住放慢腳步,唯恐打擾到主人家。

今日卻是不同。

在江安城還未完全‘醒來’的時候,一聲聲痛苦的呻吟聲便從一座頗具歷史痕跡的別院之中傳出。

初時聲音尚且帶着幾分隐忍和壓抑,然而沒過多久,那抑制力仿佛也到了盡頭。飽含着痛苦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驚得樹上的飛鳥慌亂的離去,也驚擾了不少正在沉睡中的人。

“福哥,你看我們要不要幫少爺一把。若是驚醒了附近幾處別院的人,恐怕……”

于山視線掃了一眼床榻上那人因為痛苦有些猙獰的面龐,眼眸之中帶着幾分憂心,忍不住詢問身旁看起來要年長一些的男子。

“不用。”福安毫不猶豫的回應,一副心中自由成算的模樣,看起來十分的穩重可靠。

“這江安城之內有幾個不知道謹少爺的情況?我們對外說是回江南老宅療養,但又有哪個不知道是想要謹少爺借着這裏溫潤的氣候延長些許壽數?”

福安平靜的視線終于有了幾分變化,隐隐約約浮現出了兩分憐憫,更多的卻是快意。“謹少爺身體出現問題,病情突然加重,我們除了請大夫來能有什麽辦法?!”

“我這便去請大夫?”于山詢問了一聲。

福安意味深長的看了于山一眼,确定他沒有什麽別的想法。“于山,我看你年輕便多說一句,有些時候可不要做多餘的事。哪怕你是好心辦了壞事,也不會有人會聽你解釋。”

“多謝福哥提點。”于山心下一滞,面色也是一正。

福安點了點頭,此時床榻上的人呻吟聲略有減緩。但不像是疼痛減輕,倒像是卻了氣力。

“你還在這兒站着做什麽,沒看少爺服了藥痛楚也沒有半分減緩嗎?還不快去叫大夫?!”福安說着面上瞬間浮現出了焦急的神色。

于山瞬間也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快步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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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也沒有像木樁一樣站在原地,他朝着床榻上的人迎了上去。“少爺、少爺,您還好嗎?您忍耐一下,大夫這就來了!”

床榻上的人呻吟聲卻是随着他的呼喚越來越低。

“少爺、謹少爺,你……”福安的聲音停了下來,面上帶着幾分驚愕,眼眸中卻有些許了然。

他将耳朵附在穆謹的唇畔旁,沒有聽到半分聲響,面頰上也失去了那呼吸帶出的溫熱氣息。

福安未曾看到,床榻上那人眼球緩慢的滑動了一下,那一瞬間眼簾上也浮現了些許弧度,随後又重新恢複了沉寂。

縱然他看到,怕也只會将其當成穆謹失去呼吸之前的艱難動作,不會去多想。

穆謹的身體狀況如何,一直就近‘照顧’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福安心中有種長久的目标達成之後的快意與釋然,面上卻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伸手去探穆謹的鼻息。

“鐘大夫來了,鐘大夫來了!”于山依舊一副極為焦急的模樣,顧不得什麽規矩,直接推開門帶着大夫闖了進來。

他看到福安的動作,面上的表情一僵。無暇顧忌尊卑,一手将福安拉離床邊,将大夫推到床榻前。“鐘大夫,您快看看我們少爺!”

言行舉止之間,皆是一副不願意接受噩耗的模樣,眼底深處卻有着與福安相似的了然。

鐘大夫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心下便已經有了計較。秉承着行醫嚴謹的心态,他連忙伸手查探了一番。

手往床榻上人的脈搏一搭,檢查了一番心跳鼻息。抱着幾分僥幸心理将銀針刺入了幾處要穴,床榻上的人仍未有任何反應。

“唉。”縱然鐘大夫見慣了生老病死,此時仍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他自诩知道穆家人為穆謹耗費了多少心思。穆謹這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穆家昭告天下遍尋名醫也無法醫治,只能盡可能的調養他的身體,延長壽數。

早有名醫預言穆謹活不過二十,穆家費盡心思耗費無數藥材,也不過是将這一日拖延了五年不到,讓他在二十五歲走到了盡頭,如何不讓人惋惜?

鐘大夫不忍對上福安和于山兩人期待的視線,“準備後事吧,還請節哀!”

“鐘大夫您再看一看,我們少爺他……”于山似乎還不願放棄。

“不必再看。”鐘大夫搖了搖頭,“這院內供養的,也不止我這一位大夫。若是二位不信,也可請其他大夫過來看一看。但結果,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福安閉了閉眼睛,他看上去要比于山理智一些,悲痛仍不免從聲音中洩露些許。“于山,送鐘大夫離開。我們為謹少爺、沐浴更衣。”

“……”于山沉默了一瞬,随後開口,聲音帶上了明顯的喑啞。“鐘大夫,請。”

“我自己走就行了。”鐘大夫收拾好銀針,掃了兩人一眼,忍不住再次開口。

“兩位還請節哀。不如想想謹少爺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若是能踐行一二,也不枉一場主仆之情。”

“多謝鐘大夫,我們記下了。”福安開口應下。

兩人目送鐘大夫離開,于山将‘穆謹歸天’的噩耗散播出去,随後帶着侍從回到房間。

于山安排侍從将浴桶放下,關上門窗。

視角不經意間掃過床榻上的屍體,他覺得房間似乎都變得陰冷了起來,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福哥,我們現在就為謹少爺沐浴更衣?”

“行了。”福安面上的悲痛收斂了起來,“我們為少爺換身行裝,随後洗洗這一身晦氣。”

“這不太好吧?我們服侍謹少爺那麽久了,也不差這一次,不如……”于山看了一眼穆謹,面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心下多少有幾分不自在。

“人都已經死了,再細致又有何用,門窗一關又有誰知道何人在洗漱?瞧你那點出息,當真不知道夫人看上你哪一點了。”

福安見于山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也知道第一次做這種事,能有這般表現已經是不錯。世人心中對逝者多少有幾分敬畏,若非他之前也曾經手過幾次,也做不出如今的淡定。

福安雖然面上一副嫌棄的模樣,嘴上卻忍不住開口寬慰。

“你也知道謹少爺的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治無可治。他從記事起都在痛苦中度過,每日淩晨傍晚呻吟聲不斷。我們這也是讓謹少爺脫離苦海,希望他下一世能夠投個好人家。”

于山自然知道福安是在安慰他,但他聽到這句話,心下的不自在當真開始散去。“福哥,不知謹少爺的喪禮應當如何安排?京師那邊……”

福安不等于山說完便給出了答案。

“大人與夫人自是想來為謹少爺送行的,只可惜京城路遠,大人身居高位不可因私廢公。夫人雖然有心前來,但兩位少爺如今尚且年幼,正是離不開母親的時候,怕是也無法前來。”

“這麽說謹少爺的喪事要由老宅的人舉行了。”于山看向穆謹的視線也忍不住帶上了兩分憐憫。

生為穆家嫡子,如今穆家也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誰能想到他這樣的身份會生的憋屈,死的沉寂,當真在這世間連一朵浪花都沒能翻起來。

“應該是這樣,具體還要等老爺夫人的安排。”福安看了一眼穆謹,“先将謹少爺入殓,我這便傳信京師。”

“嗯。”于山與福安為穆謹換了一身衣物,洗漱了一番,随後便開始忙碌了起來,對外依舊是一副忠仆的模樣。

偌大的穆家老宅,挂滿了白幔,哭泣聲不斷。不過幾個時辰,穆家嫡長子穆謹身死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江安城。

随後穆家偌大的喪禮更是證實了這一點,那規格宏大的喪禮,讓不少人感慨穆家嫡長子穆謹的‘受寵’程度,更是為他的身死平添了幾分惋惜。

連死後不入祖祠,葬在荒野都成了‘殊榮’。

崇國人最是講究落葉歸根,很少有人不入祖祠。縱然是本人願意,家族也不會允許。穆家接連兩代,出現了特例。

第一位是穆家的第一位主母,那是一位如水的江南女子。有着江南女子的溫柔,也有着江南女子的多情。她葬在了與愛人的邂逅之處,将‘愛’永恒的刻入碑銘。

另一位便是這位穆家的大少爺,他則是‘孝’字當頭。生前留言不入祖祠,只求伴在生母左右。

‘孝’?

很多人都忽略了,那位穆家主母去世的時候,穆家嫡長子穆謹只有兩、三歲。若不是天生聰慧,少有人能夠在那時便知事。

二十餘年過去,縱有幾分模糊的印象,又能剩下多少感情?

所有的訊息,都是由生者來引導。有不少的事實,總是會被人心埋沒。若非有人探究,便會被歲月遮掩,屆時虛假也就成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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