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山
下山
她很少哭。
上一次哭、上一次哭是為什麽?
回憶半天,終于想起來。
上一次哭,是因為她爹把她編了一天一夜的花環拿去賣了。
當然,她并非留戀那些花環,即便留戀,也不會為它們掉淚。
事實上,那些花環是用有毒的花編的,她本意是想挂在北房裏毒死親爹,好加速窮不過三代的定律,結果被攪和了。
買主們打上門來,摩芸被打哭了。
而這一次哭,是她重情重義的表現。
她認為自己待紹芒已經算有心,可紹芒卻不珍惜這份唯一,竟然敢背叛她,與司翎蘿纏在一起。
紹芒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何等人,又知不知她心裏裝着無數天下事,已經滿滿當當,能騰出點芝麻大小的地兒裝她已經是萬般難得了。
她試圖喚醒紹芒的理智,眼神無奈地凝睇。
紹芒比她更無奈:“你這麽看我做什麽,小黃把信吐出來你還能要?”
摩芸羞憤萬分。若此處只有她們二人,那一切都好說,她甚至可以伏低蜜哄,但司翎蘿緊挨着紹芒,她們二人看起來比她和紹芒還要親密。
她才對司翎蘿放了狠話,難道這時候要自己打臉不成?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殺狗的心:“二師姐,重點不在于信,而在我的道歉。你感受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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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芒覺得,人和人之間有時候真的話不投機半句多。“信都被小黃吃了,我還怎麽感受?”
摩芸微微一怔。随後指着小黃嘴裏叼的玉蘭花缽:“那這個呢?這個可是我好不容易買來的!”
紹芒伸手,小黃乖乖把花缽送到她手裏。
“還你。”
摩芸皺眉。
花缽上,小黃的口水清晰可見。
她那兩道眉蠕動着,嫌惡道:“我不要。”
紹芒又把花缽拿給小黃。
小黃高高興興叼回自己的狗窩去了。
摩芸完全不能相信,剛才發生的這一切就像是午後驚夢。
她就知道,人不能睡午覺,不然會出事。
但她今日也沒睡午覺啊。
怎麽會這樣。
紹芒從前不是最看重什麽亂七八糟的仁義禮智信嗎,換做從前,她絕不會白白收下這個花缽,必定要酬謝的。
她以前比棺材板還死板。
今日竟然……
摩芸将紹芒當下人用了三年,早已忘記真正的紹芒是什麽樣子,只餘一個朦胧的影子。
當日從妖獸口中救下這父女二人時,紹芒的劍已經能夠懸山倒海,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名動各大仙府。
那時的紹芒十五歲,連頭發絲都被教養律文加持過,禮儀道德教養幾個字被她捋直了用,根本不知變通,就算是在路上撿個酸果子,她都得留幾個銅板在原地。
摩芸總以為能一直跟紹芒保持着見不得人的關系。
若将來仙首之位懸空,以紹芒的能力,絕對能送她登上寶座。
到時她也不會虧待紹芒,一定會給她近身伺候的機會。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紹芒對她的心不再純粹?
摩芸百思不得其解,決心要給紹芒一點苦頭吃。
既然紹芒今天敢這麽對她,那她就罰紹芒三天見不到她。
她很快揚長而去。
窩裏的小黃探頭出來,眉眼間有一絲不解。
還以為多難纏呢。
紹芒幫着翻完草藥,與司翎蘿一同坐在屋外的臺階上飲荔酒。
荔酒在冰桶中湃過,初飲只覺冰心沁齒,再飲回味無窮。
草帽歪斜,司翎蘿的臉微微發紅,像質感上乘的好玉,冰透水潤。
紹芒傾過去幫她整理帽子,忽然不假思索道:“師姐你身上也有荔香,真好聞。”
司翎蘿面色溫和地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耳垂:“我用荔皮做了香膏,抹在這裏了。”
紹芒扶正她的草帽,退了回去,“難怪味道比荔果更清涼,師姐真厲害。”
司翎蘿側過身,帽檐遮住半張臉,看不清神色,她輕聲說:“你再聞聞,還有一味香料。”
紹芒依言,再次傾身過去。
鼻息很淺,灑在耳邊。
聞過後,紹芒坐直,道:“還加了茗香草。”
司翎蘿仍不擡頭,“是的。”
紹芒道:“師姐還喜歡調香?”
司翎蘿道:“做荔酒的時候順便調的,談不上喜歡。”
紹芒心神飄飄,望着她瑩潤透紅的耳垂,道:“你是不是第一次用這個香膏?”
司翎蘿點頭:“是。”
紹芒指了指,道:“這裏好紅,像是發炎了。”
司翎蘿頓了頓,立即壓低了帽檐。“沒有。”
不是香膏,那想必是酒意熏的。
紹芒心道,我喝酒都是上臉,師姐倒是把耳垂弄紅了。
看來師姐酒量不好。她很快拿出自己準備的禮物,唯恐待會兒兩人醉在一起,将此事忘掉。
司翎蘿看着她遞來的畫簿,愣了愣,道:“給我的?”
紹芒道:“嗯。給師姐的。”
想了想,糾正道:“只給師姐一人。”
司翎蘿詫異擡頭,草帽沒料到她會有這個動作,在她頭上沒蓋穩,差點順着纖細的後頸滑下去。
得虧紹芒看得準,及時扶住。
司翎蘿愣了片刻,直到紹芒将手收回,她才去看畫簿。
只翻了一頁,她已經驚道:“這是——”
第一頁畫的是她的小屋,筆觸生動,細致入微,栩栩如生,連小黃的窩都畫進去了。
盯着看了一小會兒,狗窩突然在紙上動了動,小黃昂首挺胸從裏面出來了。
九月的太陽沒那麽烈,竹林多風,竹葉彼此拍打,聲音不響,但就是這樣不輕不重的摩擦聲,讓司翎蘿覺得耳朵被占領。
“這是,天靈紙?”
紹芒微笑:“正是。師姐喜歡嗎?”
司翎蘿輕輕翻了一頁,在紙上看到了自己,采藥、煉丹……
“天靈紙千金難求,畫我,太浪費了。”
紹芒笑彎的眼睛迅速冷淡下來,“為何這樣說?”
司翎蘿慢慢合上畫簿,将身子側過去,躲開紹芒的視線。
紹芒察覺自己的語氣過重,立即道:“師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對我而言,天靈紙的珍貴只是因為可以畫師姐,我畫了将近兩月,師姐可不能這樣說。”
聽到這話,司翎蘿又将身子轉過來了。
紹芒忍不住笑了,“我能進去再畫一張嗎?”
司翎蘿終于看了她一眼,起身開了鐵門。
紹芒被她領進去。
天靈紙的獨特之處在于,一張紙可存十張畫,最終将那十張畫動态演出,避水辟火,一般都被各大仙門用來畫劍譜。
紹芒入門時,聶神芝送她二十張天靈紙。
她之前每次提筆都畫不下去,但自打确定要畫司翎蘿後,下筆如有神,筆法前所未有地穩。
将方才司翎蘿側過身不看她的別扭模樣補在後面,紹芒才覺得這份禮物圓滿了。
歷練大比近在眼前,掌事府急急忙忙定了登記日,并于當晚公布參加此次大比的弟子名單。
颍覓峰只有兩名弟子入選。
看到徐值的名字時,大家并不驚訝,畢竟徐值平日修煉積極,門派大大小小的比賽也都按時參加,未有缺席,成績也不錯。
但另一位就讓一些人看不慣了。
紹芒雖然在萬妖客棧通關了,可那也不能抵消她過去那三年的成績空缺吧。
據說有人去掌事府鬧了,當日值勤的是宋婉敘,宋婉敘也不說安撫或者勸說,直接來了一句:“那你去萬妖客棧走一趟。”
那名弟子就回去了。
小風波過後,沒人再有異議。
很快到了登記日。
紹芒已經決定将歷練地選在厭次城。
但于情于理,她應該先跟虞绾說一聲。
于是,距離登記前一個時辰,紹芒去到虞绾的私府。
虞绾接到她的傳音,很快允她進去。
紹芒一進屋就呆滞了。
亂七八糟的桌子,亂七八糟的床,地上還扔着換下來的衣物。
紹芒眼皮狠狠一跳,作了個長揖,“師尊,今日我就要去掌事府登記了。”
虞绾看樣子剛起床,還在打哈欠,“登記?你又得到什麽法器了嗎?不是我說,孝敬師尊這個事兒也要師尊教你嗎?”
“……”紹芒道:“師尊,我是去登記歷練地的。”
“歷練啊,”虞绾咂嘴:“好像有這麽回事。”
紹芒道:“我決定去厭次城了。”
虞绾不知從哪兒撈過來一雙長襪,反穿在腳上,“我就知道你要去。既然如此,把你師姐師妹們都帶上吧,我被你們幾個拖油瓶拖累了三年,想過一陣好日子。”
紹芒貼心提醒:“師尊,歷練好像有規定,不能帶幫手,否則算違規。”
虞绾篤定道:“你就擔心這個嗎?沒關系,我去找宋婉敘聊聊。”
紹芒驚訝:“這也能聊。”
虞绾怪她沒眼力見:“你們宋長老對我心思不純,我的話她指定聽,張張嘴皮子的事兒。怎麽,你沒看出來嗎?”
紹芒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真沒有。”
虞绾道:“你心裏裝着摩芸,哪有閑心想我。就算我不去找宋婉敘,你們五個一起下山也沒關系,除了翎蘿,另外三個就是棒槌,還叫什麽幫手。”
紹芒頓了頓,“師尊說的在理。”
虞绾挑眉:“我說的能不在理嗎?所以你聽還是不聽?”
紹芒猶豫了:“若是能與師姐相伴,那再好不過。”
虞绾好像發現了什麽,“哦?所以你想帶翎蘿,但不想帶那三個棒槌?”
紹芒:“……”
虞绾沒穿鞋就站起來,圍着紹芒轉了一圈,“看不出來啊紹芒,你……”
說着又将話頭一轉,“為師也不求你勇奪第一,至少贏點東西回來,別讓我再織手套養你們了。”
紹芒道:“定不負師尊期望。”
虞绾擺手:“行了,去登記吧,估摸着明日就要啓程,咱們窮,辦不起什麽踐行宴,正好省點功夫,你們多睡會兒比什麽都強。”
紹芒再次拜過,很快離開。
但走出院子不到片息,她又折回去。
虞绾見她去而複返,問道:“怎麽?舍不得為師?”
紹芒道:“師尊,登記尚未開始,弟子下山前想為您做些事情。”
虞绾疑惑:“比如?”
紹芒道:“比如清掃屋子,整理衣物。”
虞绾:“……”
得到應允後,紹芒忙活了整整半個時辰,終于大功告成。
虞绾的眼睛差點被地板閃瞎。
打過蠟的地還敢踩嗎?
紹芒離開後,虞绾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
她貌似又發現紹芒一個用處。
等歷練回來,清掃私府的事就讓紹芒包了。
排隊登記時,紹芒看到好些熟臉。
衆人都不知她身上發生了什麽,突然沉寂三年,歸來卻仍然風姿不減。
溫了在人群中悄悄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她的師姐發現後,低聲道:“你跟紹芒有說過話嘛?”
溫了點頭:“在掌事府當值那天,她來登記兩樣法器。”
柏嫣掩唇驚呼:“不會就是替我值勤那日吧?”
溫了道:“正是。”
柏嫣面帶遺憾:“這也太背了吧,我就偷那麽一天懶,竟然錯過了這麽大的事。”
溫了對紹芒印象很好,“她人很好的,我那天困得睡過去,她也沒有不耐煩,還等了我半個時辰。你現在去找她說話也沒事。”
柏嫣遙遙看着前方的紹芒:“我,還是算了吧,她肯定早忘記我是誰了。”
她心中忐忑,不停整理頭發。
“了了,你看我的唇脂塗勻了嗎?”
溫了:“……嗯,塗勻了,很好看。”
柏嫣心中惶然,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排隊。
紹芒在簿子上寫下厭次城三個字時,宋婉敘眸中閃過一絲喜色。
“決定了?”
紹芒道:“決定了。”
宋婉敘道:“不改了?”
紹芒再次認真看了看自己寫下的那三個字,“不改了。”
眼看着她就要走遠,柏嫣急壞了,“這次歷練至少得一個月,了了,她走了,怎麽辦?”
溫了道:“你不要擔心,掌門師尊說了,紹芒也去厭次城,我們同路。”
柏嫣喜道:“當真?”
溫了嘆息:“掌門師尊在結課時說的,我因為值勤沒去上課都知道了,你一個上課的人竟不知?”
柏嫣汗顏:“這……結課前一晚小賭了二十來把,課上睡得死死的,什麽也沒聽。”
溫了:“……”
紹芒回去後就開始列單子,收拾東西。
好在她的物品都擺的整齊有序,找起來很方便,沒一會兒,下山要帶的全都裝好了。
她甫一出門,就接到虞绾的傳音,除了帶師姐師妹們一同下山外,她還交代,今晚晚食後在杏園上一堂小課。
林雁聲和陸灼知道她們倆也要下山的消息後,又開了瓶果酒慶祝。兩人醉在院子裏一個疊着一個,睡糊塗了。
摩芸則是等着紹芒親自來請她,哪怕再着急也不出門。
虞绾原打算給幾個徒弟寫一份防騙指南,但才寫了兩個字就覺得太辛苦,遂欣然放棄。
于是,晚食過後,去杏園的只有紹芒和司翎蘿,外加小黃。
晚風簌簌中,二人看着空蕩蕩的杏園,面面相觑。
紹芒道:“她們應該都不來了吧。”
司翎蘿道:“看來是。”
小黃附和地叫喚幾聲。
這晚,月隐星沉,天都黑蒙蒙的。
司翎蘿道:“那我們,回去?”
紹芒想到什麽,道:“師姐等等。”
司翎蘿見她拿出暮荷劍,有些不解。
紹芒摸了摸劍刃,暮荷劍感知道她的意思,有些不情願,紹芒又連哄帶騙,說了好些話,暮荷劍這才屈從。
司翎蘿看到劍從紹芒手裏飛出去,停在空中,片刻後,開始舞動。
舞得還挺好。
司翎蘿看完後,道:“要是讓師尊看到,得抓它下山賣藝。”
紹芒笑道:“所以只給師姐看。”
暮荷劍害臊地跑回縛妖符中。
司翎蘿不禁想到劍中養魂的褚含英,心頭生出愁緒。
一下山,妖族遍地,褚含英一直不現身還好,若她興致來了出劍逛逛,紹芒身邊恐怕也安寧不了。
她得想個辦法。
一夜過去,下山歷練的弟子都聚到仙府門首。
別的都是師徒難舍難分,而紹芒她們連師尊的面都沒見着。
下山前,紹芒回頭看了看巍峨的山門。
她的離別之情還沒醞釀好,就被林雁聲打斷:“二師姐,我們不禦劍嗎?”
紹芒道:“下山後去鏡姝城用了午食再禦劍吧,仙府周圍法陣太多,容易遇到阻礙,若掉下去,斷條腿都是輕的。”
林雁聲聽着覺得有道理,便有氣無力地背着包袱順着山路往下走。
走到前方的摩芸聽到這話,瞬間得意起來。
二師姐裝的冷心冷情,其實還是惦記她,為她考慮。
看在她用心良苦的份上,她勉為其難就原諒她一次。
一行人浩浩蕩蕩下了山,進了鏡姝城。
因雲霄仙府的護佑,鏡姝城近年來風調雨順,無妖騷擾,因此百姓看到她們都極為熱情,才走了半條街,懷裏已經抱滿了吃食。
到一家酒樓落腳,剛點完菜,林雁聲就喊着腹痛,去了茅廁。
但一個時辰過去,她還沒出來。
幾人都擔心起來,跑去茅廁找人。
正好與扶牆出來的林雁聲撞上。
陸灼提着的心放下:“還以為你淹在裏面了。”
林雁聲道:“我在裏面看到一本話本,太入迷了。”
陸灼不信:“什麽話本?”
林雁聲從袖裏掏出來,扔給她。
陸灼翻開一瞧,見第一頁寫着:在茅廁蹲了一個時辰,腿都麻了,都怪這個話本太好看了。
紹芒道:“像這些話本都是不入流的,或許還不如你之前看的那本師徒戀。”
她從陸灼手中接過來,準備用裏面的不入流描寫來印證自己的說法,但翻開看了一行,臉瞬間紅透,餘下的字一個也說不出口了。
下一更白天更,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