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人在做夢的時候是不會覺得自己處境詭異的,大部分只有清醒過來回憶的時候,才能發現夢境內容的荒誕。
變身白狐的施然亦步亦趨跟着蕭季的隊伍,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麽異常。她看着他們沖鋒陷陣,看着他們英勇犧牲,好像自己也親身經歷了戰事的慘烈。
在星羅棋布、夜色深沉的晚上,施然斂起自己的尾巴,蹲坐在蕭季的身邊。篝火映着蕭季年輕的臉龐,那張臉不能算是幹淨,但是卻有着十足的風發意氣。
偶然在跳動的火光中,施然好像看到了蕭季獨自一人來到西北,進入父親帥帳時的景象。
蕭信南在見到兒子的第一反應,是難以掩藏的欣喜,但是那份欣喜不論如何真實,都不能化為實質。
老定遠王眼中的熠熠光彩瞬時間灰滅,壓低了聲音嚴肅诘問:“你怎麽來了?”
得知蕭季單槍匹馬來了西北,更是違抗了聖命,蕭信南提起的一顆心終歸暗暗沉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這會引起開元帝怎樣的猜疑,但是當時戰事确實吃緊。麾下兵馬不足,約定好的糧草已經遲了半月有餘,依然還沒送達。
這場戰争若是再不速戰速決,大周朝西北邊陲一旦被迫,受苦受難的是邊關小城的無數周朝百姓。
火光繼續跳動,蕭季帶着區區兩千人馬馳騁疆場,完全沒有想過自己從戰場下來,會有怎樣的遭遇。
施然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流淚了。她夜裏經常做夢,但是很少有沉浸在夢中的情緒中出不來的時候。
她記得自己看着昏迷中的蕭季被望京來的人擡上了那輛破落的馬車,自己卻什麽忙都幫不上,只能竭盡全力嘶吼,然而終究是于事無補。
翠枝端着洗漱的臉盆進來的時候,發現了王妃今日不太尋常。她小心着問道:“王妃怎麽了,沒睡好嗎?”
這日施然不是在自己主室睡下的,有些認床睡不安穩也可以理解。
不過施然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開口便問:“王爺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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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翠枝投洗巾布的動作微微一頓,神情中帶了幾分猶疑,似乎不知道該不該實話實說。
施然看到翠枝這副模樣,下意識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勁。不會是蕭季出事了吧,難道醒不過來了?
但是轉念一想,若是蕭季真的出了事,小丫頭不會是這個樣子。施然正了正神色,語氣中帶了一分端儀:“說。”
“王爺今夜淩晨便醒了,吩咐說并無大礙,不用費心。”翠枝拿捏着分寸敘述道,“王爺見自己在主室就寝,且見王妃不在,就……就起身去了書房。今兒一大早又早早起了身,說是與安平王爺有約。”
翠枝聲音低低的,生怕哪句話引了王妃不開心。雖然近來一個月王妃性子好像溫和了許多,但是誰也保不齊她什麽時候發作。
想到這裏,翠枝又補充了一句:“王爺說若是您問起,便跟您說一切安好,不必挂懷。”
施然剛醒的時候确實是有些擔心的,但是聽着聽着她便釋然了。看蕭季這情況,他大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魄力,既然舊疾難醫,那便由它去。
任什麽也不能耽誤了他定遠王爺尋高興的好心情。
那場廢了他一條腿的戰事,和那段暗無天日的牢獄時光,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說長不長,但是足夠一個人脫胎換骨。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多少秘而未宣的過去呢。
施然不知道。
她只知道現在的蕭季,似乎已經和這個世界達成了一種巧妙的平衡與和解。
這樣也好。
施然向老韓問了幾句,确認蕭季确實并無大礙,盡了為人妻的本分之後,這件事情就這樣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蕭季本人都并沒有把這次犯病當回事,施然也不好抓着不放,并不想平白引人聯想過去的痛苦回憶。
施然一個上午叮囑了蕭季身邊的小厮,尋常注意王爺的身體動向;又跟老韓強調,減痛的藥還是要時常備着,王爺吃不吃是一回事,想用的時候絕不能沒有;最後還把常來王府出診的劉太醫叫過來一趟,拜托他記挂着王爺的舊疾,斷不能像這次一樣。
施然言辭懇切、态度真誠,劉太醫聽得甚至有幾分惶恐,連忙想要跪下謝王妃擡舉和信任。
施然骨子裏是個從小沐浴着“人人平等”概念長大的現代人,當即攔下劉太醫請他不要跪。
她這邊剛把劉太醫虛虛扶起來,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急促的警報聲:“脫離人設--請注意--脫離人設--請注意--警告!警告!”
這一聲吓了施然一哆嗦,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王妃這具身體裏待的太安逸,已經忘了自己還需要維持王妃原來的說話和做事習慣。
施然阻攔劉太醫的手還懸在空中,她生硬地拐了個彎,雙手拍在一起,做了個慢慢鼓掌的動作。大腦飛速運轉,最後說道:“總之,劉太醫也千萬記得自己的身份,王爺若真有什麽閃失……”
後面的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施然實在是沒有太多威脅人的經驗。但是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不說完的分量卻比說完還要來的威嚴。
劉太醫被施然這一會兒春風一會兒寒冰的風格搞得有點懵,到底還是跪了下去:“臣定當盡心竭力,不敢有半分疏忽,為王爺和王妃效犬馬之勞。”
施然擺擺手,示意劉太醫可以走人了。
等劉太醫出去,施然這才在腦海中跟系統對話:“下次能不能別這麽一驚一乍的,至少有點提前預告也好。”
系統回複:“只有在宿主高度違背角色人設時才會警告提醒。”
言下之意是系統對施然已經很寬容了。
施然懶得跟它掰扯和計較,正好系統出來了,她順勢問道:“蕭季現在對我好感度是多少?”
“45%。”
居然連過半都沒有,蕭季真是塊捂不熱的大石頭,施然腹诽。
“關鍵是你也沒怎麽捂啊。”系統提醒道。
施然語塞。其實算起來還真是,她來這些天,雖然為了幫蕭季找尋心儀的男子,确實費了不少精力。但是現在這項活動還沒有一點成效,蕭季便不可能因此增加對自己的好感度。
施然有些發愁,但是發愁卻也無濟于事。她簡單吃了個午飯,打算下午出去散散心。
現在剛入九月,天氣已經涼爽下來,但風還不是很凍人,正合适出門玩。
聽說望京有座着名的菊園,菊花此刻開的正好,施然便和翠枝轉悠到了這裏。
菊園面積很大,一眼望不到頭。施然不知道從哪個門進來,拐了幾個彎便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但是她也不在意,走到哪裏玩到哪裏,看什麽都稀奇。
菊園是一大片平地,不遠處卻有一座小山丘,山上生着繁茂的楓樹,此時楓葉正盛。
景色确實不錯,施然由衷感慨道。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施然腦海中沒來由想起這首詩,便随口念了出來。
甫一念完,便聽到有人高聲道:“觸景誦詩是常有之事,但是這首詩念起來,便有些不妥吧。”
施然回頭,見是個男子,對方身着碧色長衫,腰上懸挂着精巧的蛇紋玉佩,手中還拿了把竹扇。
不知道為什麽,施然腦海中浮現了“纨绔公子”四個字。
“你是什麽人?”施然沒有理會他剛剛的話,開口問道。
“皇嫂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我都不記得了。”對方笑了一聲,朗聲說道。
糟糕,對方是熟人自己卻沒認出來,施然立馬求救系統。
“是當今皇帝的庶兄李篆,排行第三,如今是安平王爺。”系統像某度某科一樣機械地向施然介紹了男子的身份。
施然得知了對方的身份之後才回想起剛剛那人的措辭,“這首詩念起來不妥吧。”
她剛剛念的是一首着名“反詩”,該詩的作者在作了這首詩的十年之後,便率領着十萬大軍打入了京城,實打實的造反行動派。
施然自己私下裏随便念念也就罷了,偏偏還讓當今的李家人聽見了,這多不合适。她以為這個故事裏從始至終能跟“造反”二字聯系起來的,只有蕭季這個世襲罔替的異姓王,沒想到自己到還挺積極。
說回來,與秋天和菊花相關的詩句多了去了,自己怎麽就腦抽瞎念這一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好嗎,難道陶淵明寫得入不了你的眼嗎?
施然在腦海中把自己這張嘴吐槽了一個來回,面上還得不動聲色地接上李篆的話:“哦是安平王爺,問安平王爺好,剛剛陽光太盛沒看清楚,得罪了。”
李篆看了看雖然晴朗但是卻因背光而看不到太陽的天空,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像是在稱贊王妃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皇嫂還沒解釋,剛剛念詩的興致來處呢。”
施然以為這個事情被她搪塞過去了,沒想到這人又提起。安平王爺的名聲她隐約聽過,大約是庶子身份,他一直便沒什麽野心,向來閑雲野鶴不問朝政,是個樂得自在的閑王。正因如此,平日裏才和蕭季交好。
诶不對,和蕭季交好?
翠枝不是說今天蕭季一大早就去找安平王了,安平王人在這兒,那蕭季呢?
正想到這裏,拐彎處又出來一個人,那熟悉的溫和嗓音響起:“好了。”這句是對李篆說的。
“念得好。”這句是對施然說的,“下次不許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