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吊橋效應6【三更】
第四十七章 吊橋效應6【三更】
要是你死了他會怎樣
誰會救他呢?
還有誰能來救他呢。
不是沒有試着理清思路, 只是時隔久遠,又度日安穩,上輩子那些逃生副本的技巧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現在的他無論外表還是內心,都不過是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罷了。
更何況從來沒有哪一個副本, 遇到過巨龍這種生物。
龍的存在, 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絕對力量,不可亵渎,不可侵犯。
這也是為什麽哈瑞斯如此輕視他。人類在巨龍的眼中,和螞蟻沒什麽差別。
痛苦累積到一定限度, 就感受不到了。季辭的眼神逐漸渙散,意識也開始沉沒。要是死在這裏的話,他想, 要是就這麽死了,他真的不甘心。還有好多想做的事,還有想見的……
龍尾的力道倏然放輕。哈瑞斯像是聽見什麽聲音,朝四周望了望, 再看向季辭時露出充滿嫌惡的表情:“算了,今天就先不玩兒了。”
季辭知他不會好心放過自己, 但什麽都沒說, 也說不出來。
哈瑞斯摸了摸下巴, 望着眼前瀕毀的人類, 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小少爺, 如果你死了, 他會怎麽樣呢?”
「他」……是誰?
季辭來不及反應, 束縛住他的龍尾再一次松開, 他重重跌落在地, 這回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掙紮着向旁處爬去。然而還沒等到離開半米,有什麽尖利的東西猛地刺進他的肩膀,直直戳進肩胛骨。
是龍爪。
痛覺在此刻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效力,季辭感覺不到疼,恍惚中意識到金色巨龍正鉗着他從地面飛起,像扔一個皮球那樣輕松随意地将他向半空抛高。
Advertisement
再丢進萬丈深淵。
他掉下去了。
最後一幕,是哈瑞斯回到地表恢複人形,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唇邊一抹淡淡的笑意。那雙海藍的眸子怒濤蒸得幹幹淨淨,仿佛真的只是沒有任何威脅的平靜海面。
他掉下去了。
季辭閉上眼睛。
*
風聲沒有止境。
下落的感覺是什麽樣的,失重,耳邊呼嘯,模糊的片段畫面,以及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最低的惶惶然。
觸底是折磨的終結,也是死亡的起點。
地底比他想象中還要深得多,墜下懸崖的過程相當漫長,季辭已經沒了界限概念,時間像一根失去彈性的棉線不再被賦予任何意義。
人死前的回憶大概就是走馬燈,季辭想到了很多,兩世的記憶融合在一塊,算了算他已經活了四十年,經歷過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幸事,反正是作弊。
可惜他沒從上輩子的經歷中得到任何教訓,這輩子還是草草了事,沒有成就,沒有愛人,留不下也帶不走。
季辭恍惚地想到,自己還能有下一世嗎?
好像已經看見了谷底,還有湍急的地下河。沒關系的,反正摔在哪裏都不過一具白骨。
不對。下面一丁點光都沒有,他是怎麽看到的?
好像開始産生幻覺了。
也好,沉溺在輕飄飄的幻覺中死去,總比清醒着粉碎要幸福。
然後他落在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中。
季辭茫然地擡起頭,看見了許游。
許游對他微笑,将他摟向自己,說,小辭,不怕,我來接你了。
果然是幻覺啊。
季辭眨了眨眼,想将許游的臉記在腦海中,如果有下輩子,還是要最先認出這個人,希望大笨蛋也能記得他。
他阖上眼,這一次很安寧。
老天待他不薄,在一切的最後,讓他死在愛人的懷中。即便是幻象,也是最美好的結局。
*
季辭陡然睜開眼。
他沒有繼續下落,反而在上升———
那個「許游」不是幻覺,是真的!
只不過不是人形的雙臂抱着他,而是龍脊。季辭摸了摸堅硬而熟悉的龍鱗,金色巨龍正載着他向上飛去。
“許……游?”
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好像怕自己大聲一點就會驚碎這個泡影。
巨龍沉沉地笑起來:“你可真會躲,我找了好久。”
季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嗎……”
“真的。怎麽了,不相信?”
“我覺得我在做夢……”
“有我,是美夢還是噩夢?”
季辭沉默了。
三歲那年與許游重逢,他認出這個人就是上輩子殺死自己的NPC,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他最深重的夢魇主題。可後來,伴随着梨子熏香的淡淡氣味,許游是将他從噩夢中拖拽出的救命稻草。再然後,他長大了,生出混沌的愛意,許游又成了最奢侈、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屬的美夢。
兩世的生和死之間,都是許游一次又一次插手,強行而突兀地改變了他命運的軌道。
這回,還是沒能例外。到最後,仍然只有他們兩個。
許游以為他吓傻了,飛回地面後連忙化作人形抱住他:“還好嗎?”
明明龍的體溫比人類要低,可這個懷抱是如此溫暖。可以毫無顧忌撒嬌的對象在場以後,先前那些痛感全都湧了上來,季小少爺委屈地要命,眼淚啪嗒掉了下來:“我等了你好久,你怎麽才來?”
——風平浪靜的晚宴前,災難來襲的絕望後,他一直在等待,可他都沒有來。
許游看着季辭的模樣,難得有些無措,是該先歉疚還是心疼,手掌扣住他的後腦勺,讓年輕的那一個前額抵在自己胸口,吻了吻他的頭發:“抱歉……我來晚了。”
*
原本說新年夜留在自己家中過,其實是為了給季辭一個驚喜。許游打算在晚宴結束後悄悄到訪,駛入森林沒多久就看見滔天大火。古堡的景象有多可怖,連見多識廣的許游都不願回憶。
他看見一貫淡然的季家家主驚慌失措的模樣就知道季辭處于危險之中,和他們簡單溝通一下,再次兵分幾路去尋找。
藏寶洞完全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原本的入口極隐蔽,但爆炸将洞口炸了出來。裏面黑黢黢的,而且沒法及時聯系到季淳溝通究竟是何處,未知是所有生物統一的頭號敵人,饒是巨龍也心裏打鼓。
可是,萬一呢,萬一季辭就在裏面?
想到小家夥無措地躲在角落裏的模樣,許游眼一閉心一橫踏了進去。
然後就踩空了。
那兒沒有臺階,也沒有平路,直接就是萬丈深淵。幸好他是龍,立刻恢複龍形騰空飛起。
同時,令人絕望的是,入口即刻封死:這是個單向的通道,出口不在這裏。
頂上有光,許游就一直往上飛去,驚喜地看見有模糊的人影———可是不止一個。
接着,就目睹了季辭被扔下懸崖。
許游的心髒好像也跟着墜下去。
好在,身體記憶比大腦反應地更快,他向下俯沖,跟風力與加速度賽跑,盡力追及了好一段,終于接住了季辭。
吓死了……真的是要他的命。
罪魁禍首白白被放跑,也不重要了。他緊緊抱着季辭,确認這個人現在安安全全在他的懷中,才總算舒出一口氣。
許游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來遲了一步,一切又都會如何。
他用指腹擦掉季辭臉上的淚:“都二十歲的人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似的。”
這時候倒是把他當成年人。季辭怒目而視。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許游借着微光查看他的傷勢,“現在感覺怎麽樣,能不能走?”
季辭抿抿嘴,不說話。
眼睛裏明明白白寫着「要抱」。
好吧,他明白了。許游認輸,穿過腿彎把小少爺抱起來,從三歲抱到二十一歲,還是這麽輕巧,只不過抱的姿勢改變了,感覺也不太同,現在懷中不再是個連走路都會摔倒的幼兒,是個真正的成年人,和自己的人類外表能力差不了幾歲。
現在的他抱季辭不再因為小孩子走路慢,只是因為他想罷了。
他總覺得,他和季辭之間的關系好像需要一些改變。不過為什麽要變、以及要變到什麽程度,他還沒想好。
反正……先找找出口,能出去再說吧。
*
洞穴裏太暗,連個火把都沒有,也沒發現有燈的線路。巨龍的視力比人類強化數倍,架不住黑暗過于濃烈,還是看不清。
許游可沒有随身帶手電筒的習慣,不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寶貝兒,閉上眼。”
季辭:“……”
但他還是乖乖照做。
就算閉上眼,也能感受到驟起的亮度,而且近在咫尺。不用看也知道許游一定是點亮了龍瞳。
不僅能随意開關,還能調節亮度,更重要的是完全沒有多餘消耗,龍的各個身體部位中就屬龍瞳最為「方便」。
能夠照亮一小片周遭的同時,視力再一次得到強化。就算是同樣愛聚財、且很有錢的許老板也被這個聚寶洞震驚了,金山銀山不足為奇,奇珍異寶到處都是,「錢」的光芒交相輝映,眼都快被閃瞎了。
貴族不愧是貴族,寶藏收割者啊。要不是情形不對,他真想上去扒拉兩件研究研究,長長見識。
轉了幾圈,一無所獲。許游覺得還是應該把季辭先放在這裏,自己飛到懸崖下面看看,甚至潛入暗河裏都有可能。只不過小家夥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一刻都離不開自己。
他熄滅龍瞳,停下來。季辭感受到光褪去,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許游。”
“嗯?”
“你在幹什麽?”
“找出口啊。”
“……”
“你有什麽想法嗎?”
“有。”季辭擡起頭,“你可以從那裏飛出去。”
許游也擡起頭,看見那小小一方天窗:“……”
好像是哦。
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季辭能用這種「是不是傻」的眼神看許老板了。許游覺得小孩兒要不是因為虛弱而且不會飛,恐怕都要自己下來走了。
許游是從下面的入口進來的,這會頭一次正兒八經打量那個「天窗」,好奇道:“這裏怎麽會有個洞?”
連箱子帶人一起摔下來砸出那個洞的季辭:“……”
許游并沒有看出這是段對于他而言難堪的回憶,以為小孩兒只是累了,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想睡就安心睡,我會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
幾年前那場車禍以後,許游開始勤加鍛煉,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儲備在險境時單獨化出龍翼。比如現在,受傷的季辭不适合乘着巨龍颠簸,許游依舊保持人形,只有背後長出雙翼,抱着他向頂空飛去。
這一次上升得很緩慢,季辭把頭靠在他懷中,靜靜地聽這個人的呼吸聲。
十歲那年,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外,許游在他面前單膝跪地,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十年後,大難來臨,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他陷入心如死灰的泥沼,唯獨許游踏平萬苦千辛,來到他面前。
那個關于「永遠」的承諾不是虛言,是真實的,有重量和溫度,是一個笑容,一個眼神,一個擁抱,一次逃出生天。
盡管現在尚未安全,可黑黢黢的洞穴中卻讓兩人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奇異感。周遭萬籁俱寂,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聲,他們是宇宙最後的遺孤。
只有他們兩個人。
最後幾十米,眼看着就要到了,季辭甚至已經想好了出去以後要跟許游說什麽,下一秒嗓音遽然摻上驚恐:“躲開!!”
來不及了。
方才還平靜的天窗忽然流淌下如同熔漿般的流體火焰,無比瑰麗的金紅色,像是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将它們順着天窗向洞穴裏傾倒。岩漿瀑布似的一瀉千裏,火星受地心引力旋轉飛濺,如同高空灑下的破碎星光。
它來得太過突然,也太過盛大,許游根本躲閃不及,唯一的做出的應對是下意識将龍翼硬化到極致,宛如鋼鐵護甲,将季辭密密匝匝攏在中間。
他們再一次墜落。
但季辭不再害怕了,他收緊摟着許游的脖子,坦然地閉上眼。
憾生不能同衾,幸得死能同穴。
很多年後,季辭依然會想起當日被彌天火光驟然淹沒的月色。那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決絕而殘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