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人們
第二十五章 大人們
過完今天的生日, 卓燦就24歲了。
而盧頌28歲。
卓燦以為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幾個星期前的公司會議上,新老板意外相中他這麽個哪哪兒都不突出的倒黴蛋。
事實上, 他們初次相遇的時間,還要再往前數個十三年,那一年卓燦11歲,盧頌15歲。
如果卓燦是個八卦的人,他應該已經聽說了公司裏關于“這個年輕的盧總其實是新岳的太子爺”一類的傳聞。
盡管盧頌沒有承認過,很多人捕風捉影三人成虎,已經将謠言錘成事實。
巧的是,事實的确如此。他就是新岳集團一把手唯一的兒子。
新岳作為行業龍頭,董事長的适齡子女當然很受矚目。
盧頌無論是外形還是學歷、能力都挑不出毛病, 好似生來就是在人群中閃閃發亮的那一類。
至于為什麽從沒有媒體報道新岳“家務事”,那是因為盧頌也是這幾年才認祖歸宗。
在這之前他并不是錦衣玉食的小少爺, 只是個跟着單親媽媽相依為命的普通孩子。
或許“普通”還不是一個準确的詞。
他媽媽身體不好,上初中開始他不得不每天起早貪黑打工掙錢,比尋常人家的小孩子還要辛苦。
二十幾歲的盧頌開着七位數的豪車,風度翩翩,是無數人心中的完美情人。
誰能想到, 十幾歲的盧頌連輛一百塊的自行車都買不起, 黝黑瘦弱, 扔進人群裏就被埋沒, 不會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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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手機的普及,紙媒行業掀起地震,上到出版社書商倒閉, 下到送報紙的孩子沒了工作。
初三那年, 盧頌又失去了一份生活來源, 不得不另覓出路。
他成績很好,同學給他介紹了份為鄰居家的孩子補習的差事,他就是這樣認識了當時還在上小學的卓燦。
和日後走到哪兒都有鮮花掌聲的二十幾歲不同,彼時的盧頌人和日子一樣黯淡,不受待見。
只有卓燦,十一歲、對這個世界依舊懵懂天真、小太陽一樣的卓燦,會用崇拜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用脆生生的童音毫不摻假地贊嘆:“哇,哥哥好棒~!”“你也太聰明了吧!”“我要能像哥哥一樣就好了。”
毫不誇張地說,這個丢三落四、走路總被自己絆摔跤,小學都快畢業了名字還會寫錯的男孩,是盧頌灰暗人生裏的第一縷光。
好景不長,盧頌和卓家的雇傭關系随着卓爸爸的工作調動中止,卓燦在搬往別的城市前一天,抱着他哭嚎了一晚上,拽都拽不開。
沒辦法,盧頌那天晚上只能睡在他房間,陪着這個小了好幾歲的男孩,輕柔地哄着以後還會有機會見面雲雲,直到抽泣聲越來越小,墜入年幼時無憂無慮的夢鄉。
盧頌幻想過很多次,能有個活潑可愛、毫無保留依賴着自己的弟弟。
而卓燦就是那個夢想。
「懂事之前
情動以後
長不過一天」
*
卓燦走後,盧頌回到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步入高中,學業緊張,沒有打工的時間。媽媽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家裏的錢根本不夠用,有好幾次他都想過辍學。
教導主任找到家裏來,跟卧床的母親說他這樣的成績辍學太可惜了,如果考上好的大學,未來光輝無限,治病也不是問題。
媽媽笑着安慰他說沒問題,自己是小病,讓他一定好好學習。
沒幾天,他收到醫院那邊的消息,媽媽簽字自願放棄治療。
後來的十年不過一眨眼,媽媽重病去世,他被生父尋回,一夜之間,從泥巴地登上雲梯,狗血又瑣碎。
再遇見卓燦是個意外。
新岳收購這個小公司,的确就是為了讓剛博士畢業的他練練手,好以後接班母公司。
鍛煉一支團隊、以後帶成自己的班底,也是早就考慮過的事情。
翻到卓燦的資料時,盧頌難以置信,仔仔細細核對了他的身份背景,确定這個剛畢業的年輕人,就是十年來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境中的那個小少年。
一切都是緣分,一切都是天意。
然而重逢并不如想象中順利,卓燦不記得他了。
會上的第一面,提拔後的談話,公司裏有意無意的招呼,直到那個有預謀的雨夜偶遇。
盧頌試探過很多次,結果都是一致的:卓燦真的沒有想起來他是誰。
當年做家教,卓燦一直喊他哥哥,并不記得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和現在公司的總經理盧頌是同一個人,很正常。
那時候他灰撲撲窮兮兮,和現在的天之驕子有天壤之別,卓燦沒認出來他,也很正常。
但卓燦走之前送了他一個玩具小飛機,就是鑲在出門口、改裝後用來擴香的那個。
曾經是卓燦最愛的玩具,連寫作業時都要拿着,被卓媽媽說過好多次。
離開之際,男孩把最為心愛、最珍貴的玩具送給了他。
盧頌後來最孤苦伶仃的日子裏,都是靠它旋轉起來的翅膀撐過去的。
現在卓燦不記得了。
無論是小飛機,還是他。
那個長在回憶裏的男孩是盧頌的救贖,時過境遷,大家都長大了,不能像以前一樣親近,坐下來聊聊天喝喝茶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卓燦将他遺忘在時間長河裏,就好像他和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沒有差別。
反倒叫盧頌生出扭曲的占有欲來。
也才會有铤而走險的今日。
「那一年
讓一生
改變」
*
現在。
最近的氣溫似乎在給出行創造條件,工作日偶爾會有陰雨,一到周末就放晴,連風都很柔,萬裏無雲,出門擡頭就叫人心情大好。
眠禮把線圖路灌輸到芝芝的大腦裏,他們完成了對接,無須男孩再指揮方向。
倆貓一娃高調地走在路上,并不在意(某些則是很享受)路人驚詫的目光。
路邊的花壇裏栽着郁金香,姹紫嫣紅,好看極了。
行人停下來拍照,眠禮也好奇地扒拉芝芝:“禮禮也要看。”
芝芝對郁金香有天生的抗拒,直往後退:“我害怕喵……”
眠禮的眼睛像貓一樣圓:“為什麽?”
桃桃:“郁金香會害死貓。”
芝芝:“我好像只聽說過好奇心會害死貓。所以郁金香是好奇心的另一種嗎喵?”
桃桃:“你到底知不知道郁金香是啥?”
芝芝:“不知道喵。”
桃桃:“那你還怕個屁啊?”
芝芝:“天性喵(⊙o⊙)…”
眠禮擡起頭,看見(對祂而言)高高的櫻花樹,花瓣像粉色的雪一樣被風吹落。
有一片落在祂的小手裏。
眠禮拿起來,在芝芝眼前晃了晃:“那這個呢?”
芝芝掀動鼻翼:“介個……好像不怕吶喵。”
眠禮稍稍施了點魔力,地上的那些花瓣随即旋轉起來,形成一個小型的粉色龍卷風。
芝芝興奮地抖了抖耳朵:“我可以去玩嗎?我可以去玩嗎喵?讓我去玩吧喵!”
眠禮猶豫了下,從它身上下來。
貓咪激動地跳進龍卷風裏,和花瓣們一起暈頭轉向。
眠禮的指尖流淌着淡淡的金光,小小地動作一下手指,風便聽話地改變了方向,而被卷在中間的花瓣則讓風有了形狀。
一娃一貓自得其樂。
貍花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人記得嗎,我們不是來郊游的。”
芝芝:“……”
眠禮:“……”
哦對哦,他們是來營救卓燦的。
芝芝重新成為坐騎,并在眠禮幫它撫掉頭頂上最後一片花瓣時打了個噴嚏。
桃桃百無聊賴甩了甩尾巴:“到底還找不找了?不找回去吧。”
且不說它肚子有點餓了,再在外面待一會兒,家裏鏟屎的又得慌慌張張出門找,興師動衆。
上回鬧成什麽樣兒,歷歷在目。
說不定還會怪罪于它教/唆芝芝和眠禮出逃。
天曉得,它是怕這兩個笨蛋受傷才放棄睡眠跟出來好嘛。
面對質疑,芝芝第一個反駁:“當然找啊喵!”
布偶貓從小到大都是關在家裏嬌養的,還從來沒參與過如此大事件。
它依舊沒從方才的櫻花龍卷風的亢奮狀态中抽離,尾巴上上下下甩動:“你看,小燦像不像高塔上等着我們去營救的公主喵?”
桃桃:“……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芝芝不理它的吐槽,繼續講得頭頭是道:“小禮是王子,我們是祂的騎士喵。”
“禮禮可不是王子。”小神明做出兇狠的表情,露出尖尖的小牙,“禮禮要做惡龍——嗷嗷嗚!”
*
藥效還會持續兩個小時,盧頌看了眼手表。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往。在這兩個小時裏,他可以對卓燦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任何。
他俯身靠近副駕駛,餘光瞥見有什麽一亮。
是卓燦的手機屏。
或許出于工作考慮,卓燦并沒有把眠禮或他同眠禮的合照設成壁紙,而是個貓咪毛茸茸的腦袋,和搭在腦袋上的小手。
這張照片是小慧拍的,眠禮跟芝芝勾肩搭背靠在一塊看電視,出乎意料得和諧,相當哥倆好。
盧頌不知道貓咪是芝芝,也不能确定那只小手是眠禮。
但他看見幼兒,自然而然想起雨天卓燦家和自己對峙的小東西。
幸好那個小小的、金發碧眼的孩子怎麽看都不像親生的,幸好卓燦也說了是單身。
否則盧頌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麽。
盧頌幾度掙紮,終究只是用手背碰了碰熟睡之人的紅潤的嘴唇。
他突然暴躁地錘了下方向盤,然後如同被紮破的氣球般洩了氣,絕望地靠在椅背上。
半晌,認命地打開所有車窗透氣。
忘記了他、背叛了他們的回憶的卓燦就在旁邊,猙獰的情緒在心底發瘋了一樣生長。
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叫嚣着,懲罰他,占有他,讓他成為你一個人的。
可到頭來,他哪裏舍得傷害他。
過會兒等卓燦醒了,就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吧。
是在這裏再等一會兒,還是幹脆往那個叫什麽齊瑞的家裏開?
算了,萬一到了卓燦還沒醒,不好跟人解釋。
車體晃蕩了一下,盧頌滿腹心事,沒在意。
手指還夾着那根沒有點燃的煙,盧頌平時沒有煙瘾,只有壓力特別大堅持不住的時候才會來一根解解壓。
現在就是那個心煩意亂到了極點的時刻。
他打算到外面抽根煙冷靜一下,剛打開車門,卻愣住了。
就算腦子壞了,他也能記得自己是把車停在樹下,地面上,花瓣散落進土壤。
而此刻他視線平行的卻是樹枝,離地面有四五米的距離。
……他和他和他的車,飛起來了。
——————————
二十分鐘前。
小主神的“熒光點”導航就跟人類的手機app差不多,能大致确定方位,但不夠精确。
一娃倆貓來到那個精致小巧的湖畔公園後,停下步伐。
眠禮閉上眼再睜開,咬着手指,惶惶然:“在這裏。可是禮禮不知道在哪裏。”
這時候,祂的左右護法就起了作用。
貓咪的嗅覺是人類的數十萬倍,只要它們想,能比警犬更輕易分辨出目标物的氣味。
(它們做不了警犬,是因為沒有人可以號令喵喵大王。)
眠禮成天和卓燦待在一塊兒,身上肯定摻着後者的味道。
男孩蹲下來,芝芝的爪子搭上祂的腿,立起身用粉色的鼻頭去聞祂的耳後根。
布偶的大臉盤搔得祂癢癢的,直往後縮,可旁邊的桃桃也蹭過來嗅祂的手腕。
小朋友一時間被毛絨絨淹沒,不知所措。
貓咪們記下了祂的味道後,眠禮的小手一左一右輕輕按在它們的鼻子上,淺淺的光清涼涼地輸送進鼻腔中。
桃桃打了個大——噴嚏,然後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嗅覺再次得到提升。
它驚訝地扭頭看向芝芝,同伴的眼中流露出同樣的詫異,接着,它們幾乎是同一時間望向湖對面的樹林:卓燦就在那裏!
喵喵救援隊沖刺向目的地,在樹下看見一輛車。
小神仙眨眨眼:“禮禮見過。”
芝芝說:“大街上車都這樣子喵。”
小貓咪可不認識什麽是便宜車,什麽是豪車。
小神仙搖搖腦袋,修正說法:“禮禮坐過。”
芝芝掀動鼻翼:“小燦就在裏面喵。”
可車窗貼了防窺膜,它們在這兒并不能看清裏面的樣子,除非繞到車頭。
不過那樣會暴露目标。
眠禮和芝芝還在想辦法,桃桃扭頭看向旁邊高高的樹,垂下尾巴,目光如炬。
不愧是曾經叱咤小區的貍花一霸,三兩步竄上樹幹,眨眼間隐匿在茂密的枝葉中。
從來沒爬過樹的家養布偶貓投去欽羨的目光:“我的小老弟真是太厲害了喵!”
很快,偵察兵桃桃歸隊:“就是小燦。但他睡着了。”
一娃倆貓躲在灌木叢後面,叽叽喳喳。
“他在做什麽喵?”
“不知道。”
“為什麽在這裏睡着喵?”
“不知道呀。”
“好奇怪。”
“自己一個人在這兒睡覺?小瑞和小慧還等着給他過生日呢喵。”
“不是一個人。”桃桃豎起耳朵,“旁邊還有一個男人。”
眠禮焦糖色的瞳孔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琥珀般的光澤,水汪汪的,若不仔細看,好像在哭。
芝芝吓了一跳:“別哭呀喵!他只是在這裏歇一歇,又不是不要你了!”
眠禮扁扁嘴:“禮禮才沒有哭。那個人是誰?”
桃桃描述人類樣貌的能力有限,好在眠禮也沒打算做畫像師。
祂擡起手腕,手镯的光環逐漸擴大。
眠禮捂住桃桃的雙眼,再閉上自己的,将貓咪方才看見的圖像渡進腦海中。
前窗玻璃很幹淨,卓燦歪着頭靠在椅背上,睡得人事不知。
在他旁邊,伏在方向盤上的那個,眠禮一眼就認出來了,回憶湧現。
雨夜,公交車站,不速之客。
——送卓燦和祂回家的盧頌。
*
眠禮當然記得盧頌。
事實上,神明身為很多個世界的主宰,想要管轄好自己的地盤,需要有很強的領地意識,也要對占有富含充分的敏感性。
自然界的老虎、獅子、或者任何一種猛獸,都不會允許有外來者入侵,更不會允許有別的雄性觊觎自己的雌獸與幼崽。
對于眠禮來說,卓燦這樣的笨蛋人類,就是祂領地中需要庇佑的“幼崽”。
作為仆人,他對祂好,服侍祂的日常起居,買焦桃餅幹,抱祂,講睡前故事,都是理所應當的;
反之,作為領袖,祂要保護他,也是必然條件。
雨夜光線暗淡,世間嘈雜,可眠禮還是分辨出盧頌對卓燦不同尋常的視線。
就像是想把卓燦從祂身邊帶走。
妄圖侵入神的領域的人,眠禮都不會忘記。
——盧頌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要搶走燦燦嗎?
燦燦會因為這個人離開自己嗎?
不。
不行。
不要!
祂在燦燦這裏感受到了被珍愛,體會到了被當成寶貝一樣呵護是什麽樣的滋味。
祂不能和燦燦分開。
小神明對于這個不知好歹的人類一而再再而三想掠奪自己的“幼崽”非常不滿,非常憤怒,非常%*…¥#…@!
怒火已經突破了幼年神明的語言表達能力,只能用實際行動來表示。
芝芝和桃桃還從來沒見過小神仙發飙的樣子,不過它們仍對眠禮第一次去齊瑞家因為驚恐而炸裂客廳的舉動心有餘悸。
看見男孩身上的金光乍起,倆貓潛意識裏自我保護比思考更快,條件反射跳到旁邊去。
眠禮的手镯迅速變大了好幾圈,帶着粼粼的水光晃悠着,直徑超出了祂的身高,光幾乎吞沒了祂。
男孩穩穩地站在劇烈動蕩的光芒中,咬牙尖叫:“不準你傷害燦燦——!!”
然後,貓咪們眼睜睜看着面前這輛重達一兩噸的轎車……被光托了起來。
桃桃:“……握草。”
芝芝:“!!比我的小老弟還牛啊喵!!”
小孩子的情緒敏感,把控能力脆弱,祂現在進入到“有可能失去卓燦”這一假象的恐懼之中,不知不覺牽動起更多生畏的回憶。
空蕩蕩的大廳。
模糊的背影。
轉身離開。
将祂獨自丢在原地。
比現在更幼小的眠禮連走路都不穩當,踉踉跄跄想要跟上腳步,努力伸出小手,卻連衣角都夠不着,無助地哭泣着呼喚。
“————!”
眠禮猛地從噩夢中回到現實。
祂不要。
祂絕對不要從溫情的糖漿,再回到孤獨的深淵裏——
金燦燦的光還在繼續燃燒,而主神的音調伴随着情緒激增逐漸走高,直到聲波頻高超出了人耳接受範圍。
芝芝和桃桃慶幸自己是貓,還能禁得住這樣的分貝,但耳膜也不大舒服。
照這個趨勢下去,神進入暴走狀态,音波攻擊沒有上限,它們的承受能力卻是有的。
頭頂上的枝葉都跟着顫抖,再遠一點的湖水波紋都有了異常。
它們意識到,這樣下去很快會對人類造成傷害,不僅僅是車裏的這兩位,甚至不僅是人類。
桃桃忍受着轟隆隆的尖銳耳鳴,試圖靠近那團光,又畏懼被灼傷,保持着搖搖欲墜的距離:“你這樣會傷到卓燦!”
處于失控邊緣小孩子一怔。
傷到……卓燦?
燦燦……
祂會傷害燦燦麽?
監護人向來無奈又溫和的笑臉浮現在腦海中。
祂伸出小手,想如往常一樣觸碰人類溫暖的臉龐,卓燦的笑容卻如水中幻影,恍惚着消逝不見。
金光失去了力量的源頭,慢慢熄滅了。
像水又像光的镯子也蔫了法力,回到祂細細的手腕上。
小小的孩子釘在原地,愣愣地看向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
桃桃果斷但冷酷,芝芝猶豫卻溫情,倆貓紅臉白臉配合得很好,前者打斷吟唱後,後者趕緊接替安撫。
芝芝用粉鼻子碰了碰小孩子的臉:“小家夥,還好吧?”
冰涼濕潤的觸感激得眠禮一個激靈。
“燦燦……燦燦呢?”
祂的眼神重又清明。
神在施展能量時總是将世界按下暫停鍵,方才過于極端的動蕩似乎将車內甩入了隔絕的真空狀态,反而沒受多大影響。
這時候,車門竟然後知後覺地打開了。
一娃倆貓對視一眼,桃桃故技重施上了樹,躲進枝葉的隐蔽,作為後盾。
眠禮還記得卓燦的囑咐,看了看附近,确定沒有行人之後,雲霧升起,芝芝生怕被落下,也跳了上去,陪同眠禮來到車門正前方。
人類手裏還夾着煙,維持着探身準備下車的姿勢,僵在原處。
繼發現自己的車飄到空中後,又看見了會飛的小娃娃和貓,接二連三的超現實打擊讓他失去了言語能力。
神啊。
他想。
這個世界怎麽跟原本認知的完全不一樣?
殊不知被祈求的神明正垂眸凝望着他,幼小的身體披滿熊熊怒火。
*
現在。
盡管心驚膽戰,盧頌畢竟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并未把恐懼表現在臉上,沉聲道:“你們要做什麽?”
眠禮反問:“你要對燦燦做什麽?”
祂在說這句話時,身周湧現出淺淡的金光,時刻戒備着給予“偷盜者”致命一擊。
盧頌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覺。
眼前的孩子,橫看豎看都只是一個小小的、過于可愛的男孩。
姜色的小卷毛,棕色的眼睛,臉頰帶着稚氣的嬰兒肥,像個糯叽叽的小糖豆。
身體裏卻藏着如此驚人的、不符合常識的能量。
他蹙眉:“你到底是什麽人?”
在眠禮回答之前,芝芝在祂旁邊抖擻豎起尾巴:“小禮可是萬——能的神仙吶喵~”
驕傲得好像自個兒也是。
眠禮聽了,一揚下巴:“對,禮禮是神仙!”
盧頌:“……”
且不說後半句,前面那個“對”字從何而來啊?
他看着雲朵上那只漂亮的布偶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和男孩一唱一和的,雖然聽到的都是喵喵喵,卻默契得好似搭檔。
難道這孩子能聽懂貓在說什麽?
聯想到男孩已經做出的行徑,比如會飛,比如發光,比如能舉起一輛車。
相比之下,通曉動物的語言,反倒不是最反常的一項。
……自己竟然如此快速地接受了世界線更改,盧頌大為震撼。
“我不會傷害他。”成功的商人頭腦一定要靈活,一定要能屈能伸。盧頌柔聲道,“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個中詳情很難去解釋,成年人尚無法透露,更別提對這麽小的孩子。
芝芝的耳朵背成飛機耳:“我覺得他在騙人喵。”
眠禮擰着小眉頭:“為什麽?”
“如果他們很重要,為什麽不讓小燦去過生日喵?”芝芝說,“還是問小燦吧喵。”
平時看起來總是嘚啵嘚啵不太聰明的芝芝,此刻卻有了大智慧。
小神仙覺得它說得很有道理,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盧頌:“燦燦呢?”
“他還沒醒。”
“他為什麽在睡覺?”
“因為……有點兒累,歇一會。”
在盧頌看來,眠禮就算有點奇奇怪怪的能力,畢竟是個小孩子,很好哄騙,随便編兩句就行。
沒想到小神明自有當神明的資本,并不信他,像往常發號施令時一樣招了招手:“你來。”
盧頌:“……”
他挺想過去的,問題是現在還在半空,踏出一步輕則召喚擔架,重則直接散架。
芝芝也注意到這件事,蹭了蹭眠禮:“他過不來喵。”
“為什麽?”
“因為我們還在天上喵。”芝芝也對過于松軟、好像随時會踩空的雲團心有餘悸,“要不咱們回地面吧喵。”
眠禮覺得參謀說得有道理,大發慈悲地揮揮手,連車帶貓一起平穩下落。
重新接觸到堅實的土壤後,布偶貓和成年人同時在心裏舒了口氣。
盧頌順從地走到眠禮面前,彎下腰,等待着小神明發配指示。
眠禮伸手想摸他的額頭,卻發現這人太高了,碰不到。
踮踮腳,還是差好大一截。
被無聲質疑了身高的小神仙:“……”
小孩氣得鼓起臉頰:“幹嘛呀?”
盧頌還是頭一回看見祂這副柯爾鴨表情包,有些好笑地問:“怎麽了?”
“你蹲下來嘛。”男孩說,“禮禮碰不到。”
盧頌抿嘴笑了笑,雙手穿過祂的腋下,一把撈起小孩子。
然後被小神仙過于輕的體重驚了驚。
不愧是神仙,身體都是由柔軟的雲朵和缥缈的霧氣組成的嗎?
盧頌對着太陽的方向,來了個《獅子王》裏舉起辛巴的經典造型。
眠禮吓了一跳,受驚的尾巴差一點就要勒上人類的脖子,近在咫尺剎住了車。
小慧給祂親親,齊瑞給抱抱,卓燦既親親也抱抱。
還是頭一回有人類把祂舉高高。
小神明低頭看向這個大不敬的人類,望見他帶着淡淡微笑、卻又沒有太多波瀾的面孔。
光将盧頌的五官鍍上一層柔柔的輪廓。
眠禮記憶中也有這樣一幅清冷冷的面容,将祂當成珍寶一樣攬在懷中,獻于最純淨聖潔的陽光下,笑意藏也藏不住。
太朦胧了。
真的……曾有過如此溫馨的一幕嗎?
——————————
盧頌屈起右臂,讓眠禮坐在上面。
小孩敲了敲他堅實的肌肉,評價道:“和燦燦不一樣。”
盧頌問:“哪裏不一樣?”
“燦燦軟軟的。”眠禮說,“你硬。”
還真是個不得了的評價。
盧頌對着小孩子很有分寸:“因為我有在健身。你也可以讓小燦去,這樣他就也有肌肉了。”
“雞肉?”
“對。”
“好吃?”
“……不是那個雞肉。”盧頌用了點兒力,“這裏,你摸摸。”
眠禮戳了戳小山包一樣隆起的上臂:“哇!”
盧頌說:“這就是健身的效果了。”
底下的芝芝繞着他們走了幾圈:“小禮,跑題了喵!”
眠禮瞅瞅它,好像是哦。
祂又擡頭看向盧頌:“你,閉上眼。”
人類照做。
先是軟乎乎的小手張開,虛虛地貼在自己的前額,接着閉上眼睛也感覺到淡淡的金光呈現。
這就是神仙在發功嗎?
盧頌覺得很有意思。
一分鐘之後,小神仙說,可以睜開眼了。
盧頌再次照做,看見小孩兒抱着雙臂用一種不符合年齡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着自己。
“你真的認識燦燦。”眠禮這麽說。
并非疑問句,而是陳述。
盧頌想,祂八成是通過剛才的光和什麽魔法,複制了自己的記憶。
電視上都這麽演。
盧頌從貧民窟一躍進駐金殿堂,學了一身虛與委蛇的本事。
但在小孩子面前,他沒有掩飾的必要。
“我認識小燦很多年了。”他在提到卓燦時聲音不自覺變得溫柔,“他對我非常重要,所以我絕不會傷害他。現在你相信了嗎?”
三歲的小男孩表情過分嚴肅了,還摻着顯而易見的困惑,大概無法理解兩個成年人對彼此的感情。
祂歪着頭看了盧頌很久,似乎在衡量這個人類回憶的真實性,也在估算是否真如他所說,對卓燦做出的這些,都不是加害。
半晌,眠禮垂下胳膊:“燦燦不記得你。”
盡管盧頌早就清楚,此刻被小小孩戳破,還是有點兒難過。
盧頌輕聲說:“我知道。我不指望他立刻想起童年……但我想重新和他成為,唔,‘好朋友’。”
他的“朋友”是加了引號的,不過眠禮并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別。
小神明只是搖搖頭,下結論:“你們,不像朋友。”
朋友是什麽樣子的?
芝芝和桃桃那樣,成天拌嘴,誰也離不開誰。
齊瑞、小慧對卓燦那樣,真的甘願兩肋插刀,彼此如同家人。
年幼的神明或許對感情的認知還很模糊,可祂的直覺卻勝過千萬種語言。
盧頌在心裏嘆息,是啊,下藥、帶去郊野,還叫什麽朋友。
幸好他剎住車,沒有釀下無法挽回的錯。
人類思索片刻:“神明大人,我有一個請求。”
他垂下眼睛,說,能不能抹去小燦關于這段的記憶——就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過。
男孩望向他,甜蜜的雙眸裏出人意料得寂靜。
“他本來不就什麽都不知道嗎?”
祂說。
盧頌一愣,繼而苦笑着搖了搖頭。
是啊,就當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一個有始無終的美夢。
*
卓燦還沒醒,盧頌把他抱到後排躺着,眠禮和貓貓們守護着他。
說是守護,其實一只坐在腳上,一只坐在頭旁,還有一個騎在肚子上。
“小燦什麽時候能醒啊喵?”
“他該剪頭發了。”
“肚肚餓……”
“再堅持一下,很快就要到家了喵!”
“吃蛋糕?”
“回去估計飯菜都涼透了。”
吧啦吧啦吧啦。
盧頌平穩啓動,從後視鏡裏看着小孩和貓咪們嘀嘀咕咕。
他這一輩子都與孤單同行,幼年被排擠,少年獨自徘徊,如今青年事業有成,又坐在高不可攀的王座之上。
卓燦多麽幸運,以前有家人愛,後來又有這樣熱鬧的夥伴。
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他身上的溫暖,都不曾變過。
那對生活在寒流的盧頌來說,是多麽可望不可即的寶貴。
二十分鐘後,車停在齊瑞家小區。
藥效還沒完全過去,眠禮用了點小方法,讓“受害人”從沉眠中醒來。
卓燦揉着眼睛,腦袋昏昏沉沉,嘟哝道:“……咦,我怎麽……卡密醬你是不是又大、大半夜找我……”
他睡得渾身疼,也沒多想,看見坐在自己身上的小神仙,就以為眠禮和以前一樣不分時間段要自己陪玩。
說着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呵欠打到一半,卓燦僵住了。
他的新晉頂頭上司正坐在前排,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好特麽恐怖……
卓燦條件反射唰地坐起身,“嘭”地撞到車頂不說,還把肚子上的小孩甩了下去。
他顧不上自己頭頂的鈍痛,手忙腳亂把眠禮抱起來察看:“你沒事吧?”
眠禮的“保護罩”是随時随地7*24全天候開啓的,疼倒不疼,但發型亂了。
祂氣呼呼地撲上來扯卓燦臉頰:“燦燦大笨蛋!”
卓燦哎喲喲喲地想向後退,躲避毫無章法攻擊的小手,結果擠到了背後的桃桃。
貍花喵啊一聲炸了毛,踩着他的腦袋跳到前排去,空中與想過來幫忙的布偶撞了個滿懷。
倆人倆貓扭打作一團,一時間車廂亂成一鍋粥。
臉上粘了好幾根貓毛的盧頌:“……”
熱鬧是挺好,但這也過于熱鬧了。
最終局面還是由卓燦控制住的。
他一手攬過眠禮,另一手撈起芝芝,雙腿夾住極力想要亂竄的桃桃,大喝一聲:“休戰休戰休戰!”
此等混亂場面也不是頭一回了,他有處理經驗。
只不過上一回的應對不是很成功,被眠禮咬了一口,桃桃撓了一抓,芝芝糊了滿臉毛。
要不說是他卓燦是天下第一等的倒黴蛋呢。
好在這回,崽們還是很給面子的,說暫停就暫停。
卓燦甚至不敢仔細看這個光車內飾就有六位數的災後現場,內心淚流成河。
把他賣了也賠不起啊。
卑微小卓唯唯諾諾:“抱歉盧總……”
他有好多想解釋的,比如為什麽上司送他回家路上能睡着,比如怎麽就把人家的車糟蹋成這樣。
可卓燦不管哪一句都難以啓齒,恨不得把自己捶暈過去,就不用面對現實了。
盧頌好笑地從鼻梁上撚起一根長長的貓毛:“沒事,快去吧。”
他想起什麽,從旁邊拿起一個小盒子:“生日快樂。”
卓燦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如果說先前盧頌講什麽公司關懷、新增員工生日提醒系統,還說得過去,那公司老總給名不見經傳的小員工特意準備禮物,就太離譜了點。
卓燦雖然情商算不上多麽精湛,但起碼智商沒有缺陷。
只要不傻,都看得出來盧頌對自己好得超過了普通上下級。
……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地方呢。
卓燦腦子裏一團漿糊,有什麽堵住了思緒,卻又無論如何找不到出口。
他慌裏慌張道了謝,逃跑般抱起小神仙下車。
貓咪們比他認路,熟門熟路往家裏的方向撒開蹄子奔行。
卓燦被他們帶得不自覺跑起來。
跑着跑着,忽然覺得哪裏怪怪的。
哎不對楠啊。
盧總不是從公司送自己去齊瑞家麽。
……那這仨熊孩子是從哪裏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喵喵救援隊: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歌詞依舊是引用自王菲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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