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更)

第46章 (二更)

從十八歲起, 宋棠音心底那根極易觸動的弦就被現實殘忍地拔掉了。

這些年來,她自認為足夠理智,足夠清醒, 足夠鐵石心腸。然而心底那道高高的城牆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幾欲被摧毀。

佛教講因果業障,如果一個人注定是另一個人的劫, 那麽循環往複,無止無休。她第一次覺得這些東西或許并不荒唐。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們開車回江城。

工作日的小縣城十分安靜,上高速前的國道也冷冷清清, 沒幾輛車。

溫逐青開得不快, 她轉頭看窗外千篇一律的風景, 幾乎都是農田, 沒什麽特別。

但這季節的農田也是好看的, 一眼望去一片金燦燦, 色澤溫暖又開闊。

宋棠音正拿手機捕捉着畫面, 想試着拍拍前面的林蔭道,拐彎時突然看見不遠處一團黑色, 她驚叫了聲:“小心!”

一個急剎車,在距離那團黑影十米處停了下來。

宋棠音這才看清是一輛橫着撞在行道樹上的大奔, 樹幹截斷了半個車頭,十分恐怖。

溫逐青把車熄火,走了下去, 宋棠音趕緊跟上。

大奔的車門鎖着, 溫逐青回頭去自己車裏拿了破窗錘砸破,從裏面解鎖, 打開車門。

司機額頭腫了,半張臉被血染紅,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血腥畫面的宋棠音晃了神。

直到聽見溫逐青沉穩的嗓音:“報警,去我車裏拿醫藥包,在車後50米放警示牌。”

宋棠音讷讷應了聲“好”,邊撥下110,邊着急忙慌地跑回車上,和警察說了好幾句都是徒勞。

Advertisement

她不知道這裏是哪。

于是跑着把醫藥包送到溫逐青手上,手機開了免提放在他旁邊,再去放警示牌。

50米距離不遠,回來的時候卻氣喘籲籲。

溫逐青正在給受傷的男人手臂上紮針,眉頭緊擰,是她從未見過的神色。

嚴肅,專業,還透着一股緊張。

把吊瓶挂好後,他再次拍拍男人的臉,揚高聲調:“能聽見我說話嗎?”

男人若有若無地哼了一聲。

溫逐青再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男人不說話了,臉色分外蒼白,呼吸頻率看上去也不太正常。

溫逐青手指沿着他胸口輕輕按壓一遍,忽然眉心擰得更深。

打開醫藥包,用酒精給雙手仔細消毒,然後拿出一個一次性塑料包裝。

宋棠音眨了眨眼:“這是什麽?”

問完才後知後覺,這種情況自己是不是不該開口打擾他。

溫逐青卻很耐心地解釋,雖然說的專業術語她一個也聽不懂:“這個人心包積液,不及時處理會很嚴重,我現在給他引流。”

宋棠音忍住繼續追問的沖動,“哦”了一聲。

男人衣服被解開,露出白花花的胸口,宋棠音不小心看了眼,便下意識地把頭撇到一邊。

再忍不住轉回去時,原本完整的胸口已經破了個洞,而溫逐青面不改色地把一根管子塞進他胸口裏去。

宋棠音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看,心底突然湧起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

他在人身上下刀子,是不是就和屠夫宰豬一樣輕松?

平時不小心劃破點皮都要哇哇叫的宋棠音忍不住渾身顫抖。

過了一會兒,受傷的男人氣息平緩過來。

救援的車輛也到了。

溫逐青和急救醫生說明情況,宋棠音趕緊從車裏拿了瓶礦泉水過來,給他沖手。

剛才引流時雖然戴了手套,但許是被刀紮破了,他手上全都是那個人的血和體.液。

鼻腔裏充斥着濃重的血腥味,看着流到地面上的血水,宋棠音強忍住一陣幹嘔,繼續給他倒礦泉水。

“行了,洗不了很幹淨。”溫逐青笑了笑,還反過來安慰她,“回家吧。”

宋棠音點點頭:“嗯。”

兩人上了車。

宋棠音翻遍整個背包,終于找出一張香噴噴的消毒濕巾。

剛要遞過去,男人笑着把右手伸過來。

宋棠音努了努嘴,輕輕握住他手腕,用濕巾小心擦拭他每根手指。

溫逐青一邊開着車,一邊享受她的服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剛才是不是吓到了?”

“……沒。”宋棠音硬着頭皮說,“電視裏更血腥的都有。”

男人笑了笑:“我是說,有沒有被我吓到?”

宋棠音疑惑地望着他,眨了眨眼。

溫逐青用右手握方向盤,然後把左手伸過來:“我平時的工作就是這樣,和各種病人的身體打交道,所以在我眼裏,人體器官和機器沒什麽差別。”

頓了頓,他低頭看一眼女孩握着他仔細擦拭的手,唇角勾着無比溫存的弧度:“哪裏壞了哪裏修,修不好的零件就換掉,如果整個都壞了,沒有修理的意義,就只能報廢。”

宋棠音想起之前從腦子裏晃過的比喻,問出口:“就和屠夫宰豬一樣嗎?”

溫逐青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想,意外地笑了一下:“也不一樣。”

“……是哦。”宋棠音領會到他的意思,“屠夫是殺豬,但你是救人。”

溫逐青沒有馬上接話。

車裏情歌空放了十幾秒,才聽見他帶着嘆息的低沉嗓音:“自以為是的救人罷了。”

宋棠音轉頭看過去。

男人側臉迎着光,明亮得有點恍惚:“剛才我檢查了一下,他的右腿夠嗆能保住,但沒有消防過來拆車,我沒辦法動他的腿,只能暫時保住一條命。”

“至于這條命他是否還想要。”溫逐青自嘲地勾了勾唇,“也許等他醒了,知道自己這輩子都只能是個殘疾人,會一心求死,會恨我救活他。”

宋棠音心口一陣綿綿密密的鈍痛,忍不住握緊他的手。

貼近他掌心交錯的掌紋,好像這樣就能給他點安慰和力量。

她知道的。

即便如此,他也會拼盡全力去救那個人。

哪怕從前遭遇過同樣的事,哪怕被人面對面地痛恨過,辱罵過,甚至傷害過,哪怕再重來千千萬萬遍,他依然會如此虔誠地對待每一條生命,而不會放棄救任何一個人。

回江城路途遙遠,宋棠音在車上坐着坐着,還是沒撐住睡了一覺。

在他車上她總是睡得十分安心,好像潛意識裏,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托付給這個男人。

醒來時中午的陽光很炙熱,而她面前的遮陽板不知何時被放了下來,她的臉并沒有被曬到。

宋棠音側過頭看駕駛座上的男人,正好看見他打了個哈欠,然後從儲物盒裏拿了盒薄荷糖。

宋棠音本想幫他,卻看見他無比娴熟的單手操作,用大拇指扭開蓋子,仰頭往嘴裏倒了幾顆。

今天他們都起得很早,但她剛剛補了一覺,精神頭回來了。溫逐青開車到現在幾個小時,卻還沒休息過。

宋棠音忍不住問他:“你困了麽?”

溫逐青把薄荷糖遞給她:“還好。”

宋棠音接過薄荷糖,往手心倒了兩顆,突然想起網絡上很火的一句話——

不要心疼男人,會變得不幸。

她用手指撥弄着掌心的小糖塊,“噗嗤”一聲。

溫逐青轉過頭:“笑什麽?”

“沒什麽。”宋棠音把薄荷糖喂進嘴裏,眉眼彎彎地對上他目光,“我跟你講講話吧。”

男人領會到她的用意,溫柔地勾起唇角:“我真不困,你要想睡就抓緊睡吧,等一會兒下了高速,又吵又堵車。”

“沒事,我也不困。”宋棠音腦袋貼在椅背上,歪過去看着他。

女孩明目張膽的視線讓他不太自在,咳了一聲:“看我做什麽?”

宋棠音煞有介事地說:“監督你開車。”

男人無奈勾着唇,搖了搖頭。

過完元宵節好幾個項目等着開工,宋棠音下午便直接去了公司。

忙了一個多小時,肚子餓了,本來約好晚上一起吃飯的溫逐青卻四點多還沒告訴她去哪兒吃。

宋棠音打開手機,看着一條新消息也沒有的微信對話框,納悶地努了努嘴。

他今天又不上班,就算臨時有手術也該告訴她一聲啊。

在辦公室坐立不安幾分鐘後,她還是給他打了過去。一接通便沒好氣地說:“溫老師我餓了,我現在就要吃飯。”

那邊的人沒回話,清了清嗓子。

宋棠音很快聽出不是他,連忙收起疑似撒嬌的語氣:“……溫翊禮?”

“是我,嫂子。”溫翊禮回道,“他手機在我這兒。”

宋棠音眼皮猛一跳,快到她忘了去記是哪只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心髒突然毫無預兆地慌亂起來。

她忽略掉那陣莫名其妙的情緒,鎮定下來問:“你哥呢?”

“我哥在裏面做檢查,一會兒就出來了。”溫翊禮笑着說,“等等我讓他給你回電話。”

宋棠音腦袋忽然空白了一瞬,擡手按住猛跳的心口:“他做什麽檢查?”

“他沒跟你說嗎?”溫翊禮态度凝重了些,沉吟兩秒,低沉地說,“一小時前他接到縣城警方的電話,說他在路上救的那個司機,是一名艾滋病病人……”

後面溫翊禮還說了什麽,她徹底聽不見了。

整個世界都在嗡嗡作響,地動山搖。

仿佛一陣滔天巨浪襲來,打得她措手不及,跌倒在窗前的沙發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