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記不起昨夜是怎麽迷迷糊糊睡過去的,翁月恒只覺得才将将閉上眼,耳畔就響起了春梅的疊聲催促:“大姑娘,大姑娘,醒醒,該起身啦。”
翁月恒一把将被子拉過頭,聲音甕甕的,“我再睡會子。”
春梅無可奈何地求援,汪氏連哭了好幾月,眼睛浮腫得厲害,可這會兒只有她能治得了翁月恒,喜娘好命婦全在屋裏裏站着,不能叫人看了笑話,汪氏上手拽被衿,“今兒可是你的大日子,躲不得懶了,快起來。”
翁月恒猛一下吓醒了,拉開被子一觑,床邊圍了一圈婦人,全都笑吟吟地看她賴床,她羞紅了臉,絞着被角小聲嗫嚅,“奶奶怎麽沒早些叫我。”
汪氏本來心裏難受得緊,都氣笑了,邊示意春梅俯身替她穿鞋邊埋汰翁月恒,“可不是叫呢,屋裏丫頭輪着叫了一遭,還叫出脾氣來了。”
翁月恒什麽都回憶不起來,直覺卻告訴她汪氏說的全是真的,趕緊心虛地跳下床,讨好地笑笑,“奶奶,我好了。”
新婦子叫起來了,幾個喜娘便各自忙活開了,大日子禮儀繁瑣,要準備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翁月恒懵着腦袋被人推來搡去,回過神來的時候釵冠已整整齊齊碼放在前,喜服和飾物都是西廠遣人送過來的,頭上真發上加了狄髻,髻裏戴綴九龍四鳳的珠翠鳳冠,翁月恒還記得汪氏開箱看見此物時驚得差點撅過去,喜娘等閑不敢上手,還是翁月恒自個兒動手戴上的,皇後殿下的龍鳳冠不過也才綴九龍四鳳,尹振臨的肆無忌憚真是令人咂舌。
除了僭越極致的鳳冠,翁月恒發簪間還簪着一對掩鬓,钿子、蟲草簪、簪心、分心一個不少,兩旁插上了華麗的挑牌簪,長長的翡翠南珠流蘇随着腦袋前後晃動閃出耀目的光輝。
身着的霞帔自然也是全按照皇後殿下的霞帔規格來的,絲紗羅色蹙金繡雲霞翟紋帔子,闊三寸三分,長七尺五寸,霞帔墜龍文玉墜子,喜娘婢女你看我我看你,你推我扯的也沒人敢碰,可冠服繁複,穿衣裳總不能讓新婦子自個兒動手了,最後還是翁月恒出了個主意,讓喜娘婢女一水兒閉着眼伺候,幾個人瞎子吃魚摸不着頭尾,踩腳了撞頭了折騰了大半時辰,總算是穿戴齊全了。
翁月恒看着銅鏡裏喜慶的倒影,才當真有了新嫁娘的切實感。
喜娘手裏捏着根長長的白棉線過來了,“老奴替新婦子絞面,會有些疼,新婦子且忍會子。”
“讓我來罷。”
說話的是夏姨娘,汪氏生了翁月恒後便無所出,翁家長輩做主置了兩房姨娘,一位貴妾是翁明府年少求學時的先生家幺女,可惜是個福薄命短的,沒幾年便去了;還有一位便是夏姨娘,是汪氏從娘家帶過來的陪嫁丫鬟,開臉生了二姑娘翁月蓉後被擡了姨娘,孩子記在汪氏名下養着,母女倆同汪氏感情都是極好的。
每每想及此處翁月恒只覺得幸運,總聽聞別的大宅裏妻妾争寵鬥争成風,更有甚者,投毒殺人的也不是沒老例,翁家後宅裏總是一派和樂融融,除了沒給翁氏一脈留下兒子外,勉強稱得上是十全九美了。
夏姨娘咬着線絞掉了翁月恒臉頰兩側細小的絨毛,退後兩步看了又看,冬日天亮得遲,屋裏還點着燈火,熒熒燭光随着人來往時帶起的風跳動着,在姑娘白壁飽滿的臉上映出躍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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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姨娘捏着帕子不住垂淚,眼中戚戚,嘴裏諾諾嗟嘆道:“大姑娘是大人了,總覺得還是個小丫頭,總跟在我腿彎兒後頭,摔跤了要果子吃,怎麽就要嫁了。”
二姑娘月蓉上前扶住夏姨娘,低聲哄她,“姨娘,今兒是大姐姐大喜日子,不好哭的。”
嫁了個太監,這算是哪門子大喜呢!夏姨娘聽了心裏更為酸楚,臉上卻不敢顯,擠了個牽強的笑,“瞧瞧我都糊塗了,快讓喜娘來替大姑娘上妝罷。”
新嫁娘屋子裏現在是夏姨娘管事,汪氏早已上二門迎客去了,想巴結尹振臨的人委實太多,适逢大婚正好給那些人遞上了梯子,打着觀禮旗號不請自來的賓客不計其數,人人都拖家帶口領着家眷來的,萬一哪個婦人正好對上了汪氏的胃口,能和尹提督岳家交好,今後常來常往的,還怕翁月恒不能給提督吹枕頭風。
夏姨娘挽着翁月蓉的手臂立在翁月恒身旁,時不時搭把手遞個胭脂口脂,伸手攔住了想往翁月恒臉上撲厚厚鉛粉的喜娘,“我瞧着我們大姑娘朱唇粉面的,妝容素淡些更襯得出嬌美動人”。
喜娘仔細端詳了新婦子,袅袅婷婷的姑娘,五官勻稱,不是狐媚妖嬈的長相,自然談不上傾國傾城,屬于那種乍一看不算驚心動魄的美,細細品嚼就能體會出雲山芙蓉般的楚楚可人,非要用花兒來作比的話,和牡丹芍藥這些豔麗的品種沾不上邊兒,姑娘像水仙,也像芙蕖,這般好姿容,濃妝豔抹确實不太相宜。
新嫁娘上濃妝似乎是個不成文的老例兒,究其緣由,不過是世上盲婚啞嫁居多,媒人說合時自然是使了渾身解數将新婦子往天姿國色裏說,怕大婚夜新嫁娘容貌無鹽被新郎官嫌棄,橫豎大家都是同一水兒的厚粉重脂,第二日等生米煮成熟飯了才發現貨不對板,那也來不及了。
既然主家這麽要求了,新嫁娘也生得美,喜娘自然從善如流,上完淡妝蓋上真絲彩羅袱,新嫁娘就算準備妥當了,春梅小心翼翼托手引着翁月恒至堂屋中,向翁明府和汪氏四拜起身,再四拜而別,便登轎往尹府去了。
翁月恒蓋頭遮面看不清晰眼前,糊裏糊塗被引上了花轎子,繡了金線鴛鴦的大紅轎簾一放,轎子內霎時暗了下來,翁月恒心沒來由一慌,起轎颠兒颠兒的往前走,翁月恒才發覺自己和翁府的情分至此已經斷了,今後這裏對她來說再也不是家了,手抖得厲害,慌慌張張摸索着撩開轎簾,哀聲喚了幾聲春梅。
兩旁的喜娘侍女大驚失色,還沒到地界兒就掀了花轎簾子可是大忌,饒是經驗豐富的喜娘也是頭一回遇到,還沒想好是好生勸慰将新嫁娘哄回轎裏,還是直接硬拽将簾子拉上來得更快些,最前領路的高頭大馬已然折了回來,生的粉雕玉琢的新郎官俯身朝轎子裏輕聲叮囑了幾句,新婦子抓着轎沿的手立刻像被蠍子蟄了一般迅速縮了回去。
翁月恒渾身癱軟靠在轎子側壁上,被吓得厲害的心撲通撲通直跳,腦海裏還炸着方才入耳的幾句威脅,男子淳淳的嗓音舒緩魅惑,能想象出吐字如珠的是怎樣一副令人着迷的薄唇皓齒,話語間卻不帶一絲熱度,夾雜着轎簾掀開後呼呼倒灌進來的寒風,冷情得仿佛來自九泉之下,“娘子這般舉動,可是不願嫁我,提早尋了晦氣?既如此不必勉強了,娘子自下轎回去便是。”
沒人聽清新郎官說了些什麽,橫豎意外的小插曲順利解決了,也沒人再去追究了,規格逾矩的龐大喜仗隊伍繼續敲敲打打迤逦前行。
一前一後的兩位喜娘相視一觑,暗自咽了口唾沫,這位生得翩翩公子一般的如玉人兒,誰能想到是羅剎惡鬼一般的人物呢。
翁月恒被吓了一回,忽然有了種長大成人的覺悟,至此她再也不會有老爺和奶奶的護佑,得靠自己在傳聞中暴烈狠戾的尹提督手上讨日子了,不禁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外頭很是吵鬧,想來上街觀禮的百姓應當不少,翁月恒悄悄豎起了耳朵。
“這是哪家大老爺娶親啊?可真氣派,看看那十二人擡的大轎子,真威風!”
“也不知誰家姑娘這麽走運,新郎官長得可真俊哪,長得比娘兒們還漂亮。”
“出手也大方,喜錢撒的可是貨真價實的銀角子!”
“是真銀子!我剛咬了一口,你們瞧瞧,豁口還新鮮熱乎着呢!”
伴着一片倒吸氣的驚呼聲,越來越多的人往迎親隊伍周圍湧,陰冷沉悶的天兒也壓不住百姓們的熱情,有錢不拿是傻子,只要堆起笑臉拱手說上幾句吉祥話就有銀馃子拿,這可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
過了晌午從翁府出發,一路上從圍得水洩不通的人群中硬劈出一條路來,許是大喜日子不宜動怒,提督大人難能沒有發火,拖拖拉拉到了尹府已是近黃昏的時辰了,贊者将人匆匆引到堂屋內,生怕誤了吉時,撩開嗓子高唱兩聲“拜興”,引導二人一東一西相對而拜,至此就算禮成了。
成親真是件極為累人的事,從天沒亮醒來一刻不停折騰到現在,翁月恒累得兩條腿杆兒都打顫,聽到禮畢二字如蒙大赦,蒙着蓋頭被領到正屋喜床上坐下,以為人都散了,偷偷捏了捏春梅的手,小聲問道:“完了麽?”
春梅唬得頭皮發麻,鬧不明白在家裏挺安分的大姑娘怎麽大日子盡掉鏈子,新嫁娘本應當閉口不言,春梅怕翁月恒再說出些驚人之語來,狠下心重重在她小臂上掐了一把。
翁月恒吃痛,曉得春梅是在提醒她,還沒來得及懊悔,彩羅袱底下一雙金線勾邊兒的黑色皂皮靴旋即映入眼簾,呼吸之間一柄通透的玉如意斜斜挑起了彩羅袱,紅色布紗在眼前一閃而過,依稀只瞧見玉如意的那頭是一只修長有力的手。
尹振臨沒有親眷,也不讓等閑人等進新房,缺了鬧新房這一環,見他也沒有誇贊新婦子美貌的意思,贊者便直接高聲唱道:“斟酒”,一人接過一卺酒,贊禮再唱“進馔”,執事遞上吃食,飲畢吃畢,此謂同牢合卺。
面對面飲合卺酒,兩人挨得極近,翁月恒吸吸鼻子,能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忍了忍鼻尖上的癢意,心驚膽戰根本不敢擡頭,今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犯了兩回蠢,生怕這位提督大人記仇,想起那些關于這位大人的傳聞更是駭得不能自已,鴉色長睫顫顫,心惶惶的,只敢垂眸看向新郎官的吉服,一眼就看見了胸前補子上的彩繡盤龍。
朝廷有規矩,大小官員補子裏繡的花樣都有定制,一品文官繡仙鶴,一品武将繡獅子,上至公候才能繡麒麟神獸,這位提督大人竟然大喇喇地穿着繡了君王專屬龍紋的吉服在街上大張旗鼓,翁月恒驚出了一身冷汗,對他的嚣張恣意又有了新的一層認知。
飲了兩道酒,吃過兩道食,這回是當真結束了,前院還有賓客要招待,尹振臨領着贊者執事出去了,只留從翁府帶過來的婢女伺候翁月恒洗漱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