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歸(三)
故人歸(三)
——“同邝碧仙子議親一事,你考慮得如何啊?”
莫名覺得脊背漫上一陣發涼,哪吒默了片刻,轉回身去道:“想知道這是父王的意思,還是娘的意思?”
李靖皺了下眉頭,脫口而出道:“同為父母,誰的意思有何區別麽?”
知道對方心思敏銳,哪吒略一抿唇,忙道:“父王誤會了,兒子只是覺得父王日理萬機,應當無暇關心這種瑣事才對。”
在天庭的官場裏混久了,他如今說起漂亮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你大哥二哥去了西方教,就算是一只腳踏入佛門了,”李靖端了端手中的塔,“如今咱們李家就剩你一個兒子,這怎能算是瑣事?”
頓了頓,李靖忽就轉口道:“說得倒也是,婚姻大事,還是你娘這個婦道人家拿得準些,為父就不摻和了。”
說完,他徑自離去。
哪吒負手在後,瞅着前者的背影,尤在琢磨“婦道人家”這四個字,終究是忍不住輕蔑一笑。
他如今尚未成家,仍舊與爹娘同住雲樓宮內。
甫一跨進院門,一陣清甜芳香迎面竄入他的鼻間。正屋內架了一鼎小火爐,素知夫人彎腰掀起茶蓋,舀起一勺灌入桌上的青釉瓷杯裏。
哪吒收起面上的冷肅,開口喚了聲“娘!”
裏頭的女子眉眼溫和,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道:“三郎回來了,正好,來喝杯沙棠茶。”
順手撈起一只杯盞,哪吒并未入座,只習慣性抵背靠在牆上,吹開熱氣,去抿杯中的茶水。
素知夫人端詳了會兒,見他在外活動了許久筋骨,可瞧上去心情仍舊不太舒暢,遂問道:“又去地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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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哪吒慢悠悠擡起眼皮,坦然應道。
在娘面前,他從不遮掩此事。
素知夫人道:“還是沒有消息。”
“嗯。”
素知夫人坐回軟墊上,将餘下幾只杯盞也添上茶水,漫不經意道:“你方才應當遇見你父王了吧?”
“嗯,他想讓我娶邝碧仙子。”哪吒說完,擡眸注視對方。
後者知曉他的意思,笑應道:“你無需看娘,你娶不娶?娶誰?娘都不會幹涉你的。”
哪吒咽下一口茶水,并未接話,只聽素知夫人繼續道:“說實話,娘還是中意月姝那丫頭,文靜賢淑,又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別說你忘不了,娘也忘不了呀。”
這語重心長的話語,令哪吒腦海中又浮現出女子的那張臉——
随他從軍十餘年,她從未道過一聲苦。
他走時,她也未試圖挽留,只用那如畫眉眼笑望着他,嗓音如春風滌蕩心頭:“我不怪你,你去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思忖間,哪吒忽又憶起今日見過兩回的那個白衣男子,并且月姝與他二人的身影竟是十分詭異地在腦子裏發生了重合。
這念頭過于可怕,連忙抓回自己的神智,哪吒擰眉,在心底暗罵了一聲:淦!那是個男人!
沙棠茶甘甜爽口,齒頰留香,且香味清新,聞起來也十分舒适,為了制止自個兒肆意游走的思緒,哪吒岔開話題道:“娘,這茶哪兒來的?”
“這是上回瑤池百花宴上,潇芊仙子送的,說她們女君喜愛這種果子,釀酒,烹茶,煮果醬,都是極好的。”素知夫人驀地被打斷,如是回應道。
說完,不給對方插嘴的間隙,她繼續念叨:“哎,娘能成仙,無非就是生了你們三個争氣的兒子,可月姝呢,跟在軍營裏十餘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就不能有這個福分呢?”
素知夫人一旦提起前塵往事,每每都會絮叨上好一陣,哪吒最終還是放棄了掙-紮,任憑他娘繼續戳他的痛處。
“這幾百年來,娘也算看得很透徹了,天帝無非就是想用姻親大事,拿捏住你們這些新官上任的神仙。”
“那邝碧仙子是太上老君的弟子,也便算是天帝的自己人,而她對你又是一片癡心,天帝自然想促成這門婚事。”
素知夫人抿了口茶,忽地擡頭看向哪吒,正色道:“不過啊,二郎真君與天帝抗衡了數百年,終是讓天帝松口應下這門婚事,也算是給你們開了個好頭了。”
蓬萊仙島不受天庭管制,獨立于三界,故此那位女君算得上是與天帝平起平坐。
一個身處于權勢頂端的男人,甭管表面上瞧上去多麽深明大義,衆人其實都感受得到,天帝這心裏頭定是不太舒服的。
而真君身為他的親外甥,那可是與上古神只家族聯姻最好的籌碼,諸如東極青華大帝,北極紫薇大帝,可他鐵了心要娶一個草木化形的蓬萊仙子,委實将天帝氣得夠嗆。
“所以,娶邝碧仙子一事,你若願意那便皆大歡喜,”素知夫人彎了彎眉眼,“即便不願意,也千萬別同你父王起沖突。”
耐心聽完,哪吒點頭應道:“知道了,娘。”
離了正屋,他往自個兒的西苑而去。
院中岑寂,柳絮紛飛,不多時,目魁過來了。
“元帥,天王在凡間收了只白毛鼠精做義女,還給了她一個封號,名喚地湧夫人。”目魁極小聲地禀告。
對于李靖的行蹤,出于前車之鑒,哪吒一直有所留意。
“義女?”他眸色陰冷了幾分,神情中隐現嘲諷,“我看他是死性不改吧!”
天上一個素知夫人,凡間一個地湧夫人,真不愧是當天王的人啊!
憶起成神之前,李靖在凡間納妾時,他娘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哪吒雙拳收緊,手背上青筋隐現。
幾百年來,他馬不停蹄地南征北戰,除了是想要壓制自己對月姝的思念,更重要的,是他想要與李靖平起平坐,甚至超越這人的天王之位。
沉吟了會兒,哪吒斜眸,同目魁吩咐道:“兇獸旱魃的動向,繼續盯着。”
他要戰功,要更多的戰功!
-
蓬萊仙島懸浮于東海之上,雖同屬仙界,但如浮玉山一般,是有黑夜的。
入了夜,蓬萊便如浩瀚星河中的一顆璀璨明珠,細碎光芒拖着綿長尾腳于空中穿行,點亮島嶼上的紅芳綠翠,潺水亭榭。
羲和軒。
院前一棵碩大的沙棠樹遮天蔽日,清風吹散綠葉,現出透着微弱燭火的紗窗。
梓菱躺在榻上翻了個身,見一旁的潇芊仍舊睜着眼睛,她湊過去盯着她笑得散漫:“怎麽?明日要出嫁,激動得睡不着呀?”
“青兒,我有些害怕。”
潇芊是那種溫柔似水的性子,說起話來也軟軟的,說實話,梓菱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的,畢竟憑誰見了都覺得好欺負。
而“青兒”乃梓菱的小名,因羲和女神尚未沉寂時,總喚她“青蓮”,潇芊作為梓菱的閨中密友,私底下便如是稱呼她。
聽此一言,梓菱這便抱着錦被坐了起來,聲調止不住地揚了揚:“害怕?為何要害怕?”
“就沖明日送親的排場,也定要讓天上的神仙都開開眼界!”
為了這場婚禮,梓菱忙裏忙外将一切都打點得極為妥當,就怕天庭的人輕慢了她這位真君夫人,潇芊看在眼裏,感激在心底。
那雙清澈的眸中蓄滿笑意,她将對方拽到自己身旁躺下,俯在那方纖薄的肩頭輕聲道:“多謝青兒了。”
此生能得知己如此,便是莫大的幸運。
夜色加深幾許,蟲鳴聲漸漸隐退,潇芊有了困意,倒是梓菱開始亢奮。
後者側過身去,拽了下對方的衣袖,道:“哎,芊芊,我想問你個事兒。”
“嗯?”潇芊迷糊應聲。
“你知道哪吒三太子麽?聽盈蕊說特別厲害。”
聞及這話,潇芊惺忪的睡眼頓時清醒了幾分:“确實如此,怎麽?你對他有興趣麽?”
“沒有……”知道她會錯了自個兒的意思,梓菱趕忙解釋,“這不你嫁了,還有箬蘊和雲苒呢,我不也得謀劃着麽?”
蓬萊除了她這位飛升為九天玄仙的女君外,還有三位資質卓絕的金仙,潇芊是其一,然後便是通司命之術的箬蘊,以及能操控時空輪回的雲苒。
替她們二者挑選的夫婿,定然也得是人中龍鳳。
“那你自己呢?不打算成親了麽?”潇芊不由颦眉。
能與李天王家結親,自是十分妥當的,可若是日後大家都嫁了,她難不成又打算一個人守着蓬萊麽?
潇芊忍不住犯愁,只覺她總是在為他人着想,似是從未想過自己。
“我啊?”梓菱頓了頓,躺下去看帳頂,“我似乎自從歷劫飛升之後,便對感情一事沒什麽想法了,不成親,好像也沒什麽不好的……”
曾幾何時,她也甚是向往話本子裏至死不渝的愛情,想攜一人終老,可現在卻覺得單身反而更自在些,唯一還有些期盼的,便只剩下那能助其增進修為的“雙修”一事了。
梓菱覺得,這飛升的最高境界,大抵就是斷情絕愛吧?
可潇芊不敢言明,她會如此,多半是因為五百年前飲下忘憂泉水的緣故。
忘憂泉水不僅能洗去一個人對深愛之人所有的記憶,還會減損其對情-愛的感知能力,以此作為自我保護,防止飲下泉水之人再受情傷。
潇芊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在凡間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麽,可這件事情,全蓬萊都無人敢再次提起。
望向梓菱的側臉,潇芊眼底的心疼之意幾近溢出眼眶。
不自覺地,就去握住了她的手,不知是不忍別離,還是想給予她一些,她并感受不到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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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芊與真君的婚宴設在淩霄寶殿。
翌日方及卯時,南-天門前便已是人影繁複,四處洋溢着張燈結彩的喜慶。
朱彥接了東岳來的傳信,正走在前往雲樓宮的路上,擡眼只見他的元帥身披玄甲而來,全然是一副要去搶親,而不是去接親的陣仗。
未等朱彥開口發問,哪吒已率先拍了下他的肩膀,錯身而過道:“旱魃又在禍亂人間了,本帥先去收了它。”
啊?!
朱彥懵了,忙道:“元帥,可咱們不是要去接親麽?炳靈公那邊都已經出發了。”
哪吒并未多言,只扯下-腰間挂着的虎符抛給對方,果斷道:“十萬天兵天将,務必替本帥把真君的場子撐起來。”
“無論擒拿與否,婚宴開始之前,本帥都會回來的。”
“哎,不是,”望向前者大步流星的背影,朱彥扯着嗓子朝他喊,“元帥,您擒妖都不帶幫手的麽?!”
哪吒頭也沒回,只擡起手臂,姿态潇灑地朝他擺了擺手:“不用了,一個旱魃而已,本帥一人綽綽有餘!”
元帥為了戰功,這也太拼了吧?
朱彥手握虎符杵在原地,當真是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又思及前兩日自個兒差點被九嬰的一顆腦袋給削了,還得靠元帥出手相救,他偃旗息鼓般地嘆了口氣,只覺自己像極了一個拖油瓶。
一個時辰後,蓬萊仙島。
吉時将至,梓菱在羲和軒內替潇芊戴上流蘇金玉鳳冠,這新娘子的裝扮便算是徹底妥當了。
黃天化一行人等候在蓬萊的結界外。
他手裏搖着折扇,上一瞬還在數落哪吒這小子不厚道,然下一瞬見着走出來的送親儀仗,一雙眼睛登時就瞪直了。
同門師弟雷震子因相貌不佳,怕吓壞蓬萊的小仙子,今日還特意幻變成了一副儒雅公子的模樣。
本以為黃天化這被定住的姿-勢是因美-色迷了眼,雷震子便湊近,極小聲地提醒:“師兄啊,你這般盯着女子看,不禮貌呀。”
見對方仍舊無所反應,雷震子一邊納罕“這到底是得有多漂亮啊?”一邊轉過了頭。
在目光觸及梓菱的那一刻,他禁不住流露-出見鬼了一般的神情,納罕道:“這,這……這怎麽回事啊?”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啊?”黃天化咬牙回應。
擡起折扇掩住彼此的半張臉,他低聲吩咐道:“師弟,你飛得快,趕緊回趟玉虛宮,請師伯們好生查一查!”
遣走雷震子,黃天化趕忙走上前去給梓菱行禮:“晚輩東岳大帝長子,炳靈公黃天化,見過女君!”
今日畢竟是大場合,梓菱自是要将女君的氣勢給端出來,她淡淡莞爾一笑,凜聲回應:“炳靈公多禮了。”
目送梓菱攙着潇芊走上辇車,黃天化這才擡手抹了把額上沁出的冷汗,心下思忖——
瞧着對方這态度,要麽僅是長得一模一樣,要麽就是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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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淩霄寶殿。
天帝與天後端坐于高臺,左右各置三排席位,五岳四海的仙家已經齊聚一堂。
坐在素知夫人旁座的那位便是邝碧仙子,一身鵝黃煙羅裙,瞧上去俏麗動人。
既是太上老君家的弟子,卻挨着李天王家的夫人坐,明眼人見了,都知道對方是個什麽心思。
邝碧一面同素知夫人交談,一面擺出一副小女兒含羞的姿态,時不時去偷瞄坐在素知夫人鄰座的英武青年。
素知夫人全然看在眼裏,她脾性随和,這姑娘要親近,她自是不會拒絕,但更多的表示她也委實是拿不出來了。
而哪吒胳膊肘抵于案面,手中捏着杯盞,時不時抿上一口果酒,全然無視身後這道灼.熱的視線。
不多時,天馬嘶鳴的聲音響徹天際,聞此,衆人的神經霎時緊繃了些許。
沒過許久,只聽卷簾大将敲響震天鼓,司祿星君将拂塵一甩,仰首高喊道:“吉時已到!”
那立在禦階之下,玉冠束發,身着繡有龍鳳呈祥銀絲紋路白色華服的清隽男子,便是今日的新郎官,清源妙道真君楊戬。
他眉眼一如既往沉峻得仿佛波瀾不驚,可那不自覺滑-動的喉結,終究還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緊張。
天帝一族成婚,慣穿白色禮服。
蓬萊仙子提起潇芊逶迤的裙擺,珠玉耀目,霓裳絢爛,一行人跨進門檻,袅娜而來。
遙遙望去,楊戬瞳孔震顫一瞬,下意識地往旁側的席間瞟了去,只見原本屬于三太子的那張席位已經空了。
直到哪吒突然消失,邝碧才看清與潇芊同行的那名女子的容顏。
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從自己面前經過,邝碧整個人仿若被驚雷劈過一般,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個女人居然沒死?
怎麽可能呢?
五百年前她放出的那場三昧真火,明明早該将這個女人燒得灰飛煙滅了才對啊?
邝碧手指近乎顫-抖,卻還要竭力佯裝鎮定,腦中油然而生出一個令她恐懼的答案。
可邝碧不願,也不能去相信,只得在心底拼了命地對自己吶喊——
不對,她是蓬萊女君,她不是蘇月姝!
蘇月姝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