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044章
原來那十餘口木箱內, 底上墊的都是大石頭,僅有面上一層,鋪了上好的金絲花銀, 乍一看很多,實際上也不過就是五六百兩。
李從舟看着, 掩口輕咳兩聲後嘴角微揚:他服了。
顧雲秋心思玲珑,膽子也大。
換做旁人,還不敢這般做這般想。
“當初東家提出這個想法,沒由來倒吓我們一跳, ”小邱拿着大氅, 遠遠候在樓梯口, 聽着屋內對話也湊趣道, “這一路上我的心都懸着, 生怕有人沖殺出來、搶了一箱銀去。”
小邱性子活, 嘴皮子也利索, 對什麽人都是一張笑臉,也難怪能在京城酒樓裏當跑堂。
“放心, 不會,”顧雲秋回頭與他解釋, 也是說與李從舟聽,“羅叔離開前支會過他城隅司的兄弟,他們暗中是幫忙看着的。”
“畢竟天子腳下, 當衆搶銀要擔的風險可太多了, 再說這箱‘銀子’多重吶——”
大白石可比金絲花銀沉太多。
李從舟唇角挂笑,手臂微微用力示意顧雲秋扶他回去。
到床邊坐下後, 他才又問,“不是說, 富不外露?”
這麽十來箱金絲花銀,要是被有心之人記上了,諸如劉金財一類,若他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請來山匪、趁夜打劫,豈非得不償失?
顧雲秋莞爾,“哪有這樣的笨賊?京城夜裏城門緊閉,城隅司三巡、望火樓夜看,聚寶街又在城中腹地,來一趟可費勁。”
“再者,一箱銀子重得很,運送一趟都是大動作,要車要馬要人手。即便有人來,來的也是城內的小毛賊,他們的身手,後院兩位大哥能應付。”
李從舟便閉上眼,笑着仰靠在軟墊上,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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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是顧雲秋,系好了大氅外披的帶子後,吩咐小邱一定好好照顧李從舟。
“東家放心,”小邱應下,“我一定看顧好小師傅。”
顧雲秋點點頭,推開房間門時又喊了李從舟一聲:
“明濟——”
李從舟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看向他。
“我走啦,”顧雲秋揮揮手,柳葉眼彎彎,“晚上回來給你帶好吃噠!”
李從舟好笑,重新阖眸養神。
駿馬嘶鳴、銅鈴叮咚。
雲琜錢莊後院的門扇開合,踏着清晨的濃霧過豐樂橋駛向京城西北的龍井街。
初晨破曉,日光微明。
趕到輔國大将軍府的後院側門時,整好是卯時三刻。
這是他與曲懷玉約定好的時間,但沒想到——
馬車一停,車簾外就傳來曲懷玉焦急的聲音,“秋秋你可算來了!”
顧雲秋跳下馬車,高高興興牽了曲懷玉手,“小瑾你怎麽出來等了?點心快給我那個暖爐拿來,你手好涼!”
七月末的京城,晨昏已涼。
曲懷玉就着一身單衣,顧雲秋摸摸他身上衣衫,都感覺上面凍了一層霜。
“不、不用,我不冷……”曲懷玉紅着臉推了推。
顧雲秋哪容他拒絕,不由分說塞進他手裏,“我們進去?”
曲懷玉捧着那只暖呼呼的小手爐,糊裏糊塗就被顧雲秋拉回了自己的小院。
雖說曲懷玉離開将軍府已有八九個年頭,但老将軍還是單獨給他留了一個院子,裏面還有一間堂屋專門堆放曲懷玉小時候的玩具。
院子比寧興堂自然小,可裏頭亭臺樓閣、假山蓮池一應俱全,伺候的婆子們在直房處:燒水做飯、好不熱鬧。
這院子顧雲秋來住過一日半,走起來輕車熟路。
他挽着曲懷玉徑直走回正屋,見圓桌上還擺着用了一半的早飯,便不由分說給曲懷玉摁過去坐:
“小瑾你早飯都沒吃完,巴巴過去等什麽呢?”
他解開身上披着的大氅遞給點心,笑曲懷玉傻氣。
曲懷玉臉上緋色更濃,尴尬地押下一口茶掩飾,才捧起桌上的餅子吃。
他身邊的雜役小厮倒不全然是木頭,其中一人殷勤地給顧雲秋奉上了一盞花茶,“世子爺,您喝茶。”
顧雲秋接過來喝了一口,曲懷玉這花茶竟是酸甜口的。
他好奇地打開蓋碗看了一眼,發現裏面除了尋常茶飲子泡的那些東西,還添了一枚洛神花,玉紅色在熟水中一縷縷滲出,看着還怪好看。
“世子爺,可是茶不合口?”曲懷玉身邊的小白問。
顧雲秋搖頭笑,“只是好奇。”
曲懷玉遠遠看了一眼顧雲秋手中的茶碗,認認真真解釋道:“那個是我喜歡喝的,我、我挺喜歡吃這些酸酸甜甜的東西的……”
顧雲秋聽了,便愈發覺得曲懷玉這人有意思。
“對了,小瑾你吃的這是什麽?早飯就用兩個餅?”
“不是不是,”曲懷玉站起來,捧着他咬了一半的餅子給顧雲秋看,“這個是秦州的小吃,喚作臘汁肉夾馍,可好吃了——”
顧雲秋湊過去,發現他手中的面餅子是從中間劈開的,炖煮軟爛的豬肉剁成了肉糜,其中還加了青椒,醬香四溢的臘汁将裏面一層面餅都泡得很軟。
“小白,”曲懷玉沖那邊的小厮招招手,“再去後廚拿兩個來!”
他指了指碗碟中還剩着的餅,解釋道,“我愛吃辣,怕你吃不慣。”
曲家幫走的是西南路,辣子可是那地方桌上的常客。
等小白拿了新的餅子過來,顧雲秋啊嗚咬下一口,發現這白面餅子烤得好,外皮黃金酥脆、內裏松軟,剁碎的肉糜幾乎是入口即化。
臘汁被面餅很好地吸收,既有嚼勁又很香滑可口。
即便用過了早飯,顧雲秋還是足撐下去一個半。
另外半個是因為他想試試曲懷玉那種添了辣的,結果還是受不了,所以只吃了半個。
他的嘴唇被辣得紅豔豔的,靠在圈椅上就不想起,眼睛亮亮地看向曲懷玉,“小瑾你可真是個妙人。”
曲懷玉卻擔心給他辣壞了,忙不疊招呼小白給顧雲秋添了一盞牛乳凍。
牛乳京中也有,也常和其他飲子混着做成各種露。
但将牛乳做成凍,顧雲秋還真是頭一回見,小銀匙挖下去像吃嫩豆腐一般,裏面還添了冰糖蜂蜜一類,甜甜的、爽滑而不膩。
“秋秋你慢點吃,”曲懷玉看他給小瓷碗敲得叮咚作響,“不夠還有呢,我請胡嬷嬷制了好大一桶。”
顧雲秋吃得歡,卻也發現了——
曲懷玉好吃、懂吃,而且這些東西在京城都是沒有的,若是他們有個自己的酒樓,倒是可以拿出去販上一販,肯定能賺。
他看看曲懷玉,知道這話不能現在說。
小瑾樣樣好,就是心裏藏不住半點事,這主意要是說了,他不消半刻就會給說的将軍府人人皆知,倒不如暫緩一緩。
而且錢莊和酒樓跨了四五個行,實在不宜在經商初期就鋪開這麽大的攤子,容易首尾難顧、到時候難以收場。
等朱先生回來,了結了雲琜錢莊上的事,顧雲秋也想辦點其他産業——錢莊是賺錢,但不能只指着這一樣賺錢。
劉金財是個例,但不代表往後不會有第二個。
顧雲秋深知這回自己的破局之法是占了些運氣,再加上小和尚從旁點撥,所以才叫劉金財之流跌了跟頭。
往後,他和小和尚身份對換,許多事還是要靠自己。
只有真正給自己的實力做強了,才能經得起外面的風雨。
不過顧雲秋還是問了曲懷玉:
“這牛乳小瑾你剩很多的話,能不能給我帶些回去?”
曲懷玉下意識點點頭答應,“小白你去,把胡嬷嬷弄那一桶都裝來。”
“哎?!”顧雲秋忙拉住他,“不用那麽多,我是想帶點給小和尚嘗嘗。”
曲懷玉啊了一聲,重新吩咐了小白去包一小盞。
這會兒壽宴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曲懷玉便帶着顧雲秋去前廳。
除了見過面的江鐮老将軍,堂上還坐着四個軍漢子,他們各自身邊都伴着婦人,想來就是老将軍的兒子媳婦們。
“世子來啦?”江鐮招招手,直拉曲懷玉和顧雲秋到他身邊,并與顧雲秋一一介紹了堂下坐着的幾位:
“這是老四,在信州大營;那是老三和他媳婦兒,兩個都在龔州。”
顧雲秋一一見禮,見那三将軍夫人英姿飒爽,也高高紮了長發在腦後做一股、也不盤雲鬓,端得是眉眼英郎、不似常婦。
信州在浙府與閩府交界處,屬東南沿海。
龔州卻在西南蜀地一側,毗鄰嘉陵江,距離西南大營的屯兵所僅有十餘裏路。
顧雲秋早聽聞龔州有一支娘子軍,喚作梁家軍,為首之人頗有當年護國夫人梁紅玉的遺風,也是驅除外虜的女中英豪。
看起來,似乎就是這位三夫人。
“這邊坐着的是老大、老五和他們媳婦兒,都在關中供職。”
四位将軍和夫人分別與顧雲秋還禮,其中四娘子看着曲懷玉與顧雲秋挽手,忍不住戲谑一句:
“爹,兒媳入京前可聽過不少京中隐聞,如今看來,傳言當真不足為信。”
她的眼神意味深長,逗得旁邊幾個将軍也忍不住笑。
這便是指,昔年顧雲秋得來的纨绔之名。
倒是老将軍捋着胡須似笑非笑,“傳言不可盡信,但也不能不信。”
四娘子一愣,然後了然,掩口笑了。
老将軍答老四媳婦的啞謎,說的卻是——寧王夫妻确實寵孩子。
反是曲懷玉看看外祖又看看幾位舅舅舅母,突然站起來将顧雲秋一護,“秋秋可好了!你們不許欺負他。”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堂屋內更是笑作一團。
曲懷玉要氣死了,扭頭轉身、用後背對着外祖父。
正待老将軍忍笑要同自己這小外孫解釋時,門外忽然遠遠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遠遠就聽得歡笑聲,看來世伯大壽、阖家團圓,當真是人逢喜事了。”
正堂的簾子一動,跨步走進來的人先拱手與江鐮道了賀詞,然後命人送上自己準備的賀禮——足一箱的四明碧香酒。
四明碧香是傳自盛唐的京兆名酒,更有詩“錦鯨薦,碧香紅膩承君宴”言其在宴樂裏的重要性。
碧香酒是一類酒的總稱,較之普通黃酒、釀酒純度更高、更容易醉。
但勝在醇香四溢,聞之難忘,很合江鐮老将軍性子。
“秋秋不懂酒,前日往我庫裏順走的兩壇子沒這個好,正好今日世伯分與大家嘗嘗。”
這話說完,堂內更是笑聲連連。
唯有坐在老将軍身邊,被父王當衆揭了老底的顧雲秋漲紅臉,抿抿嘴叫了聲父王後,學着曲懷玉模樣、也轉身背對着寧王。
寧王忍笑,先轉身挑開簾子扶了妻子進來,然後才和妻子正經上前,恭恭敬敬給老将軍道喜。
江鐮和定國公是同袍,寧王妃算是他看着長起來的小孩。
他笑着招招手,讓長子一家給寧王夫妻騰了地兒,就坐在靠近他的左側下。
今日壽誕除了自家人,最近親的便是寧王一家了。
徐家和江家關系親密自不必說,顧雲秋和曲懷玉又有一份同舟的緣分在,老将軍喜歡外孫,自是愛屋及烏跟着喜歡顧雲秋。
江家人丁興旺,一幫兒子媳婦也帶着孩子,三歲五歲的小孩們撒歡地跑在外院的花廳內。
老将軍同寧王夫妻說了一會兒話,外面就又有舊部前來賀壽,江鐮終歸是家主人要迎來送往,便讓大兒子招待他們一家。
“怎麽不見二郎和六郎?”寧王問,環顧一圈後,發現曲懷玉的父母也不在,“還有曲幫主他們。”
江家大郎在關中做至三品虎贲中郎将,手中掌着兩個衛所。
聽寧王這般問,搖搖頭嘆氣道:
“前兒登聞鼓院那一遭,您是知道的,偏巧當年給若雲公主送親的差事是老二領的,這關節上,上封總是要留他問一問。”
提起若雲公主,寧王的眉心亦是微蹙。
這位公主行二,出生在誠王府,頭裏還有昭敬皇後嫡出的一位長公主婧怡。
可惜長公主八歲病殁,在王府時,皇帝膝下就只得這麽一個女兒。
若雲公主的生母是順宜皇貴妃李氏,李氏是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大宮女,後來出宮開府就得了太後恩典,擡她做了府上的頭一名侍妾。
李氏也争氣,即便有昭敬皇後入府,她還是跟着生下了女兒、得進位為王府三品姬妾,位份僅次于兩院側妃。
然而建興十五年,李氏再度有孕,生産時百般艱難,誕下一個男嬰後就血崩而亡。
這男嬰生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可愛極了,也是王府的第二個兒子,被取名予橋,并追封他的生母李氏為王府側妃。
那皇貴妃位是後來累加而得,順宜二字也是追尊的谥號。
本來生母過世,孩子合該交由當家主母、也便是當時的誠王妃文氏撫養,可文氏自己體弱、也還有剛滿歲的嫡長子要照顧。
而當時王府裏的女眷——有孕的有孕、剛生産的剛生産,實騰不出人手,皇帝無奈,便只能将李氏膝下一對兒女,都暫時交給乳母們照料。
等予橋長到半歲,王妃也終于騰出手。
然而挪動予橋到王妃別院後不出半月,這孩子就生出高熱夭折。
雖然太醫們都說是碰巧,但難免有人背後議論——懷疑是王妃不容人,不想庶子分走嫡子的恩寵。
這本是無稽之談,府中衆人都知文氏性子好,斷不是那種能下狠手去殘害襁褓嬰兒的主兒。
那時的皇帝還只是個王爺,若不繼承大統,膝下諸子也就只掙個世子位,區別不過年奉多寡,何至于就要你死我活。
最要緊一樣,是文氏的嫡子已長成且無病無災,王妃好好的,何至于去害一個母親早逝、母族又無人的孩子。
往後,昭敬皇後對喪母又失去弟弟的若雲公主視若己出,長公主婧怡病逝後,更将若雲當做自己唯一的女兒看待。
當年若雲公主被議和親,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也是昭敬皇後。
只可惜西戎難得議和,朝中适齡的公主又僅有若雲一位,皇後再不舍,國事在上,也只能忍痛割愛。
她親自給若雲公主置辦嫁妝、縫制大婚要用的禮服,最後更是一直送車隊出京十餘裏,往後大病一場傷及根本,從此再不能料理六宮事。
昭敬皇後待公主極好,只盼着她能在西戎生得兒女傍身,往後熬出頭,也能常常到京城探望。
偏偏若雲公主嫁到西戎沒多久,那求娶的戎王就給自家子侄鬥死了。
不久,便也傳回公主病殁的消息。
昭敬皇後為此一直傷心,再好的藥吃下去身子底子也是壞的。
那時寧王妃入宮侍疾,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偷偷抹淚,說娘娘都病成這樣,夢裏喊的仍舊是公主乳名。
倘那西戎的荷娜王妃當真是若雲公主,還不知昭敬皇後在泉下要多寒心。
見寧王神色陡然凝重,江家大郎趕緊續道:
“至于小六嘛,他是去歲家宴上給父親誇下海口,說無論如何今年一定給他拐一名兒媳回來,我猜——多半是沒能哄着人,現在羞于進門呢。”
老将軍幼子的年紀比寧王還小上幾歲,算起來今年也二十五了,卻一直征戰在外未曾娶妻。
江鐮催過他幾回,都被六郎找由頭給躲過去。
今歲是老将軍的六十大壽,大約是誇下海口真的沒臉吧。
寧王笑了笑,神色舒展。
“至于小妹一家嘛……”大郎搖搖頭,“日前來信,說是在關西渡找不到船,可能要稍遲些,讓我給父親告罪呢。”
衆人這邊說說笑笑,那邊曲懷玉卻拉着顧雲秋找了個無人的安靜角落坐下,讓小厮去單獨弄了七八樣糕點來:
“秋秋,你先吃點東西墊上,我家宴會就是這樣的,一定要等所有人到齊才開席,別餓着你了。”
顧雲秋才吃了臘汁肉夾馍,這會兒還不餓。
他拉着曲懷玉坐下來,又纏着他講了幾樣西北和西南有名的點心。
如此到晚些時候,日暮黃昏。
曲懷玉的爹娘、大哥終于趕到,顧雲秋聽得門房唱喏,擡頭觀瞧時,門簾一動先走進來一個白面書生,年紀看着比寧王大,神态從容。
他才上前拜下、準備同老将軍見禮,身後的簾子就狠狠搖晃兩下,從外進來一個年輕人,呯咚一聲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這人二十五六歲模樣,下巴青了老大一塊兒,眉眼卻含笑,一邊哀哀叫着求饒,一邊喊了老将軍:
“爹爹你瞧,姐姐她也忒不給我面子了!”
這時,便是又從簾子後繞進來一人,她身量不高、披一席紅色大氅,腰間跨馬鞭、短劍,腳上踩着雁翅皂靴,雲鬓邊簪着一朵重瓣山茶。
曲懷玉見着他們,一下就從凳子上竄起來。
顧雲秋便了然:這就是曲幫主和夫人江雁。
“爹!”江雁聲音響亮,竟是如男兒般抱拳拱手與父親見禮,轉身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腳,“女兒遠遠回來,就見着這混小子蹲在角門處鬼鬼祟祟,就給順手提回來了——”
“那就鬼鬼祟祟了!我、我這不是張望張望!”
“張望什麽?”大郎過去扶他,“角門那邊可不管着發媳婦兒給你。”
哦,顧雲秋好笑,原來這是江家六郎。
鬧這麽一出,除了被留下追查的二郎,江家人算是全部到齊,緊跟在江雁身後的還有曲懷玉的大哥曲懷文。
曲懷文年長,人也穩重,聽得弟弟一番介紹後,反是起身正兒八經給顧雲秋鞠躬,感謝他對弟弟的回護。
三人客氣推了一番,顧雲秋寡不敵衆,手中又被塞了個印信。
是個蓋有曲家幫圖樣的鐵牌,能方便他在整個西南橫行無阻;有困難時,也能請動曲家幫的馬幫出手。
不過一次順手幫忙……
顧雲秋看看曲懷玉,現下倒真覺得是他賺了。
人都到齊,江家老爺子便吩咐了開席,請了寧王一家人過來跟他們江家一并坐主席,席間開了幾壇子四明碧香酒,由寧王陪着老爺子多吃了幾巡。
顧雲秋的心思,卻全在這一桌子菜上。
江老爺子不貪口腹欲,可防不住孩子們孝順:江家多出武将,既是武将,就沒有成日聚在京裏的。
江家素來聚少離多,好不容易能碰上一面,自然是吃穿度用全部都要挑最好的來孝敬父親。
大郎和五郎帶了關中的燒酒、燒雞,還有七八樣關中名點心。
三郎帶的是西南特有的銅滾鍋,熱騰騰的菜放在一個銅鍋裏加炭火煮,別有一番趣味。
而三娘子更帶了一壇虎骨酒,是她親自獵下大蟲剝制的。
六郎雖沒能帶得一個半個媳婦兒回來,卻給老父親帶了許多新鮮的海貨,他的營屬在瓊州,遠是遠,但正适合年輕的兒郎建功立業。
……
大人們忙着敬酒,顧雲秋和曲懷玉兩個悶頭苦吃,王妃偶然湊過去偷聽一耳朵,發現他們不是在講這個好吃,就是在說那個味道香。
她勾唇莞爾,随他們去。
不過顧雲秋也不單單是自己吃,挑着個好吃的藕圓子,便要曲懷玉給他包兩個;喝着一小盅炖梨湯鮮,便也要管曲懷玉讨。
曲懷玉嗯嗯嗯點頭,半點沒有猶豫,顧雲秋說什麽他就讓小白記什麽。
等小白手裏的單子都快厚成一本小冊子,他才恍恍惚惚覺過點味兒來,“秋秋,怎麽你要的這些,都是……素菜啊?”
顧雲秋湊過去與他咬耳朵,“我想帶回去給小和尚吃。”
再次聽得這個,曲懷玉有點懊惱,他抿抿嘴,“是我的錯,應該向祖父讨一張請帖的,明濟師傅也是京城裏的紅人。”
他來這麽幾天,少說已經聽四五個人說過這位僧明濟,既是圓空大師的高足,又得太後、太子的青睐。
顧雲秋實在怕他現在站起來去要請帖——小和尚傷成那樣一步三喘,莫說是赴宴,他下個樓梯都難。
便連忙攔下曲懷玉,尋了個借口道:“他跟在太子身邊講經,不好出來的,你要了請帖不是反而讓他難辦?”
曲懷玉想想也是,之後,倒是不用顧雲秋吩咐了,直接讓小白去後廚盯着,看見什麽素菜都給顧雲秋裝一份兒。
宴席過半,顧雲秋就找好理由,推說自己不勝酒力要先告辭。
王爺王妃都知道自家兒子是個什麽酒量,沒多想就放了他回去,顧雲秋別過老将軍和其他長輩,就由曲懷玉送出了将軍府。
他上的是寧王府準備的馬車,但同時,也有一輛樸素的雇車遠遠跟在他們身後。
等到了豐樂橋邊,點心就尋了個由頭支開車夫,顧雲秋立刻從車後跳下來,快跑幾步躲到了後面那輛車裏。
兩輛車在橋邊分開,一輛遠遠駛向武王街,一輛轉頭過豐樂橋、上聚寶街,然後徑直駛入已經給他們留好了門的雲琜錢莊。
曲懷玉老實人,塞在車裏的食盒竟然有十多個。
顧雲秋被小邱扶着跳下車的時候,懷裏甚至都不得不多抱一個。
“小和尚還醒着不?”
顧雲秋看看院中的更漏,戌時三刻,已經不早了。
“小師傅醒着呢,還勞神看了一卷書,”小邱請了陳家兩兄弟一起幫忙搬弄食盒,“東家,這些是直接送到二樓房間嗎?”
顧雲秋點點頭,等小邱他們忙完,又挨個給了他們賞。
陳家兩兄弟正待拒絕,顧雲秋就先笑融融握了他們手,“今日是老将軍壽誕,算是過節。”
兩兄弟對視一眼,這才讷讷拿了。
他們是都沒想到,城裏的規矩竟這樣厲害,給東家幹活,還能領到額外的賞錢——
他們在陳家村也幫忙人幹活,大多是擺席吃飯就算,好的給一點糖果瓜子。
這些日子在錢莊當差,莫說工錢,就是賞錢都夠他們家裏半年一年的花銷。
小邱倒是見怪不怪,還與那馬車夫嬉笑着說了兩句,是什麽過幾日請你喝酒、再幾日來家喝茶之類。
陳家兄弟心下納罕,卻也暗暗跟着學。
小邱八面玲珑,唯是不認得幾個字,否則,肯定是可以謀個外櫃學徒甚至是檔手的活計,将來繼承榮伯的位置也未可知。
陳家兄弟記着顧雲秋的恩,自然也不想給恩人添麻煩。
他們是鄉下人,但也在努力一點點學着在城裏生活、經營。
顧雲秋不知他身後這幫夥計心裏的事,只一門心思撲到小和尚身邊——将軍府壽宴上的東西都是好的,能孝敬給老将軍的、傷病患自然吃的。
其中顧雲秋最喜歡那個壽桃,粉粉嫩嫩的面桃子,外面描得十分精致,裏頭還塞了豆沙,軟糯香甜、比正經蜜桃還好吃幾分。
将軍府的食盒是一摞三盒,頭裏幾個是顧雲秋央來的,裝的分量還算尋常,往後幾個就有些誇張——
用個小盆裝的酥炸黃金玉、塞得盒蓋都蓋不嚴實的薯蓣豆花球、壓得扁扁的綠玉菜汁餅,還有看着像是整盆倒進來的紅豆湯。
點心要在王府幫忙盯着,顧雲秋就扁了袖子親自給李從舟布菜,徑長三尺的圓桌很快就被堆得滿滿當當。
看着這些菜,李從舟哭笑不得,“你這喂豬呢?”
顧雲秋頓了頓,發現還有兩個食盒沒打開,也察覺到曲懷玉給的實在是太多了,便轉頭抿嘴,與李從舟打商量:
“不如我都給你打開?你挑幾樣喜歡的,剩下的我送樓下給大郎他們。”
這些菜在李從舟眼裏大差不差,可顧雲秋一片心意,他也不好當面拒絕,只能擇了幾樣色彩鮮豔的,以及那壽桃。
見壽桃被留下,顧雲秋贊了一句有眼光,探出頭去本想喊小邱,看見陳家二郎正好坐在院中,便叫他上來給食盒都拎走:
“拿給你嫂子收拾,明日你們分着吃。”
陳二郎點點頭,想學着小邱說幾句漂亮話,但最後還是說不出口,只能悶頭幹活,上下樓梯兩趟,終于給七八個食盒都提下去。
李從舟晚上用過曹娘子煮的一碗粥,這會兒也吃不進去東西,陪着顧雲秋說了一會兒話,和他分着吃了那只壽桃。
顧雲秋喜歡這個,他看得出來。
輔國大将軍的壽宴熱鬧,顧雲秋揀着有趣的說給李從舟聽,還一一給他介紹了江家的幾個兒郎。
殊不知——
李從舟前世,與江家這六兄弟合作頗多,這些人他其實都熟悉。
只是那時候的他已是寧王世子,江家人待他是恭謹客氣、是戰場上生死與共的将帥關系,卻遠沒顧雲秋說出來的這般有人情味兒。
江家兒郎各個都是虎将,前世徐振羽将軍戰死後,還是靠他們撐起了西北的一片天。
尤其是後來入蜀與襄平侯那群毒藥喂出來的士兵作戰,也全仰賴三将軍和三夫人,以及曲家馬幫多年對地形的熟悉。
李從舟聽着,倒也沒想到——
往後威名赫赫的江六郎,在父親的壽誕上,會被長姊一腳踹進廳堂。
不知為何,聽着顧雲秋繪聲繪色的講述。
李從舟忽然覺得那些在他記憶裏,只是虎贲中郎将、只是雁翅将軍的人……漸漸有了骨骼、有了血肉,像畫中人漸漸走出了畫一般。
那些模糊的人影搖搖晃晃,最後都變成了顧雲秋的一颦一笑。
重生以來第一次,除了複仇,他心裏有了些異樣的感情。
無關于報國寺、無關師兄師父,他希望往後的每一天,顧雲秋都能像今日這般無憂無慮:
捧着個面團捏的夾心壽桃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算不得圓的月,沾着豆沙的唇角露出兩灣融融梨渦,眉飛色舞、興致勃勃。
他看得出神,沒防備顧雲秋忽然轉過臉來:
“對了,再過幾日就是十五了,今年我邀你來我的生辰宴吧?”
今日是借了老将軍的壽宴,名不正言不順。
曲懷玉那番話卻提醒了顧雲秋,小和尚一直孤零零的,雖然得到滿京贊譽,但他平日冷庫嚴肅、神聖菩薩一般,誰敢真請他去赴宴。
而且請僧人吃席,多少要單獨備素齋,也不能飲酒,京城裏他們同齡的子弟也确實沒人這麽幹。
曲懷玉的生辰日還早,得到明年。
今日是七月廿九,再過十幾日就是八月十五。
中秋日城裏本來就熱鬧,賞燈放炮都是常有,更要緊是——他們都滿十五了,王府裏辦生辰宴,顧雲秋可以全權做主。
他想過了,到時他就邀請小和尚和曲懷玉兩個。
八月十四讓兩人過來府上住,到十五早晨一起吃長壽面、壽桃,中午吃上一頓素齋給曲懷玉送回将軍府,晚上拉着小和尚和他們一起賞月。
王妃的觀月堂院如其名,有個非常漂亮的二層臨水小樓,适時水面上涼風徐徐,一家人挨擠在小樓二層:
寧王和王妃一張羅漢榻,他和小和尚一張,都蓋上厚厚的被子、架上小桌子,一邊吃玩月羹、梨棗石榴,一邊喝香香的茶。
到時候,武王街外會放煙花,可以暖烘烘地窩在一起看。
他想得挺好,但看過去卻對上了李從舟一雙略帶驚訝的眼,心裏那股興奮勁兒瞬間被撲滅。
顧雲秋撓撓頭,生在中秋便只有這一點不好:
旁人的生辰宴都可呼朋引伴、邀請親近賓客到家同樂。可他們生在中秋佳節,別人都上趕着阖家團圓,也不能因個生辰奪人家的情。
其實圓空大師待小和尚挺好的,報國寺裏的僧人也是親如一家。
顧雲秋抿抿嘴,不等李從舟開口,就先自己搖搖頭,否決了剛才的提議,“……你肯定是要跟圓空大師他們一起過,算啦。”
李從舟側目,聲音放輕,“師父不看重這個。”
出家人了斷塵緣,沒有生辰日這一說。
即便是某些信衆崇敬高僧,也是以受三壇大戒那日算僧臘,從來無有計算俗世生辰還大宴賓客的道理。
圓空大師淡泊,僧臘、戒臘皆不過。
便是皇帝親臨,他也是一如往常,收着什麽東西都是直接命人捐給慈幼局、濟民坊。
但是每年,圓空大師都記着他的生辰日,會給他送些東西,或是善本經書、或是手串,終歸是寺裏用的上的東西。
旁人問起,圓空大師也只說,他這小弟子的僧臘,就是出生這日。
有了這一重借口,李從舟就成了報國寺裏唯一過生辰日的人。
明義、明遠幾位師兄愛熱鬧,總是借着他“生辰”的由頭聚會,辦一桌子素齋吃的同時,也給他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再小些,明義師兄還會給他買糖葫蘆、煮壽面。
只可惜明義師兄的廚藝實在欠佳,一碗壽面叫他煮的夾生不說,上面的雞蛋也煎得黢黑、硬得似石頭。
當時李從舟年幼,不忍師兄忙活了大半天的心血被倒入泔水桶,便是捏着鼻子、咬牙強行吃了下去。
結果,六歲那年的八月,他幾乎是躺床上度過的。
往後幾年,八月十五怎麽過的李從舟其實記不大清了,這天對他來說好像并無什麽大不同,照樣是晨起挑水劈柴、午後習武練劍、晚上釋經譯書。
除了這一日的師兄們會聒噪些、京城裏的焰火會照得整個天空亮些,其他……好像也并無大不同。
聽他這般說,顧雲秋卻只當是小和尚客氣,或是不好意思。
報國寺的僧人那樣和善,李從舟又是圓空大師最驕傲的小弟子、從小帶在身邊養大的,怎麽會不給他過生辰日?
小和尚這般說,肯定是怕他難堪。
“算了算了,你和圓空大師好好過,”顧雲秋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是我剛才想岔了,提得很唐突。”
李從舟張了張口,最終沒解釋。
“反正你身上這傷也要瞞着大師對不對?”顧雲秋掰着指頭算了算,還有足足十六日時光,“你就安心在錢莊上養着,到時候我送你回去。”
說着,他還沖李從舟擠擠眼,“我每天都給你帶好吃的。”
壽宴已過,名義上,他已賴在輔國大将軍府裏“住了”五六日,便是王爺王妃寵他,面上也過不去了。
他們若去問老将軍,那他和曲懷玉都要露餡兒。
顧雲秋不想連累朋友,加上朱先生明日就回來了,榮伯的病也在漸漸好轉,所以他可以放開手回到王府上住,白日再給小和尚送東西來。
李從舟想到他櫃子裏那一水的小裙子,皺了皺眉,最終搖搖頭,“別來回折騰了,你們鋪上不是有小夥計麽?”
顧雲秋想了想,最後折中道:
“那等你好了,我來送你,然後八月十六日我來給你送生辰禮,我們一起在山上看月亮吧?”
“……看月亮?”
“嗯嗯,”顧雲秋點點頭,“人不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嗎?而且登高賞月,京城附近最高的就是你們祭龍山了。”
他對着李從舟笑出兩個彎彎的小月牙,“後山的雲橋我害怕,我們一起去,我帶阿娘煮的玩月羹給你,可好吃了。”
玩月羹裏頭的龍眼前幾日就從嶺南送了來,都是極新鮮的,寧王妃手巧,外面的屁皮殼子留下來能燒制作香、裏面的核仁也能栽植。
而且玩月羹裏要擱桂花,顧雲秋最喜歡這種花。
只可惜,這湯羹得合時令,每年也就只能吃上一回。
“說好了唷?”顧雲秋輕輕碰碰他的手,看樣子很想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拉鈎鈎。
李從舟睨着他,最終搖搖頭笑。
在顧雲秋要瞪起眼睛來纏前,他卻主動牽起他的手,輕輕用小指勾了勾,“說好了。”
顧雲秋有些吃驚,垂眸盯着他們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看了半晌,最後嘿嘿一樂,用力牽着李從舟的手晃了兩下。
李從舟唇邊挂着笑,緩緩阖上眼眸。
那他得快些養好身子,盼一盼今歲的八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