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夢裏依舊是一片寂靜,空蕩蕩的花園,悄無聲息的午後,沒有蟬鳴,只有日光如舊。

随即又進入那棟布置華麗的別墅內,旋轉的扶梯帶着雕花的扶手,充沛的陽光透過落地窗掃出一片陰影,窗簾精美而又厚重,像是凝固的油畫。有風,卻仍是半點波瀾不起。

他赤着腳穿過這片死氣沉沉的擺設,依舊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喉嚨有些發緊,靜默無聲的光亮讓整個客廳都充斥着難以表述的幹燥,他心煩氣躁地走向廚房。大理石的桌面上是他母親曾經用過的那盞精美的水晶杯,裏面盛着點葡萄紅色的酒液。

他轉過頭,将手伸向一旁的玻璃水杯。唇角微微有些刺痛,像是幹裂了。他并不想觸碰那杯酒水,現在沒有什麽比那杯清澈冰涼的純淨水更能緩解這讓他心生厭惡的場景了。他觸碰到杯子,有些涼意,可他的手卻怎麽也使不上勁,像是虛扶在玻璃杯上。

“醒醒,醒醒。”

艾倫覺得有雙手拍在自己臉上,有些粗糙,他費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瓦爾克那張滿是絡腮胡的臉。

見他醒來,瓦爾克轉頭喊道:“醒過來了,那個誰。”

“伊諾,伊諾。你是腦子不太好使嗎?”伊諾的臉上沾着灰土,和他那亂糟糟的雞窩頭相配的是那件髒兮兮的航空服。

艾倫稍稍适應了些,意識消失前他緊緊盯着的那艘逃生艦似乎不在眼前。待到視野逐漸清晰,他直起身子,終于看清楚他們所在的地方。放眼是滿目荒涼,綿延不盡的砂礫地上寸草不生,似乎沒有生命存在過的跡象。

“這是哪兒?”艾倫開口道,聲帶卻像是被皮筋扯住一樣,艱難而又嘶啞。

“你問那位教授,蹦來跳去折騰老半天了。”瓦爾克粗着嗓子,皺眉扔過來一包透明的袋裝水:“這附近沒有水源,你省着點喝,只有戰艦上那些。”

他說着指了指遠處那幾個人影:“看見了沒,這麽多人指着這點水。”

艾倫抿了口水,空闊的荒地上是他們的戰艦,兩架中型戰艦都已經不成樣子了,同廢鐵無異。他的目光掃過遠處坐着的那幾人,都受了點輕傷,除了伊諾外,都是護衛隊的。

“他呢?”

瓦爾克沒說話。

“瑞德呢?”艾倫見瓦爾克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又站起身,走到伊諾身邊。後者正拿着一條不知道從哪裏掰下來的鋼棍,在沙地上畫着星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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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德呢?”

伊諾微微擡了擡眼,沒有看艾倫,他盯着地上那幅星域圖開口道:“可能到別的星域裏了。”

伊諾低着頭,不太想看到那張從來都是優雅溫和的臉上出現那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對方可能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的表情有多失落,依舊鎮定地發問道:“是走道?為什麽我們會出現在這裏?”

艾倫的聲音帶着可以捕捉的顫抖,伊諾假裝沒有發現,他拿起那根鋼棍指了指地上的星域圖:“按理說,這附近沒有類似的荒蕪星球。”

“所以呢?”

“可能那條走道幫我們完成了一次空間跳躍。”

“什麽?”瓦爾克走過來,他不耐煩地嚷嚷:“什麽跳躍?那我們跳哪兒了?”

伊諾瞥了他一眼,方才他被這位艦長一拳砸醒算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地打招呼,加上之前莫名其妙被叫去訓話的經歷,實在難以讓他對眼前這位如同賽斯高原上野熊一般的男人産生好感。

他氣哼哼地解釋道:“找張紙對折成對稱兩面,我們所處的地方是A點,在對稱面上就會有它的對稱點,假設是B點。從A到B就是空間跳躍了。說深了,你也不懂。”

瓦爾克撓了撓頭,費勁地看着地上的圖。

“是說了不懂,還是你自己就不懂啊。”魯斯爾走了過來,毫不客氣地譏諷道,在這樣一個連水源都無處尋找的荒蕪星球,死亡的威脅近在眼前。更不要說連僅有的戰艦都已經損壞,他們無法逃離,極有可能喪生在這個星球上,這讓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你也看不出什麽花來,認命吧,這一看就是被排除在可供居住星球之外的荒蕪星球。”

早在兩百年前,人類就開始了星際移民熱潮。在那場移民中,幾乎所有可供開發和居住的星球,都已經存在人類文明的痕跡,哪怕那些環境惡劣的能源星球,都建造了通訊基站。像這樣一眼望去,就如同無盡沙漠的星球,一般都是因為沒有液态水的存在而被列為不宜生存之地。

“怎麽看不出花來。”伊諾嘟囔了一聲:“你能好端端站在這裏呼吸,就說明這顆星球要麽被改造過,要麽就是本身就能夠生存。無論是哪一種,都能活下去,懂麽?”

魯斯爾聽出了伊諾語氣裏淡淡的鄙視,然而沒有什麽比聽到這顆星球有人類居住的可能更讓他興奮的了,他嚷道:“真的嗎?看不出來,你還有點用。那說說,我們現在在哪兒?”

“要是這裏有兩個我這樣的腦子,不靠AI我都能推算出大致落在哪片星域,哪顆星球,落在星球的哪個方位,走哪個方向能找到水源。”他幽幽地環視了一周,看着那些神态各異的臉龐,無論是哪張臉,都寫滿了期待。他嘆了口氣:“可惜沒有。”

“說白了就是不知道呗。”魯斯爾失望地收回目光,撇了撇嘴:“裝什麽呢。”

他說着轉過身,走向戰艦機翼下的陰涼處。他的舅舅查爾斯的胳膊受了傷,正靠在那邊休息。

看着人群散去,伊諾又戳了戳地上的星域圖,自言自語地嘀咕道:“要有半個我的腦子,也還能想想辦法。”

他看了眼站在遠處的半個腦子,正直直地曝曬在日光下,來回走在那幾架墜毀的戰艦之間。金色的頭發淩亂地散在耳旁,原本白皙的頸項處有方才墜落時留下的劃傷,已經結了痂,那人卻渾然不覺自己有多狼狽。

他很想提醒這種情況下這樣無意義的行動只會加速體內水分流失,然而他粗略地估計了下,現在那半個腦子的理解能力可能還不如魯斯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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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走了近二十公裏了。”查爾斯忍不住道,他抱怨了一路他愛管閑事的外甥,體力幾乎耗盡。

“再忍忍。”

艾倫的聲音很平靜,連帶着表情都是那種麻木過後的溫和。他的語氣與從前在軍中安撫自己的戰士時無二,然而瓦爾克知道,對方不過是循規蹈矩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

就像是常年走在自己軌道的衛星,就像是模具下的瓷塑。

“當時就不該讓你出去,要不是那個...”魯斯爾推了他一把,查爾斯旋即想到些什麽,他讪讪地閉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艾倫,他知道瑞德和艾倫的關系不一般。

艾倫挺直的鼻梁上落了點小傷,金色的睫毛垂下覆蓋了那雙溫柔的藍色眼睛,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無所動地盯着腳下的砂土,甚至連步伐都像是尺子格出來的一樣。

這顆星球的天氣說不上炎熱,卻是出乎意料地幹燥。走了幾步,口腔裏盡是塵土的味道。了無生機的荒地,讓空氣裏的焦灼一絲一絲地抽緊。查爾斯已經閉了嘴,一行人在沉默中走了不知道多久,每個人的心理防線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那一點。

“那是什麽?”

沉寂被打破,是一個護衛隊的成員,艾倫記得他,在餐廳魯斯爾挑釁的時候,這人做過勸阻。

“什麽?”查爾斯正巧走在他身邊,聞言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遠處的那一處龐大的斷壁殘垣上,短暫的沉默過後,有人欣喜地喊道:“有人,這顆星球是有人的。”

來不及勸阻,那兩個護衛隊的成員就向着那處類似于堡壘的建築奔去。那棟建築是防禦性的軍事營地,但顯然已經廢棄多年。一行人轉而向那個充滿希望的鋼鐵建築群走去,那幾乎是他們能夠在這顆毫無基建的星球找到的最後一絲希望。

然而這種希望并沒有維持多久,就在他們用最後一點力氣向那些建築進軍時,先前奔往建築的那兩人中的一人直直地摔了下去,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小腿,在地上打滾。

“怎麽啦?華納。”魯斯爾急忙跑到那名亞麻色頭發的年輕男子身邊。

“有...有東西,從腳底鑽進去了。”那名男子嘴唇發白,汗珠從他蒼白的額頭不停地滲出,他不住地吐出痛苦的呻1吟:“朝着上面...來了。”

一群人正不知所措地圍着他時,艾倫已經将匕首刺進了他的小腿,随即,鋒利的刀刃極快地拉開了一條長口子,依稀可見白骨。

“你幹嘛?”瓦爾克急匆匆上前查看。艾倫仍舊維持着半蹲的姿勢,他的臉色并不比華納的好看,幾乎慘白地毫無血色,嘴唇輕輕顫抖着。猩紅灑在他的衣襟上,他卻無所察覺地盯着那柄染滿了鮮血的匕首。

像是噩夢的重演,恐懼的藤蔓再一次纏繞上他。在他所有的噩夢裏,最為厭惡這一個,也最不願意回憶起這一個。他原以為他已經有勇氣去接受這一切,可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在他冰冷僵硬時摟着他,在耳邊低語着安慰他。獨留他一人,如從前午夜驚起後,渾身冷汗地沉入黑暗。

瓦爾克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年輕少将這種神情,那雙湛藍色的眼睛裏除了驚惶已經毫無理智可言。

他擡起頭,望向那堵城牆,随即克制不住地輕輕顫抖着,像是驚恐極了。

華納摔倒的地方距離那堵廢牆已經不遠。在近處,他們才能感受到這堆廢棄建築物曾經的雄偉和堅實。

伊諾順着瓦爾克的目光向那堵牆望去,他無視了瓦爾克的錯愕震驚,躍過他僵硬的身軀看向那堵讓這些人大驚失色的鋼鐵壁壘。

已經開始被鏽跡侵染坍塌的碉堡處,鐵壁上仍舊殘留着當初深烙在上面的标志,一匹與鷹搏鬥的狼,底下是象征軍隊榮譽的星級。五星的榮譽,圍繞着繡球标志的绶帶,是帝國直屬軍隊。

繡球是亞斯蘭特的标志,亞斯蘭特唯一達到過五星榮譽的軍隊,只有消失了十年之久的第一軍團。伊諾終于明白他們驚恐的原因,這個軍隊的駐地,是十年前就已經支離破碎的帕瑟星球,一顆早已被ZT90號雷1管粉碎成塵埃的,消失在茫茫星海中的星球。

他們靜靜地看着那處廢墟,曾經一個滿載榮耀的軍隊所駐星球,擁有火狼戰隊的星球,富饒多産的星球。

在它消逝在宇宙後的第十年,以這樣的姿态,蒼夷滿身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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