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義莊歇腳

第7章 義莊歇腳

毒草下肚,孟沉霜扶着樹斷斷續續吐了半刻鐘的血,連帶着下山時腳步都還在晃悠。

啼喑是專下給魔族的毒,若不再加點別的料混淆視聽,一旦莫驚春發現他的堕魔身份,恐怕下一刻他的好徒兒就要提着劍過來降妖除魔了。

胸前的傷口被天魔骨刃劃爛,已經無法分辨鎖靈鈎留下的痕跡,免去孟沉霜再一次自己捅自己的麻煩。

再用靈石畫幾個掩飾陣法,耳聾目盲的莫驚春能發現的所有堕魔痕跡就全被遮掩幹淨了。

太陽落山時,莫驚春收了藥攤,在紙人的陪同下回到鎮上唯一的客店歇息。

孟沉霜跟了上去,他看着莫驚春回房關上門,一刻鐘後,孟沉霜上去敲響了門。

兩米高的紙人來開了門,它半彎着身子打量孟沉霜。

明明沒有五官,卻硬生生讓人從這彎腰的弧度裏看出幾分困惑。

“小柴胡,誰來了?”溫潤的人聲在房中響起。

[李某名渡,是莫醫君的友人。]孟沉霜越過紙人的轉述,直接通過神識與莫驚春溝通。

“母親的友人?”莫驚春愣了一下,停住收拾書冊的動作,轉身迎過來,無需借助盲杖與攙扶,他依舊走得很穩當。

雖然耳聾目盲,但修仙者可依靠神識感知世界。

只是像莫驚春這樣從未用視覺、聽覺接觸過真實世界的人,依靠神識所認識的世界和常人全然是兩樣。

孟沉霜不用易容改聲,稍稍遮掩一下神識,便不會被莫驚春認出。

要是他敢讓別人認出自己是魔君或者浮萍劍主,系統就會強制他走魔君人設。

[是,這是令堂留與我的信物,她說可憑此尋春陵醫谷中人求助。]孟沉霜通過神識,向莫驚春展示了一朵複雜獨特的雲紋。

“這确實是母親留下的紋樣,李前輩快請進。”莫驚春撥開小柴胡,單薄的紙人直接貼在了牆壁上,“晚輩才疏學淺,修為低微,不知道能幫上前輩什麽忙?”

孟沉霜跟着莫驚春到桌案邊坐下:[若是莫小友也算才疏學淺,天底下還有哪位醫修敢說自己有才。不瞞你說,我日前與人鬥法受傷,中了種從未見過的毒,這次偶遇請莫小友,想請你出手一觀。]

“好。李前輩,不如我現在就為你診脈?”莫驚春說話時的音調與節奏與常人不同,柔和又朦胧,不過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能夠學會開口便已是不易了。

孟沉霜把手腕遞給他,莫驚春一旦開始診脈,整個人便完全沉入了一種深刻的專注。

這是醫者妙手仁心之态,但孟沉霜看着他這樣子,卻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孩子也太好騙了,問也不多問一句,就信了他的說辭。

孟沉霜的确與莫驚春的母親莫雩相識。

友情倒算不上,只不過當年孟沉霜為了給自己那打小體弱多病的徒弟治病,經由春陵醫谷故友別南枝介紹,到谷中延請瞽醫聖手莫驚春,雙方這才熟悉起來。

在此之前,莫驚春一直待在春陵醫谷研習醫術,不曾沾染世俗,到了劍閣,同樣與世隔絕,便這麽養出了一副質潔清疏、溫良單純的品性。

平日裏若要下山,孟沉霜的徒弟總要陪在莫驚春身邊看護,即使暫離片刻,也會留下紙人保護。

不過紙人空有力量,終歸不夠聰慧,今日若是換一個心思叵測者拿着這套說辭接近莫驚春,這傻小孩兒怕是被騙去買了都不知道。

“這的确是種見所未見的毒。”莫驚春思索道。

那當然,孟沉霜腹诽,恐怕從沒有堕魔從謝邙手下逃出來,更沒有人自己給自己毒上加毒的。

[這毒能解嗎?]

“配成此毒的藥物都是些常見物,只是重重疊加使毒性複雜強烈,但應當可以解,李前輩,容我再探一探經脈。”

訊獄每年消耗在魔族身上的毒藥能按缸算,不會用什麽罕見材料,否則天上都經業臺就該拿着虧空的賬本來找謝邙哭了。

莫驚春一面探查又一面問:“李前輩,我母親在天上都事務繁忙,我許久未與她通信,不知她近來可好?”

莫雩是天上都六尊之一,現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還未到換任的時候。

孟沉霜思索着答道:[天上都掌修仙界諸多冗務,莫天尊肩負重任,日日勞心,難免有疏忽家事的時候,莫小友不必憂心。]

“前輩說的是。”

孟沉霜莫名從這秀骨清像的盲眼青年身上看出一種小孩兒想家的可憐孤獨。

莫驚春略蹙了蹙眉,抿唇沉思半刻,方道:“李前輩,我大致明曉此毒原理,可解,但還需李前輩從傷處取血,我對症再研究具體用藥……”

窗棂忽然響動,一股勁風拍打着客店木窗,孟沉霜感受到熟悉的氣息,瞳孔猛然一縮。

“……但晚輩今夜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早才能寫完,前輩……前輩?”莫驚春感覺身前驟然刮過一陣風,剛才還坐着人的木椅一下子空了,只剩一只盛滿鮮血、波痕蕩漾的茶杯證明剛才有人來過。

[多謝莫小友,我明早再來找你拿藥。]這是莫驚春收到的最後一句話。

下一刻,木窗被一只纖長蒼白、骨骼分明的手推開,緊接着,一個身着如雲白衫的人翻進了屋。

來人骨骼清癯,面若白芙蓉,血色淡薄,看上去比莫驚春還病弱,手中卻牢牢握着一把雪亮長劍,劍上刻字,“忘塵”。

他輕轉鳳目,審慎的目光掃過全屋,最後落到桌案上還溫熱的一杯血中。

“朝萊?你回來了。”莫驚春轉身向他,面容中帶着喜悅。

[是我。]孟朝萊走向莫驚春,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細檢查了一遍,蔥白的指尖沾了些墨漬,除此以外,再沒別的污跡了。

桌上的血應當是剛才坐在這裏的人自己取出的。

[剛才有人來過?]孟朝萊問。

“一位母親的故友前輩,他中了毒,來找我看病。”

不知道是哪個字觸動了孟朝萊,他驟然眉頭緊鎖,神情嚴肅,但莫驚春什麽也看不見,仍淡淡笑着。

孟朝萊看他這般平靜,也逐漸收斂起肅容:[既然是前輩,明日也該為我引見。]

莫驚春忍不住更笑:“他是我母親故友,我合該對他稱一聲前輩,可你是劍閣閣主,又有幾個人敢在你面前自稱前輩?”

孟朝萊還想說些什麽,但莫驚春已經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莫驚春明明什麽也看不見,卻看是朝向孟朝萊的方向,仰起頭:“既然你回來了,晚上陪我去采玉山嬌吧,小柴胡還是太傻了。”

貼在牆上的兩米高之人聽到自己的名字,探了探腦袋。

孟朝萊凝視着覆在莫驚春眼上的白紗,好一會兒,才輕笑道:“好。”

[好。]

-

孟沉霜在感知到忘塵劍氣息的瞬間腳底抹油飛速溜走,成功避免了一場師徒相殘、欺師滅祖的慘案。

他從隔壁客房跳窗逃走,順着客店背後的小巷跑出了三裏地。

莫驚春每隔三十年都會在霜降前後來到蒼柳山的原因很簡單,他來采一種三十年一開花的靈藥,玉山嬌。

采得玉山嬌,便可為孟朝萊煉藥治病。

孟沉霜這位徒弟天資卓絕,七竅玲珑,只可惜天生體弱多病。

不過有靈藥與修為吊着一口氣,倒也死不了,孟沉霜上誅仙臺前安排後事,放心地将劍閣閣主之位交給了他。

玉山嬌只在子時綻放,莫驚春與孟朝萊今夜是不會歇下了。

孟沉霜收斂好了身上的魔氣,但保險起見,他還是在鎮上尋了個陰氣重的地方落腳,靠着陰氣掩蓋魔氣,以免被孟朝萊發現,然後被殺魔滅口。

至于什麽地方陰氣重?

孟沉霜有兩個選擇,鎮中義莊,鎮外亂葬崗。

問就是他選義莊,至少義莊裏的屍體都被好好裝進了棺材裏。

夜幕降臨,四野沉寂,整個歸柳鎮之剩下冷風吹動靈幡的嘩啦響聲。

義莊正門口有個抱着燈籠打瞌睡的守夜人,孟沉霜便走後院圍牆翻了進去。

落地便是滿院棺木挨挨擠擠,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牆根處竟還有不少棺材層層疊疊堆成了一畧。

孟沉霜艱難地找了個檐角下空地,席地而坐。

被這麽多棺材包圍,想要立刻入睡實在太為難活人,孟沉霜沒什麽事可做,只能盯着棺材發呆。

因疫病而死的屍體會被盡快燒掉埋葬,送來義莊暫存的屍體反而不是受疫病之難者。

孟沉霜之前從鎮子上僅剩下的那些百姓口中的議論得知,疫病今夏才發生,而義莊裏堆積然山的棺材和鎮上永遠飄蕩的白色魂帆從三年前就存在了。

大旱、饑荒、蝗災、疫病……歸柳鎮仿佛中了某種詛咒。

死亡一茬接一茬地到來,義莊裏甚至有放了了兩年還未下葬的棺材,要麽是因為死者親屬已經在人心惶惶中舉家逃離,要麽是這一家人全部死絕,再無人為其殡葬。

此為天災,非是人禍。

鎮中井水枯竭,鎮外溪流幹涸,即使朝廷願意出錢出力興修水利,卻仍是杯水車薪。

就連莫驚春今日診病布藥,也只是螳臂當車。

孟朝萊上劍閣前,生在凡間帝王家,不會看不懂眼前是一出死局。

但畢竟醫者仁心,盡人事,聽天命,孟朝萊從不攔他。

秋夜寒涼,歸柳鎮幹燥少雨,夜裏氣溫降得更快,孟沉霜靠着的青石板很快耗盡了熱氣,涼意刺骨。

堕魔軀體本生來炎熱,但他毒傷未愈,火氣不足,略覺幾分寒涼。

他站起身,摸了摸身前的樟木棺材,忽然也有點想給自己找個木頭棺材躺躺了。

謝邙把他的屍體放在萬年神冰玉棺裏,凍了七十二年還恍如昨日,那該有多冷啊。

嘎吱——

一聲脆響閃現在夜色中。

孟沉霜:?

他低頭檢查下的棺材,樟木棺材板被用長釘打實了,剛才肯定不是他不小心掀了別人棺材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