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那尊大佛穩穩地踏着熱辣的正日頭進來,臉不紅氣不喘,連額角的汗都沒流一滴,垂首朝皇後拱上一拱,太妃們的座圍了一圈兒,一個一個叫未免太繁瑣,簡單道一句“太妃娘娘大安”,就算行過禮了。
昨兒皇上在坤寧宮發了好一通脾氣,自然是瞞不過尹振臨的耳朵。張皇後也覺着鬧心,她沒有鐘祥世族的娘家可以依仗也就罷了,和皇帝關系不親近也沒大礙,往日裏做做甩手掌櫃還樂得悠哉,現在皇帝想不開要和尹振臨對着幹,倒是她夾在倆人中間活受罪。
翁月恒急着想向尹振臨通風報信,那個瓦虜廢公主實在不成就殺了,留下來沒準兒要成禍害。
尊敬的程度向來是和權力的大小對等的,守陵的太妃不過是有個名號,屬于她們呼風喚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者也就是個閑話家常的場合,規矩上沒那麽大的講究,翁月恒卻行兩步,退到尹振臨身旁,“夫君怎的來了?祾恩殿上的禮畢了麽?”
一聲突如其來的響動,杯子“咣啷當”摔在地上滾了幾滾,坐在皇後下首的祥懿太妃對着尹振臨顫抖着嗓音叫了一聲,“惟延?”
在場的人都是一愣,老國公丘惟延都去了多少年了,祥懿太妃是老淇國公丘惟延的胞姐,再怎麽老眼昏花,親弟弟認錯也不應當啊。
張皇後定睛瞧上半天,老淇國公見過的次數多了,這尹提督的眼睛鼻子嘴兒,沒一處是和老國公相像的,眼梢瞥了一眼豐嬷嬷,豐嬷嬷也是一臉茫然,看來不止是她,誰都覺得不像。老太妃日日在長陵裏煙熏火燎的,怕是把眼睛熏壞了。
張皇後怕太妃下不來臺,笑着出來打了圓場,“祥懿太妃,這位是西廠尹提督,這回北征瓦虜的大功臣。”
祥懿太妃啊了一聲,眯着眼睛又看了看,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邊上的善敬太妃原來在宮裏就和祥懿太妃不對付,進了長陵裏再沒什麽可争的,時隔好幾年終于有了争個口舌之快的時機,搶着道:“您莫不是眼花了罷?老淇國公咱們姐妹可都見過,塌鼻梁,肉頭嘴兒,和尹提督擱在一塊兒一比,不說身量,臉上五官就沒有一處相象的。”
一語激起千層浪,吃齋念佛的老太妃們一年到頭沒機會見見新鮮人兒,好容易有個新話題,只要有人開了頭,頓時激發了骨子裏鬥來鬥去的本能意識,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吵得不可開交。
翁月恒聽得震撼,就是放一百位姑娘在她眼前,她也絕不會認錯月蓉,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親姐弟,哪那麽容易看錯。有時候人和人就是這樣,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處像,單單倆人往那兒一站,就叫人覺得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
再一聯想尹振臨的故事,只說了奶奶是樂坊東院的,缺了的家大人那一環,說是老公爺就更能說得過去了。堂堂國公之家,即便是親生的哥兒又如何,是斷不會認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的。
翁月恒偷偷瞄他,他如往常一般挂着一點若有似無的淺笑,沒瞧出什麽不同的神色。到底是不是呢?如果是的話,他的身世恭懷太子知道麽?老公爺甕了,小公爺沒降等次襲了爵,那個爵位尹振臨想争上一争麽?
尹振臨忽然自心底生出了濃濃的厭倦,戰場上厮殺是腦袋別褲腰帶上,九死一生回來了,皇帝氣量窄,滿腹小肚雞腸只惦記着荊庶人那點破事兒,現在還得忍着這一屋子的老太妃拿他做筏子綿裏藏針。他定定神,朝張皇後拱手一揖,“娘娘有程子沒見太妃娘娘了,定然有許多舊事要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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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半句就夠了,張皇後會意地笑笑,“不光自個兒要走,還要把夫人領走。去罷去罷,省得回頭埋怨本宮占着你的人。”
翁月恒懵懵地跟着尹振臨退出了配殿,屋裏待久了,驟然跨入明晃晃的日頭下,眼前一片閃着光圈的白茫,埋頭青磚變成了一道黑一道白,腳底一浮踉跄了一步,一雙有力的臂膀穩穩攙住了她,她擡頭惶惶望向他的臉,日日朝夕相對的人,竟然顯得有些陌生。你到底是誰?你還有多少我聞所未聞的過往?
懷中的人抗拒地往後縮了一縮,尹振臨握穩了沒放手,“原想從漠北回來就把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你的,這下正好,走罷,路上說。”
翁月恒即便腦子木木的,也覺出了不妥,搖頭說別罷,“萬歲爺還在祾恩殿上……”
尹振臨扶着她往外羅城走,“皇上現在巴不得我別戳眼眶子裏。別慌,出不了茬子。”
他說什麽翁月恒都是信的,點點頭木然讓他攙着走,出了長陵上了馬車,駛出老遠了才覺得不對,走了這麽久還是荒山野嶺的景象,他們沒在往京城去,“夫君,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尹振臨垂眼瞥了瞥她的臉色,難看得跟丢了魂兒似的,張皇後跟她說了什麽他一清二楚,故意板着臉吓唬她,“亡命天涯,娘子可願意?”
翁月恒怔住了,他官做得再大,還是捏在皇帝手心裏的,現在皇帝不滿他了,要将他換掉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她遲遲才哦了一聲,甚至對他臨走還想着帶上她而感到雀躍,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翁家,她觑着尹振臨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往後還能寫信給家裏麽?”
随口吓吓她,她還說的跟真的一樣,尹振臨沉着臉色搖頭,“留了把柄可不好,寫信怕是不能夠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翁月恒懂事地點點頭,出嫁了就是夫家的人了,決定等以後風頭過去了,再托人進京裏打探打探翁家的消息。
朝堂上事她還是不明白,像尹振臨這樣的利刃,如果不能為皇帝所用,哪怕傾其所有也要殺,哪有這麽容易就放走的。
尹振臨不打算和她解釋這麽多,橫豎她不反感和他一道策馬天涯就夠了,守了大宣這麽久他也算仁至義盡了。他打起簾子看了看後頭遠遠跟着的兵馬,心中不禁冷笑,金銮殿上這位萬歲爺從沒打算過自食其力,從前全權交給他,對他心有芥蒂了就想靠向東廠,大宣在這位爺手裏握着早晚要完,幸好這種日子很快就能結束了。
他放下簾子,翁月恒正皺着臉冥思苦想,走就走了罷,能和喜歡的人相守一生,哪怕是被人追殺也是甜的,唯有一樁,“夫君,早知道今兒要走,我就應當把嫁妝都帶上,您看我們這麽兩手空空的,也不知道将來怎麽過日子。”
在朔邑鎮的時候就因為有刺客抱過一回,尹振臨熟門熟路地把她摟進懷裏,同樣的語氣再說一遍,“娘子,後面有追兵。”
翁月恒慌了神,“怎麽這麽快?”這可怎麽辦,有她在,是不是會拖他的後腿?
馬車越跑越快,不多時狂奔戛然而止,馬兒前蹄高揚暢聲嘶鳴。翁月恒吓得臉色蒼白,攥着尹振臨的袖袍怯怯地掀開車簾,馬車停在了一處懸崖邊上,車把勢已經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
翁月恒幾欲暈厥,這也太突然了,昨日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乍然就過上了被人追殺的日子,她六神無主,驚恐地望向尹振臨,“夫君,這可怎麽辦哪?”
尹振臨抱着她跳下馬車,退到了懸崖邊。
荒無人煙的地界兒,追兵再沒了顧忌,刀槍棍棒都亮了出來,喊殺聲震天響,呈圈狀慢慢向他們包圍過來。
翁月恒壯起渾身的膽量往身側一看,幾近筆直的高聳峭壁,厚厚的雲霧在半山腰遮住了視線,一眼望不到底。
她兩條腿都在打哆嗦,緊緊抱着尹振臨的腰不放手,除了哭着疊聲問他怎麽辦,再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
尹振臨垂頭看她,眼裏的情緒讓人瞧不分明,聲音平淡如水,“事到如今怕是沒法子了,娘子,你相信我麽?你願意跟我一道死麽?”
死,多麽令人心驚肉跳的字眼,一天之前翁月恒還覺得死離她很遙遠,忽然就要做這種抉擇了。說來也奇怪,死能讓人恐懼,也有讓人平靜下來的能耐,叫人惶恐的其實是未知,最壞的境況不過就是一死,想透了這一點,反而覺得沒什麽可怕的了。
翁月恒奪眶的淚水還止不住流,心裏卻奇異的平複了下來,沉水的香氣令她安定,她揚眉定定地望着尹振臨,顫抖的聲調中帶上了懇切,“我不怕死,我信您,能和您死在一塊兒,我也不枉白來這世上走了一遭。”
今日的太陽實在太灼眼了些,他們相擁立在陡峭懸崖邊,她甚至隐約覺得倆人身上鍍上了一層金光。必死無疑麽?就要死了麽?那就幹脆一起死罷。
翁月恒緊緊閉上了雙眼,喊打喊殺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她頓然覺得腳下一空,來不及多想,身子陡然沒了支撐,耳邊有呼呼的勁風吹過,她無助地抱緊了眼前的人,跟着他一同往深淵底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