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只談風月5
第三十五章 只談風月5
死亡才是最好的結局
季辭對疼痛并不陌生, 畢竟他的前世長年累月在生存游戲中摸爬滾打,死亡都屬于常态,受傷更是家常便飯, 缺胳膊少腿,甚至失去半截軀體, 哪怕回到塔裏之後都會恢複, 撕裂和拆解的痛楚卻是真實的,還要一遍又一遍體驗。
他清楚接下來會如何:或者直接被撞飛,或者被卷進車底,鋼鐵制成的車身從皮肉上軋過去, 平日裏再堅硬的骨骼、再柔韌的皮膚,在它面前也如此不堪一擊,輕易就碾得粉碎, 流血反倒是輕的程度了。
死亡才是最好的結局。
他緊緊閉着眼等着魂飛魄散的那一刻到來———
随着轟然的撞擊,預想中的劇痛并未席卷全身。
為什麽?
是因為已經死了嗎?才會失去痛覺?
他不安地睜開雙眼,卻怔住了。
方才攏住他的陰影并不是撞上來的車身,而是……許游!
——準确來說, 是展開了龍翼的許游。
他并未完全恢複龍形,僅僅張開了兩邊的翅膀, 跪在地上, 用人類的雙臂将少年緊緊護在懷中, 比車身更加龐大的龍翼隐天蔽日, 遮住了可能的災禍與傷害。金色的鱗片在晴朗的日空下閃閃發亮, 光暈從他背後張揚地鋪開, 有如神明降臨塵世, 只為祂唯一仁愛的孩子。
血順着破裂的翼膜流淌下來, 許游咬着牙關, 眉頭緊皺,表情非常痛苦。
翅膀是龍類擅用的武器同時,也是易受傷、難痊愈的部位,承受的痛感要大大超過其他地方。但許游現在的狀況并非因為痛,而是損耗。
季辭幼時就問過季淳,人形龍翼豈不是更方便;也是那時候他就知道了,對于巨龍來說,單獨化出龍翼的消耗比完全變成人形要多得多,也更容易暴露弱點,他們輕易不會選擇如此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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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龍的骨骼、羽翼就是再剛硬,也不可能比肩真正的人造合成礦物,如果換算成人類,許游根本是在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擋下那一擊!
這不是一顆子彈,一記悶棍,一張砸過來的桌椅,是真真正正毫無保留撞上來的一輛一千多公斤的車。
季辭不敢想象那會有多疼。
許游摟住他的臂膀青筋暴起,把他箍得生疼。少年顧不得許多,聲線因為震顫而戰栗,紅紅的眼眶噙着淚花:“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不惜被人類發現存在的代價張開龍翼,為什麽要自己生生擋下來,為什麽要保護我,為什麽總把我當做如此寶貝的存在———
讓我———讓我如何忘懷?!
哪怕是跪姿都還踉跄,成年人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仍舊低下頭在他額角印下一個吻,盡力地微笑,聲音輕得幾乎快要消散:“因為……你是龍靈的恩賜啊。”
他多麽感激十六年前的自己去往那個雨夜,見到了新生的嬰兒。
十三年前,古堡的書房裏,搖曳的燭火下,季淳将還只有三歲的小孩交托于他。
他一路呵護着他長大,看着他從牙牙學語的幼兒長成眼明心亮的少年人,仿佛守護着一朵銀焰花綻放。
漂泊幾世紀的靈魂忽然找到了紮根一方的理由,從此游蕩世間有了錨點,有了恒星。
只要季辭能夠安好,他會付諸一切,且心甘情願。
*
确定他毫發無損後許游昏了過去,力氣耗到最低點,翅膀已經收攏起,取代的是肩頸到背部血流不止。季辭手足無措想着是不是要叫救護車,聽見車裏傳來的哭腔:“姐姐!!來人———有沒有人救救我們——”
車撞上了龍翼,兩方都受了傷,但由于龍翼是柔軟的,車體比一般情況下的碰撞受損程度要小一些,最起碼沒有完全擠壓變形。
可那呼救聲莫名耳熟。
少年費盡力氣将許游拖拽到安全地帶,又跌撞着去查看車,瞪大眼睛:“寧延年?”
本應還在學校裏上課的好友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差點殺了他的肇事車輛上,男孩同樣傻了眼:“季辭?剛、剛才是你?”
換個人大概會想,為什麽每次不好的事都和寧延年有關;但習慣了龍類思考回路的季辭并沒有串聯起樁樁件件罪責,善良到了單純無知的地步:“你受傷了嗎?”
他還有另一個問題,你剛才看見巨龍了嗎?
但季辭明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好像壓到腿了,但是沒關系……”寧延年打了個顫,“先、快救救我姐姐!她不是故意———她心髒病犯了!送她去醫院,求求你……”
寧延年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以前只見過那個脾氣不好的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到姐姐,居然在這種場合。
路人已經撥打了急救電話,有幾個來幫忙,将已經撞癟掉的車門強行拽開,把裏面已經昏迷不醒的寧姐姐和後排的寧延年都擡了出來。
幾分鐘後,嗚咽着的救護車趕到,唯一完好的季辭跟着三個傷員一起上了車,面對着醫護的詢問什麽也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
上一幕還在裝潢精致的咖啡館為了許游的不解風情跟他置氣,轉眼已經兩人昏迷,一人受傷,只有他自己還清醒。
或者并不清醒。
他的耳邊隆隆作響,眼前全是混沌,仿佛在夢魇中來回搖擺。
醫生給他做了個簡單的檢查,見他仍舊沉默,取下聽筒嘆了口氣,對旁邊的護士道:“身體上還好,但這孩子的心理創傷是免不了了。”
“看起來也就十幾歲吧?”
“是啊。突發心髒病,真是避免不了。還是要定期體檢,尤其是本來就有慢性病的人,千萬不能大意。”
“剛才聽群衆說,看見了龍、還有翅膀什麽的。講得可逼真了,要不是我是學醫的,都要信了。”
“可能是太陽太大,眼花了吧。所以說還是科學學科好啊!”
*
寧姐姐被送進了ICU,已經聯系了家人趕來,多半要動一次大手術。
許游倒無大礙,期間清理創口的劇痛讓他醒了過來,确認季辭還在、并且沒事以後又昏了過去。不過跟累睡着了一個性質。
這點傷,人形承受漫長而苦痛,但等他出院以後恢複龍身,要不了半天就能自行痊愈。
受傷程度最輕的寧延年小腿打了石膏,傷筋動骨一百天,學期接下來的體育課和自由活動時間是別想參與了。
離醫院最近的季霖澤帶着秘書很快到了醫院,不善表達感情的大哥把男孩抱在懷裏,拍了拍他的後背,也不知是安慰孩子還是自己;長長舒了口氣,替他去應對警察的問話。
季辭坐在走廊裏冰冷的長凳上,看着自己的腳尖。
他什麽都沒想,腦海中依舊是虛茫。
有誰拄着拐杖,打開門,一蹦一跳到了他的面前。
季辭擡起頭,看見好友。
寧延年平時也總蹦蹦跳跳,不過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半天前他們還在學校一起吃飯,半天後差點陰陽相隔。一個人站着,一個人坐着,明明熟悉,卻又很陌生。
寧延年滿臉是淚,自己骨折的痛,對依舊危重中的姐姐的擔心,以及看見巨龍現身的震驚。
他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衣角:“你……你真的不是人類……”
上回在草地上為了小溫和刺頭兒打架的時候,他親眼看見季辭身上的紅光爆發,将小混混們掃蕩在地。可後來不僅是季辭,連小溫或者刺頭兒們都沒有一個人提起過,他就一直以為是自己恐懼過度出現的幻覺。
一個人也許會有那麽一次眼花,但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出現第二次。
所以,今天看到的光線下古繪卷般倏然展開的龐大金色雙翼,只有在傳說和電影特效中才會出現的嘶吼着的巨龍,一定是真的。
事實上他對這種神奇的生物很着迷,甚至認為它們存在,時常幻想自己會不會哪天遇上,如果遇上了是要逃命還是求饒還是入夥。
可他哪兒能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其中一員。
季辭站了起來,神情複雜。
十幾歲小舅跟他第一次談心、告訴他只有當有了可交心的朋友才能讓對方知曉真實的自己時,他就料到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仍然是寧延年,這很好。
但沒想到會以如此詭異的形式。
季辭嘆了口氣:“換個地方吧,這裏不适合說……這個。”
*
他們借來一輛輪椅,季辭推着寧延年去醫院樓下的花園走了走,在一棵開得正好的桂花樹下坐着歇息。
淡金與濃香将他們團團圍住。
寧延年嚅嗫着開口:“我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有心髒病,平時也很少讓她開車,就怕有處理不及的事故刺激。但是今天我爸媽和我哥都有事情,只有她能來接我。本來想着這個點路上沒多少人,沒想到她……”
季辭看着一瓣花旋轉着掉落在長椅上:“我知道了。”
他能說什麽,還能說什麽呢。
那輛車直直沖向自己,如果不是許游,現在在ICU的應當是他,也可能直接跳過醫院這一步;
它現在則害得許游元氣盡傷,還有可能把巨龍的秘密暴露在人類眼中。說不定傷好了之後還要接受龍族的诘問與懲處。
所以他不能說「沒關系」。
但寧延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姐姐也不是故意的,病發這種事情誰也控制不了,他只不過格外倒黴罷了。
更何況他現在毫發無損,而肇事者本人還沒捱過危險期。
所以他也不能苛責。
他唯一能說的,只有「我知道了」。
寧延年不知道今天過後,他們能不能還做朋友,會不會從此成為仇人。如果是那樣,他會很難過……但也不能做什麽。
不過有些秘密,他還是想看見揭曉。
身為季辭的「禦用司機」和代理家長,寧延年見過許游很多次,包括今早在辦公室和季辭班主任關于孩子們的教育方式辯論的「一戰成名」,也引起了衆多圍觀和無數詭編版本。
所以他也認出了,那個有着龍一樣翅膀、不管不顧選擇保護季辭的男人,是許游。
“他……”寧延年躊躇着,還是問出來,“呃,是什麽?”
花瓣從長凳的縫隙中掉了下去,萎靡地蜷在地面上。
“他是龍。”
季辭回答,語調平淡,不遮不掩。
他看起來就像在對陌生人說話,寧延年想,冷淡驕矜的小王子,踏足人間後,發現沒那麽美好,重又回到了冰封的王座上。
他們的友情如履薄冰,很可能下一句話就徹底破裂。
男孩咽了口口水,忐忑地問出更重要的問題:“那你呢?”
季辭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是。”
寧延年松了口氣。
然後被後半句驚得差點嗆住。
我是人類,季辭說,但我是被龍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