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胸無大志

青右一愣,幾乎福至心靈般的明白了道長的意思:人與妖是不會有結果的。世人皆須經歷輪回,穆铮也總有一天會白發蒼蒼,竟至老死,而他若修行得宜,卻有無窮無盡的壽數可享,等那時穆铮不在了,他又去找誰陪伴呢?

活人永遠是比死人難熬的。這話小白其實也隐隐約約的向他提示過,否則他怎會始終對周六冷然相對,還勸他及早娶妻生子?凡人有凡人要過的一生,他們身為異族,本來就不該過多插手,那不是愛他,是害他。

青右就這麽呆呆發愣的功夫,山石道人已飄然遠去,不見蹤影。

兩人不過說了會子話,可當青右從亭子裏出來,卻發現天色已近黃昏,太陽都慢慢沉下去了。他不禁想起一句話:山中無歲月,世上已千年。

不管那老道是否使了何種術法拖住了時間的遷移,青右的肚子卻紮紮實實餓了。他還惦記着福壽居的豆腐皮包子,想着再不快趕去,那家鋪子就該關門了。

等他揣着滿懷熱氣騰騰餡料充實的包子回來,卻發現穆铮已在屋內等着他。

“你怎麽回來這麽早?”青右說道,趕緊又吞了一個,生怕有人跟他搶似的。

“想你了。”穆铮起身微笑,極熟練的吻住他的唇。

唔,早知道就不要吃了。青右後悔不已,最少也該先漱個口才對,現在他嘴唇油汪汪的,怎麽親啊!

穆铮倒不介意,仿佛揩的不是他的油,而是包子的油。他促狹的一笑,“好香啊!”

青右厚臉皮的掩蓋了自己偷吃的事實,道:“方才路過一家胭脂鋪子,所以沾染了些。”

穆铮看向他懷中的物事,“出去那麽久,就買了這點吃食,沒幹別的?”

青右下意識想起山石道人的一番談話,心虛又不能言,只得支支吾吾的點了點頭。

他甚少騙人,如今卻要對穆铮隐瞞這樣的一件大事,難免有些愧怍。

穆铮卻不疑有他,只捏了捏他鼓鼓的腮頰,親昵的道:“開飯吧。”

原來他特意等他回來一起用膳,到現在肚子還是空着的。

青右望着燈影下俊逸非凡的身影,一時間心神恍恍惚惚。

許是吃得過飽消化不良,加之存了滿腔心事,這一夜青右睡得不是很好。皎潔的月華沿着竹窗流瀉而入,往常在他看來是無比的自然風光,今夜卻嫌它刺目。

他就在這淡淡的月光下出起神來。

要是他真的決定随山石道人上青冥峰去,該怎麽對穆铮說呢?孩子的事倒是容易解決,他自然要為穆家留下一系血脈,到時着人送來便是,況且他為着修行,務必得抛卻一切前塵雜念。不過,穆铮會怎麽想他呢?會恨他麽,怨他麽,明明說好了要陪他一輩子,如今卻失約了——他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當然也有可能,穆铮等過些時就把他給忘了,聽說凡人的記憶多不長久,也許他會如常的娶妻、成家、立業,等過個十年八年,也許要不了十年八年,穆铮再想起年少時這段故事,沒準會一陣恍惚,仿佛有個叫青右的名字從他生命裏路過,可他已經忘幹淨了。

青右不願意這樣。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非常的自私,當初是因為腹中這塊肉的累贅,也不管國公府的情勢,一意孤行的就來賴上穆铮;現在他要走了,又巴不得能在穆铮心裏留下一點影子,好歹記得他這個人,也不算白白相識一場。

可一個人怎麽能什麽都想要呢?老天爺想必也會覺得他太過貪心、不肯成全的。

青右就這樣耿耿不寐,翻來覆去,跟烙大餅似的,時不時的就得挪動一下手腳。

他就這麽輾轉反側的空當,穆铮支着手臂起身了,兩眼如寒星般瞅着他,“怎麽還不睡?”

“太熱了,睡不着。”青右忙道,其時只關了半扇窗,散淡的涼風徐徐透入,是斷斷談不上燥悶的。

穆铮沉默了,繼而問道:“你有心事?”

其實打從青右抱着包子回來那會兒他就發覺了,小妖怪平常見了他總是一副歡歡喜喜的神氣,恨不得立刻撲到他懷裏,但今日卻意外的有些閃躲:他又不兇,也不會收妖的法門。

要不是怕包子的餡汁弄髒衣裳,就只有一個原因:他有事瞞着他,并且是不可對人言的事。

青右躊躇了一會兒,覺得此時正是個機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要是拖泥帶水的,沒準那山石道人也會失去耐心,不肯收他為徒了。

他就原原本本的将亭中的言語告訴穆铮,簡而言之就一句話:他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穆铮的臉于是更加沉默,如玉般的容顏籠罩上一層陰翳,半晌方問道:“你想去嗎?”

青右點頭,他不想違心的對穆铮說謊。哪個妖怪不期盼仙緣?比起多年苦修依然碌碌無為,還得時刻防備一朝雷劫将修為散盡,能成仙修成大道當然再好不過的,幾乎可說是夢寐以求的願景。

青右也不例外。

但不知怎的,青右總覺得于心難安,心裏慌得難受,要說是因為失約的愧疚也不盡然,他與穆铮并非生死之約,犯不着弄得轟轟烈烈,但,一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穆铮的面了,青右便覺得胸口悶得厲害,還有點想哭。

他當然沒哭,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動不動哭鼻子,小白來向他道別時他都忍住了淚,那還是幾十年的交情,他與穆铮才認識多久啊,就更不必了。

于是從穆铮的角度,才只能看到他臉上一汪沉靜如水。說不上心頭是什麽感受,穆铮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攔你。你本來就不算我穆府的下人,更未立下字據,去來自然該由你決定。”

這話他在山石道人來“捉妖”前也半開玩笑的說過,這會兒提起卻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了,從此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罷!

青右恍恍惚惚,模糊倒還記得一些要事,“等孩子生下來,我會托人抱來給你的,不用擔心。”

他知道這個孩子對穆铮來說很重要,或者說為了給安夫人交差也好,總歸是穆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

餘外還有其他的瑣事,青右把自己記得的都說了。他說一句,穆铮便嗯一聲,十分平靜,平靜到幾乎以為他是個假人。

月光漸漸黯淡,穆铮的臉似乎也有些看不清了,他給青右掖了掖被子,沉着的道:“早些睡吧,我會讓人為你收拾好東西,明早就能出發。”

青右忙讪讪的道:“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

衣裳是不必,他是去修行,又不是游山玩水,自然不需要華麗的綢緞;而等他學會了辟谷之術,就連飲食都可以省了。

但他還是聽穆铮的話乖乖躺下,也對,還是得那帶些東西給山石道人做見面禮才好,那老兒看來是個貪財的,總得設法打動他,到時在青冥峰上也能過得滋潤些。

他就這麽一壁胡思亂想着,一壁漸漸沉入夢鄉。

穆铮卻再也睡不着,他支起半身,低頭凝視着小妖怪平靜的睡顏,只覺喉嚨幹澀得難受,仿佛有一只手爪子在那裏撓似的。他自然是不情願青右離他而去,可他清楚,自己不能這樣存私,他若是一廂情願毀了青右的夢想,那青右才是真的會遠去了;還是這樣平平淡淡的分手後,日後青右想起他來,說不定還會回來看他。

當然,那時他可能也不在人世了。

穆铮心頭一陣悵惘,他緩緩俯身下去,在青右腮旁烙下一吻,卻留神不将他驚動,以後不會再有這樣親昵的碰觸了。

這一夜注定是無眠的。

青右卻睡得又沉又好,待太陽曬到頭頂上時,還是穆铮迫于良心的譴責将他喚醒——雖然私心裏并不想這麽做。

小妖怪揉了揉惺忪的眼眶,傻呆呆的望着他道:“怎麽這樣看着我?”

他倒是一點也不着急!穆铮只覺胸口一股無名火上來,恨不得重重扇他的屁股,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冰冰的道:“你忘了今日要去見誰了?”

一壁就要替他穿衣,再雇車出去。穆铮甚是心累,覺得自己就好像不得不送游子去外地求學的慈母,又或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深閨怨婦,哪一種他都不想當啊!

青右支頤沉思了一會兒,總算想起昨夜兩人的談話,但他卻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去了,你命人回了山石道長吧。”

穆铮只當他是起床氣發作,登時皺起眉頭,“胡鬧!怎可這樣不分輕重?”

誰知青右卻一臉凝重的看着他,“我是認真的呀!我不想去青冥峰了。”

“為何?”穆铮呆了呆,雖然是難得的喜訊,在他聽來卻和晴天霹靂一般震撼。

“當然是因為你呀!”青右笑呵呵的鑽進他懷裏,在他腿間搓揉打滾,末了搖晃着穆铮結實的胳膊道,“我舍不得離開你。”

他想通了,什麽勤學苦修,什麽得道成仙,在他看來都不及眼前快樂的時光來得重要。與其終日面對山石道長那副威嚴深沉的面孔,他寧願留在穆铮這兒混日子——青右覺得自己真是個胸無大志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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