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往事已矣

那個時候,阿染的眼睛還沒有壞,身上也沒有現在這麽多的傷疤,盡管長相在美人如雲的暖香閣裏不算出衆,但勝在性情溫柔,乖巧順從,生意不算冷清。

他還有個要好的夥伴,叫蔻丹。

蔻丹比阿染厲害得多。他自幼聰穎,勤習書畫,老鸨對他十分看重,想賣個好價錢,因此一直沒讓他接客,養到十六歲上,才鄭重地給他做了場生日,蔻丹就此豔名遠播。

阿染那時候已經攢了幾年的銀子,一直念着要給自己贖身,出去尋找父母。蔻丹的娘親也是暖香閣裏的娼妓,早幾年被人贖出,成為一大戶人家的小妾。阿染便撺掇着蔻丹跟自己一塊攢銀子,未來再見親人一面。

兩個少年互相扶持着,前方有個盼頭,日子便沒有那麽難熬。

阿染一說起原先的事,就唠唠叨叨停不下來。他說蔻丹好看又聰明,經常提點照顧他。

“就跟你一樣。”阿染表示,“按照他說的去做,客人就會賞銀子。他可厲害了!”

喬相思可不想聽阿染誇別人,更何況阿染話語中隐隐透露着那小子比自己更厲害的意思,就催促道:“閑扯半天了,你還沒說到正題呢!”

阿染卻搖頭道:“蔻丹的事情,就是正題。”

時年流轉,阿染與蔻丹慢慢攢着銀子。眼見着阿染快要攢夠,這時候,蔻丹也遇到一件好事。

有位路過的富家少爺,想帶他走。

阿染雖不舍與夥伴分離,卻很為他高興。蔻丹喜歡那位少爺,那人也喜歡他,能與兩情相悅的良人厮守,大抵是娼妓最好的結局。

然而,就在快逃離火坑的時候,蔻丹卻病倒了。

雪上加霜的是,他母親去世的消息也傳了過來。據說那戶人家的主母善妒,尋了個錯處,竟将蔻丹的母親活活打死,屍體丢進了茅廁。

蔻丹就此一病不起。

為了治病,蔻丹和阿染花光全部的銀子,但還是不夠。所有人都說蔻丹已經救不活,唯有阿染不忍心眼看着他病死,四下借錢無果,最後實在沒辦法,便硬着頭皮求到了那位富家少爺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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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奇的事情發生了,那位少爺,竟然轉而看上了阿染!

“确實夠離奇的,算你有自知之明。”喬相思忍不住插話,“其實那人就是長路寂寞,缺個便宜的暖床人。我聽着他一點都不喜歡你。”

“我知道的。”阿染怔怔道,“我求他借我一點銀子,求了很久……”

阿染終于拿到了銀子。可當他提着買來的藥回去,卻被蔻丹罵了個狗血淋頭。

阿染低頭受着。畢竟他搶了蔻丹的客人,也搶走了蔻丹離開的機會。

“哦,我聽懂了。”喬相思打斷阿染。阿染的描述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其中的辛酸已令他不忍心聽下去,索性自己補充:“然後這個蔻丹就此恨上你了。後來,他因為某種機緣巧合治好了病,成為了‘上頭的大人物’,便借機報複你,不許人給你贖身,對不對?”

阿染想了想,點點頭:“差不多。”

喬相思剛想松口氣,可一顆心卻又提了上來。

倘若真是如此簡單,阿染何至于露出那樣恐懼的神情?

“他是不是打你了?”喬相思追問。

阿染沉默。眼見喬相思又要着急,忙說:“打不打的不算什麽,只是……唉,我還是跟你說完吧。其實,我那時沒被贖走。蔻丹還病着,我一走,他怎麽辦呢?可我又很需要錢。那位少爺給了我六十兩銀子給蔻丹治病,之後就把我帶到船上去了。”

喬相思心下一沉。

作為全國最富有的豪商,他自然知道阿染說的是什麽。

水上南來北往的商船,一次航行少則數月,多則年餘。旅途寂寞,而女人上船又不吉利,有些船便會帶上用來發洩的小倌--路途艱苦,又有水匪作亂,連身強力壯的船員水手都未必熬得下去,卻不知阿染是怎麽活下來的。

這六十兩銀子,買的是阿染的命。

“走了大約有五六個月,我回來時,蔻丹已經不在,我到處打聽,終于知道他治好病後拜了個厲害師父,跟着走了。”阿染道,“我當時可高興了,可再次見到他時,我才知道我錯了。”

一開始,蔻丹還很和氣。他一點都沒有因為搶客人的事怪罪阿染,兩個人還是跟以前那樣相處。

因他的身份,阿染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尤其是暖香閣中的守衛,對他很是客氣。

可漸漸的,阿染卻覺得不對。

這個蔻丹,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蔻丹。樣貌絲毫未改,可裏面的那個人,卻像是換了一個。

尚未察覺的阿染又跟他興致勃勃地說起自己攢銀子的計劃,蔻丹說這樣很好。

“外面的人都是騙子,他們說要幫你,其實是想害你。”他這樣對阿染說,“你還記得--那人姓什麽來着?就是說要贖我的那個。前陣子我還遇到他,可有意思了。我剛把他的左手割下來,他竟然就吓尿了!哈哈哈,原本我還想把他的右手也割下來,結果笑得太厲害,刀子劃錯地方,直接把人弄死了。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蔻丹說着大笑起來,好像說了件極其逗趣的事。

阿染只覺渾身發冷,呆呆望着他。

“阿染,你記住,想要離開,就要靠自己。”蔻丹收斂笑意,臉上是阿染從未見過的神情,“別人幫不了你,沒人幫得了你。明白嗎?”

阿染茫然點頭,心裏卻并不明白。

直到數月過後,阿染的一位客人,提出為他贖身。

那客人姓程,阿染叫他程哥。經營着一家小酒坊,十分好酒,日日喝得醉醺醺,卻不會借着酒勁打人。

他想帶阿染走,倒不是多喜歡,而是因為阿染總是能将喝醉的他照顧得舒舒服服,況且阿染不算貴,比買房小妾便宜得多。

阿染想到了蔻丹的話,不知為何隐隐感到不安。但他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又受了多年折磨,害怕自己熬不下去,就答應下來。

可怕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對那天發生的事,阿染直到此刻仍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他收到了一個食盒,八角的,不大,經常用來放點心的那種。

說到這裏,阿染打了個寒顫。他攥緊拳頭,身體顫抖,喬相思想去抓住他的手,可阿染深吸一口氣,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他以為是誰送來的吃食。打開食盒,迎面便是一陣白色的霧氣,在炎炎夏日裏分外清涼。

食盒內鋪滿冰塊,透過霧氣,阿染隐約看到冰塊上,攤着一片圓形的、紅白相間的什麽東西。

霧氣散去,他清楚地看到了食盒內盛放的物件--

那是一張臉。

一張完整的,被生生剝下來的,沾着血的臉。

程哥的臉,正攤在盒內,空洞地瞪着他。

“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阿染垂下頭,捂住臉,悔恨地重複,“如果我沒有答應他,他就不會死。”

可阿染又能做什麽?

他什麽也做不了。

“那之後,我就被吓得生病了,醒來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阿染繼續道,“大夫說,我的眼睛是被毒氣熏的。可毒氣在哪裏呢?事後我才想起,是食盒裏的冰塊。”

--随着冰塊的融化,那張臉皮被毒液浸透,化得無影無蹤。

“關于這件事,我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大家都以為他是喝醉酒掉到河裏淹死了,只有我知道,他是因為我而死。”阿染黯然道,“如果我當時勇敢一點就好了,至少還能留下點什麽,不會讓他屍骨無存……”

喬相思心說難道這小子還想救下那人的臉皮?眼睛被霧氣一熏都變成這樣,也不知是什麽毒這樣厲害,真要上手去碰,就算運氣好保下小命,現在阿染估計也只剩一只手了。

“從那之後我就知道了,他說的是真的。”阿染道,“可我真想不明白,蔻丹為什麽這樣恨我。後來我才漸漸想通,一定是蔻丹已經沒了,我的朋友已經死了,現在那個披着他皮的家夥,是從地獄裏來的惡鬼。”

阿染講完了,喬相思久久沒有開口。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兩人誰都沒有胃口。阿染起身收拾碗筷,卻被喬相思拉住了手。

“手這麽涼。”喬相思挑眉,眯起一雙桃花眼,斜斜地望着他,“你回答了我的問題,我現在就信守承諾,先教你一招。你好好學,以後用得上的。”

“是什麽?”阿染一下子想到了正事,忙洗耳恭聽。

“你是不是覺得冷?”喬相思起身,與阿染面對面站着,他比阿染高,略一低頭,就能清楚地看到阿染濃密而纖長的睫毛,“你平時覺得冷,會怎麽做?”

阿染做了個将手抄進袖子裏的姿勢。

“不對。”喬相思失笑,貼近阿染,低聲道,“你要對客人撒嬌,說你很冷,要抱着才行。”

“哦。”阿染若有所悟。

“你現在學一個我看看。”

相思這張臉太過漂亮,靠得這樣近,阿染看得腦袋發暈,又不好意思,琢磨半晌,方低聲嘟囔道:“公子,我冷。抱抱我,好麽?”

“好。”喬相思答應,上前一步,輕輕将阿染擁入懷中。

這是一個很溫暖的擁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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