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成長

成長

醫院裏到處都是白色,呼吸間繞不開那種消毒酒精的味道,仿佛一切都被那種刺激性液體浸透了。姜唐跟着爸爸和哥哥穿過走廊,盡頭的房間裏躺着邢年奶奶。

到門口的時候看到了邢偉順一家三口,臉上都沒什麽表情。旁邊站着個披着軍大衣的老頭,是豆苗村的村長,一路幫忙,從縣城跟車過來的。

邢年和大伯一家相互都已經不打招呼,之後姜德明和村長握了手。那邊兒邢年擡胳膊一擋,不讓姜唐跟着他進屋。

姜唐抓着邢年的手腕搖搖頭,但是邢年還是沒讓。他把姜唐往姜德明身邊一推,自己進去了。

錯身的時候邢雷撞了一下邢年的肩膀,邢年沒有停頓。

病床上的老人很瘦,邢年印象中的奶奶并沒有這麽瘦。老人的面色呈現出衰敗的青色和腫脹,眼皮發棕,身上帶着腐老的味道。

邢年沒有回頭,但他聽見邢偉順在外面說話,說的是“肯定不行了”和“就差咽氣了”。後邊兒孫向桦跟着說,一句“邢家人命都苦”,輕飄飄的諷刺又悲哀。

邢年脫了外套俯下身,說:“奶奶。”

老人沒有回應,她沒有力氣也沒有意識,她此時的每一下呼吸都在耗費她的生命。她确實只剩一口氣吊着,她已經要不在了。

少年這樣低頭的時候眼神裏混雜着很多情緒,裏面有傷感也有冷靜,他一直是一個如此矛盾的個體。邢年把老太太晾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底下,掌心的觸感仿佛一截幹涸細弱的枯木。

抛開一切因果,老人是在乎邢年的。把他送到邢偉順家這個執拗的決定也許沒有産生美好的結果,但她心裏就是害怕邢年不認親人沒人養。而且當初是她堅持要讓孫子進城裏讀書,這才讓邢年遇見了姜唐。

邢年在這一刻無可抑制地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很模糊了,泛着陳舊的灰白色,但是終究都擠在記憶深處,是不可能忘得掉的。

邢年垂手順順老人銀灰幹癟的發,低聲說:“謝謝奶奶。”

他直起身,後背就撞上了一片熟悉的溫暖柔軟,回頭果然看見姜唐紅着眼眶鼻頭靠在那兒,兩只手抓着他外套衣擺。邢年下意識蓋住姜唐的眼睛,姜德明卻在門邊沖他搖了搖頭。

姜唐再純再嬌,再是家裏獨寵的那個最像小孩的小孩,也終有一日要面對這個世界上很殘酷的事。姜德明并不忌諱讓姜唐知道這些事,目睹也是一種成長,何況是為了陪着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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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年明白了,把手拿開,手心已經潮呼呼一片,是沾了姜唐的眼淚。他麻木着不在病床前哭泣,姜唐卻替他表達了很多情緒。

床邊放了兩個小凳子,姜唐坐在後面,完全地撲在邢年背上。他把羽絨服拉開了,用溫度暖熱的前胸去緊貼邢年後心。

這個姿勢兩個人的心髒仿佛也洞穿相連,有力地砸在一起。心率檢測儀滴聲應和,少年們的心跳要比邢年奶奶的快太多了。

邢年身上只穿着校服夾克,姜唐就想用外套包住邢年,就像之前邢年每次敞開外套裹住他一樣。但是他胳膊不夠長衣服也不夠大,環不住邢年。于是他改成摟住邢年的腰,用氣息去暖邢年的脖子。

邢年撐着姜唐,直到窗外完全黑了。

晚上邢年還是把姜唐半牽半推出去,因為不想讓豆豆兒沾到那種低落的負面的情緒,病房裏太壓抑了。姜唐不情願,邢年就捏住他後頸,讓他動也動不了。

出去才發覺只剩姜德明在等,正坐在走廊椅子上和郝佳麗打電話。

剛才院裏的權威已經來過一趟,他和姜德明很熟悉,說話也直接。老人大概還有三四天時間,運氣好的話能睜眼聽聽人說話,運氣不好随時都有撒手的可能,家屬需要準備後事了。

邢年讓姜唐坐下,把自己的外套也裹到姜唐身上。他靠牆站着,等姜德明挂斷電話才問:“邢偉順呢?”

“說是去給老人買點用品,”姜德明按按眉心,“讓咱們在老人......之後給他電話。”

“知道了。”邢年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他只是捏捏姜唐的手,讓姜德明帶姜唐回去。

“我不回去,”姜唐立刻抓緊了邢年的手,仰臉對邢年說,“我在這兒陪你。”

邢年看了他一會兒,把手抽了出來。

這動作邢年已經好多年沒做過了。

姜唐掌心空落,他眼睛裏也蒙上點不可置信,說:“哥......”

“叔叔,你帶豆豆兒回去休息,明天上班上學正常就行,這裏有我就夠。也幫我跟阿姨說,千萬別提前出差回來,該怎麽着怎麽着。”邢年對姜德明說,“我一會兒給老師發短信請假,之後幾天我不去學校了,期末卷子讓同學幫我拿就行。”

他看了眼暗着燈的病房,又說:“老太太走的時候我一定在,之後再聯系你們。”

感情他在腦子裏把一切全安排好了,他不需要任何人,他都想好了。姜唐都快急哭了,說:“不行,我跟你一起。”

姜唐都站起來了,又被邢年按着肩膀重新坐回去。姜德明審視地看向邢年,邢年接住叔叔的目光,頂住壓力說:“畢竟,老人養活的孩子是我。”

姜唐求助地看向爸爸,想讓爸爸說說邢年,把邢年那種什麽都自己扛的想法否決掉。

但是姜德明只是看了邢年一會兒,然後鎮靜地說:“一會兒去請個護工,萬一有什麽事,這屋裏得有個成年人。”

姜德明的眼裏含着成年人的深意,邢年和叔叔對視的時候強撐住陣腳,對姜德明點了點頭。

“不行!”說服了姜德明,旁邊還有一個姜唐。小豆豆兒這麽多年沒跟誰急過眼,這會兒眉頭擰着眼睛瞪着,雖然沒什麽威懾力,但是邢年知道姜唐生氣了。

“我真的想陪你!我可以陪你!”姜唐嘴唇都在抖,“求你了,哥!”

邢年輕聲說:“不用。”

哥哥哄弟弟比說服大人都要難,姜德明側身不幫忙,邢年就得孤軍奮戰。邢年在姜唐面前蹲下來,說:“聽話。”

姜唐從來沒覺得讓邢年點頭這麽費勁過,他從小到大都沒這樣達不到所求,連說服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他甚至覺得有開始打滾耍賴的必要,邢年卻在這時候擡頭看他,那眼神讓他說不出話。

姜唐從來沒見過邢年這樣深邃的、懇切的目光,邢年平時總是溫柔的,偶爾流露出的冷漠和那一點點兇戾也和現在完全不同。姜唐幾乎覺得邢年下一秒就要哭出來,或者做出什麽令人震撼的舉動。但邢年就是這麽看着他,被雪沫浸濕過的頭發難得柔軟,散在眼睛周圍,和睫毛接觸在一起,竟然顯得有些可憐。然而邢年的眼角略有上揚,銳利閃爍其中,帶着無法言說的堅定。

似乎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邢年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又複雜的大人。這個人是如此冷靜如此深邃,已經先姜唐一步,邁入了一片未知的領域。

姜唐無法拒絕這樣的邢年,他甚至感到了一點點被壓迫的緊張。

“豆兒,聽話。”邢年擡手摸摸姜唐冰涼的臉,低聲說,“咱們倆說好了,都要乖乖的,是不是。”

最後姜唐還是跟着姜德明回了家,他不想讓邢年在照顧奶奶的同時由于他的任性而心力憔悴。但他在車裏扒着後窗往外看,隔着夜雪,黑暗裏的醫院燈火通明,那種橘黃色的光卻令姜唐感到心悸。

因為邢年在那裏,他哥哥像是被長着燈籠一樣雙眼的怪獸吞吃下去了。

他問姜德明邢年這是怎麽了,姜德明說哥哥都長大了。

“長大了也不要緊,我可以陪着他呀。”姜唐額角抵靠在車窗上,“我不明白......我也會長大的,可是邢年似乎是一夜之間長大的。”

姜德明沉默兩秒,司機就升起了車裏的擋板。

“沒有人是一夜之間長大的,成長潛移默化,他們只是在那一夜裏意識到了而已。”姜德明對兒子說,“邢年的成長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就比如今晚,他在那間病房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的成長。”

路燈晃然向後飛逝,姜唐問:“那我呢?”

姜德明說:“你是個幸運的崽崽。”

“嗯,”姜唐說,“我知道。”

“所以有的成長你不用經歷,有很多苦你不用吃。”姜德明說,“作為你的父親,我......對此感到矛盾。”

姜唐抿着嘴認真聆聽。

“恨不得你永遠在我和媽媽的翅膀之下長大,快快樂樂無憂無慮,別成長了,成長多累啊,是不是?”姜德明笑着說,“但是永遠當只小雛鳥也不行啊,你看外面那麽大,你得飛出去,淋雨抗風過冰雹,當然,也擁抱陽光沖向彩虹,發現你的新天地。所以豆豆,我和媽媽希望你勇敢地去闖一闖,不用想着走爸爸媽媽走過的路。你想往哪兒飛都行,爸爸媽媽在下面托着你,你永遠不會掉下來。”

姜唐緩緩點頭,把這段話拆分理解,就明白為什麽他是個幸運的崽崽。

“可是,”他最終問,“沒人托着邢年,是不是?”

“爸爸媽媽也願意托着他,”姜德明說,“但是......”

姜唐說:“但是他不想。”

“那是他的驕傲和堅強,”姜德明說,“他是多麽勇敢的一個人,把你保護得多好,嗯?”

燈光星火一般落進姜唐純澈的眼,姜唐說:“我托着他。”

“那你加油,哥哥在前面,你要追逐要并肩,這是好事。”姜德明贊許地說,“你們一起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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