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伊諾從實驗室裏出來的時候已經近傍晚了,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下,一雙眼睛一改平日裏的懶散,顯得亮晶晶的。和他身後那三位教授疲憊的神情完全不一樣,他出來時的步伐顯得激動且急躁。
“進展還不錯?”
伊諾接過艾倫遞過來的水杯大口地喝了幾口,點了點頭:“還行,但給我們的時間也少。今天晚上就不回去睡覺了,你們幫我跟那位老将軍打個招呼。”
他說着眼神在一旁的瑞德身上轉溜了一圈,沖着艾倫作了個口型:“這就哄好了?”
艾倫看了眼躺在休息室沙發上的瑞德,對方正雙眼緊閉,隐約可見他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他有些擔憂,從剛才說頭痛起,瑞德已經這樣睡了将近一下午了:“他頭部受的傷好像有些後遺症,等回去了再檢查檢查。”
伊諾點了點頭,看了眼背後的實驗室:“這兒有些技術的确跟不上。”
他說完将桌上那幾袋營養液全部灌了下去,沒有像往常那樣廢話,又轉身回了實驗室。
“我們先回去。”艾倫輕輕拍了拍瑞德的背,瑞德的臉色有些蒼白,當艾倫的手接觸到他的背部時,隔着襯衫還能感覺到上面一層薄薄的汗水:“疼得很厲害嗎?”
“還行。”瑞德揉了揉眼睛,頭部的疼痛讓他有些犯惡心。他有些虛弱地撐起一個笑容:“伊諾那家夥不走嗎?”
“他今天晚上留在這兒。”艾倫上前扶住他:“我們先回去,等會兒讓醫生再檢查一下。”
“那他不早說,”瑞德嘟囔了下,伸手碰到口袋裏的那個小藥盒,便順手掏了出來:“有水嗎?”
“這是什麽?”艾倫看了眼他手心裏白色的兩粒藥片,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倒了杯水遞給他。
“止痛片。”瑞德接過水就一仰脖子吞了下去:“就這玩意兒還有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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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浴室出來,房間內就多了一個人影。
“你非要這樣嗎?”艾倫有些無奈地看着瑞德,對方正拎着一只枕頭站在房間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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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怕情難自禁?”瑞德笑着将枕頭甩到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回你原來的房間比較好,你原來的房間有監測儀器,出點什麽問題也好及時解決。”艾倫頓了頓:“你從治療艙裏才出來幾天,就老想着這些,剛才不還頭痛嗎?”
瑞德沒有理他,自顧自地躺在上面沒有動。
艾倫嘆了口氣,順手撈過他,兩人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待會兒我和你一起過去。”
躺了一會兒,艾倫坐起身來,問道:“頭還痛嗎?”
“吃過止痛藥就好了。”
瑞德又把他拽了下來,兩人繼續沉默地看着天花板。
艾倫皺着眉頭側頭細細打量着他,手指按在他額頭那條漸漸淡去的疤痕上。
“艾倫,你有沒有特別後悔的事?”瑞德突然側過頭,迎上他的視線。
“沒有。”艾倫頓了頓,似乎明白了他在說哪件事情:“我會因為一些決定痛苦,但我不會因為這些決定後悔。”
瑞德看了半晌,确認他沒有在說謊,才将頭扭回去。這讓艾倫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那天瑞德負氣離開的背影,便伸手扣着瑞德的下巴将他擰回來:“後悔了?後悔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瑞德笑了起來,一雙眼帶着點亮亮的東西:“和你在一起之後,就沒有後悔的事。”
“之前呢?”
艾倫想起些什麽事來,他有些難過地靠近瑞德,将他的手攥了過來。
“我母親。”瑞德給了他一個帶着安慰性質的笑容:“你知道,我從前生活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母親能生下我也很偶然,她甚至管不好她自己的生活。荒謬的是,即便這樣,我還是存活了下來。”
記憶裏,她總是酗酒。她經常将瑞德鎖在衣櫃裏,和其他男人在房間裏尋歡作樂,順便賺取一些她的酒錢。
她清醒的時候很少,終日爛醉如泥地躺在貧民窟的破鐵皮房內,躺在她自己的嘔吐物上。很小的時候,瑞德就意識到她會死在那兒,肮髒且貧窮地被扔進焚化爐,化成一堆灰燼,被一鏟子鏟進垃圾桶裏。
她少有做母親的樣子,即便是在清醒的時候,她也不會考慮到她還有一個兒子,她應當教育他,應當撫養他。她只是告訴他如何在垃圾堆裏養活他自己。
“所以那天,你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就跟你走了。”瑞德将艾倫的手舉起,放在眼前:“那時你的手還沒這麽難看。”
艾倫任由他舉着,看着他的指尖緩緩摩挲着他的手背。
“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另外一種活法。”瑞德平靜地敘述着:“我開心極了,再也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對她。”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将她遺忘了。”瑞德頓了頓:“我努力學習,努力訓練。我從來都不提起她,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連我也忘了她。”
“她後來也的确和我預想的一樣,死在了那裏。”瑞德閉上了眼睛,他還是能夠回想起那低矮的,帶着沉悶氣息的鐵皮屋裏,陽光從鐵皮拼接的縫隙中擠入,照在那個女人幹癟枯瘦的臉頰上。她的手疊在胸口上,幾根手指都已經發炎潰爛。
“我再一次踏足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就是因為她的死亡。”瑞德抽了抽鼻子:“她在死之前,終于記得給我買雙鞋。可她記錯了尺碼,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三歲了。”
那個女人化了膿的手指在胸口壓着一塊幹淨整潔的防塵布,裏面是一雙兒童皮鞋。而她自己,依舊穿着那條髒兮兮的花裙子,躺在那個肮髒狹小的鐵皮房內。
“我應該回去看她一次,”瑞德睜開眼,唇角挂着苦澀的笑意:“或者,我當初不應該騙你們。也許我沒有離開那邊,也許我帶着她一起離開,這件事就會不一樣。”
艾倫依稀記得那天瑞秋帶着瑞德匆匆離開的樣子。
他突然間有些後悔了,如果當時,對着那個倔強的小男孩多問一句,或者在這之前那段漫長的時光裏,自己能夠對此有所察覺,該有多好。
瑞德沒有注意到他那點心思,繼續問道:“你說,如果修還活着。那麽我在這裏,是不是也會作出不一樣的選擇?”
“會的,瑞德。”艾倫輕輕拍着他的肩膀,那雙藍色的眸子平靜而又溫柔:“或許,在某個時空裏,我們都作出了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