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段然很快租下了隔壁剛剛閑置下來的空屋,簽合同,交押金,搬了進來。

出租屋附近有一家便利店。店面很小,貨架上歪歪扭扭擺放着各種食品和生活用品,店裏還有兩個冷凍櫃,冷飲和速凍食品一應俱全。段然提了兩提罐裝純生,又到冷凍櫃拿了幾袋速凍水餃。結帳時四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走進來買煙,其中一個突然問有口罩嗎?

旁邊的人看他一眼:“買口罩幹嗎?”

“我怕見血。”

那人笑起來:“草,那你應該買眼罩。”

“草你媽——買眼罩我扶牆走啊?”

另一個聲音跟着冒出來:“媽的,一個瘸子,一個瘦得跟弱雞似的,值得折騰哥兒幾個一回?那位大小姐是不是魔怔了?”

“少廢話,辦完事回去交差。別唧唧歪歪的。”

這幾個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看着段然結賬走人,在他出去後又嘟哝了幾句,段然已經聽不清了。

正值深秋,天氣已經很涼,天臺上卻熱鬧非凡。有人晾曬衣服,有人坐在板凳上閑唠嗑,還有人支起桌子打麻将,吵吵鬧鬧,充斥着天南海北的口音。

段然拿起一罐啤酒,拉開上面的拉環,一個人在樓頂的天臺喝起來。

他穿着黑色休閑褲,牛仔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手腕上用舊羊皮搓細編成的手繩。

空氣中雖有些許涼意,但陽光很好,大片金光透過枝葉蔥茏的樹木,在他身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澤。

孝然在一片喧鬧聲中走上天臺,手裏端着一個洗衣盆,衣服已經洗幹淨了,拿上來晾曬。

從段然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瞧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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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衣服看着随意簡單,卻都是國際知名品牌。還有他搬來那天穿的那件風衣,他的行李箱,全部價格不菲。

顯然,他不缺錢。

但為什麽選擇在這裏租房子?

體驗生活?

還是另有目的。

孝然撐開晾衣杆,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上去。

段然也看到了孝然,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打量起她。

她實在瘦得厲害,乍一看像皮包骨,面部和身體骨架都明顯的凸現出來,臉上沒有任何修飾,素淨得如同一張白紙。她端着洗衣盆走過來的時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手背上青筋隐現,骨節凸起,甚至有一種就要刺穿皮膚的恐怖感。

但是很奇怪,雖然整個人看起來呈現病态,但她的目光卻異常堅定。這讓段然不禁想到沙漠荒原上出生不久的幼狼,看似弱小,但個性極強,且觸覺敏銳,任何不懷好意的靠近,都會被狠咬一口。

段然看着她将衣服一件件晾好,移開了目光,心不在焉的朝樓下望去。

幾個男人正從這棟樓的外平臺上來。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幾分鐘前在便利店嚷嚷着買口罩的那人。

段然将胳膊伸出天臺,稍一傾斜,手中半罐啤酒順着半空嘩嘩的往下倒。

“草!”

樓下響起叫罵聲,被啤酒澆了一腦袋的男人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頭,反應過後仰頭大罵,“哪個孫子?媽的不想活了?!”

第二罐啤酒正好倒在他臉上。

“我草——”

男人一抹臉,怒不可遏地往天臺沖:“媽的,等着,弄死你!”

随即“噔噔噔”的腳步聲逼近天臺。

“誰他媽往老子頭上倒啤酒,站出來。”

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來勢洶洶,原本嘈雜混亂的天臺立馬變得安靜,大家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散開。

人群中間,段然正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的喝啤酒,聽到那人叫罵,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種不動聲色的蔑視顯然是挑釁,那人臉氣得通紅,大叫一聲:“媽的,想死。”就沖了上去。

他擡起拳頭對準段然的臉,用力地揮過去,段然一個側身,繞到他身後,緊接着反手攥住他手腕,往他背上用力一壓,只聽他啊的一聲慘叫,聲音都變調了:“啊啊啊,胳膊斷了,胳膊斷了。”

其他幾人顯然吓了一跳,其中一個身形更加魁梧彪悍的,二話不說上來就要拽段然,一只大手還沒按住段然肩膀,只聽咔嚓一聲,接着又是嗷的一聲嚎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經被段然拽着一只胳膊一個過肩摔掀翻在地。緊接着一個回旋踢,直接把另一個要撲上來的踢出幾米遠,滾到了孝然的腳邊,他在地上滾了兩下,又掙紮着爬起來。

兩個人已經被打到骨折無法攻擊,剩下二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分別從不同角度對段然發起進攻。段然随手拿起一罐啤酒朝着其中一個人飛過去,接着一記重拳,直接打在另一個人肚子上,又是一拳,落在他臉上,打得他嘴角出了血,兩眼發黑,晃了兩下撲通倒地。被啤酒罐打懵的男人好不容易站穩,抹了一把鼻血後,四處張望尋找家夥,最後舉起了大媽們為打麻将支起來的方桌,一邊大喊着給自己助威一邊拼命地沖向段然。段然扯動嘴角,冷笑了下,一擡腿将他連人帶桌踢了出去,方桌的四個角卡在了天臺的樓梯口,而那人直接從樓梯滾了下去。

胳膊被打斷的兩個人咬着牙站起來,一邊下意識後退一邊死死地盯着段然。段然站在那裏,漫不經心地擦了擦手背上的血,然後冷冷問了句:“還打嗎?”

那幾個人顯然被段然的超強戰鬥力驚住,不敢上前。他看過來的時候,面無表情,眼裏卻有寒光冷冷掠過。幾個人退到樓梯口後,把麻将桌甩到一邊,拖着胳膊捂着肚子跌跌撞撞的往樓下跑,邊跑邊不甘心地大罵:“媽的別跑,回來弄死你。”

天臺一片狼藉。

空啤酒罐兒四處滾動,麻将散落一地,孝然剛剛撐開的晾衣杆也被掀翻。

大媽們邊抱怨邊重新支起麻将桌,孝然面無表情地将弄髒的衣服撿起來,放進洗衣盆,準備拿回去重洗。

她端着洗衣盆從段然身邊經過時,段然突然叫住她。

“你不說聲謝?”

孝然扭過頭,正對上段然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冷淡道,“他們是來找你的。”

段然笑笑,這姑娘看着實在,又很精明。

那些人口中的瘸子分明在說佩妍,加上他搬來那天親眼目睹兩男一女找她們麻煩,孝然對一切心知肚明卻跟他打馬虎眼。

段然擡眉,看着她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他們是來找誰的。”

孝然沒說話,她靜靜地看着段然。她對他沒有敵意,但她很不喜歡段然看她的眼神。

孝然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我不知道。”說完轉身下樓。

段然心想真是遇到白眼狼了。

不知恩圖報,翻臉比翻書快,撇清自己還能撇得這麽理直氣壯。

他甩了甩拳頭。

今天這勁兒用得猛了些,拳頭生疼。

上一次跟人動手,記不清什麽時候了。

想來,他真是做了很久的文明人。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硬要給自己找麻煩。于是段然将這一切歸因于——手癢。

傍晚的風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樹葉和土渣往人臉上撲。

段然從外面回出租屋,經過隔壁的時候,聽到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佩妍從屋裏探出半個身子。

段然停住腳步,用詢問的眼神看着佩妍。

“今天的事,謝謝你。”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一種下意識壓低了聲音的感覺,表情卻是真摯的。

“他們果然是來找你的。”

佩妍點頭。

段然笑笑,臉上浮現出微妙的神情:“你比你同屋的姑娘誠實。”

佩妍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用力搖頭,她那張略顯灰暗的臉在燈光之下忽然亮了起來。

“不是的,你不了解孝然,別這樣說。”

段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佩妍,意味不明地說:“我的确不太了解她。”

段然的話聽起來奇怪,佩妍抿緊了唇,她拘謹甚至是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段然,想要揣摩他話裏的意思,卻一無所獲。他目光微垂跟她齊平,但漆黑的眼睛裏什麽都捕捉不到。

“你們怎麽得罪那些人了?”段然又問。

佩妍猶豫了一下,說:“說來話長。”

“我看他們找麻煩不是頭一回了,你們就忍着?”

“忍着。”

段然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凝重幾分,眼中的情緒愈加捉摸不定。

面前的佩妍,看上去跟孝然年齡差不多,給人的感覺卻相差甚遠。她不像孝然,眼神警惕、犀利,自成棱角。她是屬于我見猶憐的長相,帶着一點無攻擊性的無辜和軟弱。

“其實,他們也不會真的對我們做什麽,最多是砸東西掀桌子,忍忍就過去了。他們也是替人辦事的,做做樣子,不會真的為難我們。”佩妍頓了一下,“今天——”

段然聽得眉頭微皺。

他看着佩妍說:“今天他們吃了虧,以後會變本加厲。”

佩妍以為她的話讓段然生氣了,于是着急地向前傾了下身體,想要解釋。結果腳步沒跟上身體前傾的弧度,整個人不穩地晃了一下,差點摔倒。

段然及時伸出手扶住她肩膀,讓她站好。

“即使只是砸東西掀桌子,幾個大老爺們這麽粗暴的對待兩個姑娘,也不能忍。”

佩妍微怔了下,擡起眼深深地看着他,突然間聞到了一股陽光的味道,純淨、幹燥,帶着春日裏植物與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

“謝謝。”她說。

那一刻,她的眼睛裏仿佛注滿了水,心也被外面的風吹得鼓鼓蕩蕩。

夜幕降臨,給這個寂靜而又空洞的房間覆上一層黑色的紗。

佩妍已經睡着了。

孝然透過北牆的一扇小窗看着天上那道模糊的月影兒。沉靜,孤獨,遙遠。

好像褪了色的往事,又仿佛有記憶能力的磁鐵。

一幕一幕,由遠及近。

一年前那個夏天,天氣燥熱異常。那時,她正在多倫多參加國際大提琴比賽,突然接到國內打來的電話,說她父親心髒病發,在醫院搶救無效,當天死亡。

聽到突然傳來的噩耗,年僅二十二歲的她幾近崩潰。于是放棄比賽,買了當晚的機票匆匆回國。

誰知等待她的卻是命運更加殘酷的審判。

她最好的朋友,看着她的眼神充滿敵意,用最惡毒的字眼羞辱她。而口口聲聲愛她,要與她共度一生的那個人,親手撕碎她對他全部的信任與期待,将一無所有的她趕出家門。

那夜暴雨滂沱,她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在暴雨中茫然走着,沒有方向,不知道去哪兒,路人撐傘快行,車子也急速駛過,只濺她一身泥水。

沒有人可以想象,她是怎樣活下來的。

一夜之間失去三個最親最信任的人。

一切來得那樣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無人問津,無助又絕望。後來,她遇到了同樣絕望中的佩妍,聽了她的故事,看着身心都受到重創的她,孝然提醒自己必須好好地活下去。

沒過多久,宣嶼就找到了她。她就是見不得她好,更怕她跟宋庭糾纏不清,于是三天兩頭來找麻煩,搬了幾次,還是被找到。

佩妍翻了個身,身上的毯子掉了下來,露出套着護膝的右腿。

孝然看着佩妍的腿,有些出神。

那天宣嶼帶來很多人,他們一進門就亂砸東西,孝然在阻止的時候,被其中一個人推倒,他掄起棒球棍朝她身上狠狠打去,佩妍忽然擋在她面前,腿上結結實實的挨了一棍。

右腿髌骨骨斷,縫了十二針。

後來搬來南區的出租屋,竟然平靜了很久,宣嶼也沒再出現。

這個小小的,潮濕昏暗的空間,只有她跟佩妍兩個人,打一份工,拿着不多的薪水,清晨到早市買新鮮的蔬菜,周末倆人一起收拾屋子,把衣服拿出去晾曬,簡單,安靜。

她有時想,這樣也很好,也許這輩子就應該這樣過下去。

可她不甘心,父親的死,宋庭和宣嶼的背叛,失去的夢想,還有佩妍斷的那條腿……

她還有那麽多事要做,有那麽多人,她要向他們讨回公道。

那夜,她在黑暗中醒來無數次,每一次望向窗外,天都沒亮,窗外有寥寥的星星和清冷的月光。

他們之間的帳,一筆一筆,慢慢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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