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封-6

冰封-6

伊麗娅答應了克爾溫，事後想來，她也許是被克爾溫那句“不會有人喜歡我”蠱惑了。

如果她拒絕了克爾溫，也許克爾溫便會一直這樣覺得，沒有人會喜歡他，曾經有，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伊麗娅明明可以硬起心腸地拒絕，可她還是答應了克爾溫，她真切地愛過克爾溫，不願讓克爾溫走向自棄的深淵。

而且，只是去看看城裏的煙火表演，這也算不得什麽。

做好了心理建設之後，伊麗娅穿上了一件素淨的衣裙，去見克爾溫。她沒有穿上華麗的、漂亮的、樣式繁複的裙子，就意味着她沒有暗藏心思，她坦坦蕩蕩，使得共看煙火表演的行為同樣坦蕩。

伊麗娅正要出門的時候，克蘭卻突然找上門來，她見到伊麗娅的打扮，問：“媽媽，你要外出嗎？”

“是的，我跟朋友約好了去看煙火表演。”伊麗娅停住腳步，“克蘭，怎麽了？”

克蘭說：“沒什麽，我跟波斯頓吵架了，今晚不想住在那裏，想請媽媽收留我一晚上。”

波斯頓是克蘭的丈夫，伊麗娅問：“你想聊這個話題嗎？關于你們為什麽吵架。”

“想，但是媽媽不是要出去嗎？等你回來，我再慢慢跟你聊這個話題吧。”

“好吧。”伊麗娅不想再失克爾溫的約了，她拍了拍克蘭的肩膀，便離開了。

因為克蘭的突然出現，伊麗娅耽擱了一些時間，等她在約定地點找到克爾溫的時候，克爾溫已經站了好一會了。

“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來。”

“剛剛我女兒臨時上門了，所以我晚了點出門。”

“克蘭？”

“對。”伊麗娅也只有這個女兒了。

“她找你，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如果是的話，你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一個人看煙火就好了，克蘭的事比較重要。”

“沒關系，她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情。”克蘭跟波斯頓吵架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但都是小打小鬧，不至于發生什麽婚姻事故。而且，說到底，克蘭和波斯頓之間的事情，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解決的，哪怕伊麗娅是克蘭的母親，在他們的夫妻關系中，也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克爾溫道：“那我們走吧。”

伊麗娅點頭：“好。”

距離煙火表演開始還有些時間，兩人在一家書店外站着，人流或東或西，偶爾有人朝他們投來觀察的一瞥，随後漫不經心地繼續行走。

在這裏，伊麗娅好像可以短暫抛開侯爵夫人的身份，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身邊的男人同樣普通。他們不需要施展魔法，不需要外露財富，不需要表現身份，跟千千萬萬的人沒有區別。

克爾溫說：“我很久沒有看過煙火表演了。”

“為什麽？”

“一個人看煙火，讓我覺得很孤獨。”

“你在逃避孤獨？”

“可以這麽說。”

“不看煙火，就不會感到孤獨了嗎？”

“不看煙火，孤獨就沒有那麽深刻。”

“我以為，你是一個不害怕孤獨的人。”伊麗娅認識克爾溫的時候，克爾溫孤獨極了，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抗拒孤獨的模樣，甚至有些享受其中。

克爾溫說：“那是從前。”

“有什麽區別？”

“那個時候我還沒體驗過不孤獨的感覺。”

兩人靜默，空中喧嘩，煙花把天空炸出了缤紛的色彩，他們同時擡頭望去，額頭折起皺紋，腮邊潑濺斑點，具體而微。

煙花停歇的間隙，克爾溫側頭看向伊麗娅，心想，終于，這一刻我不感到孤獨了。因為伊麗娅的眨眼，因為伊麗娅的呼吸，因為伊麗娅脖頸仰起的弧度，因為伊麗娅鬓邊隐隐變白的發絲，因為伊麗娅的存在，因為是伊麗娅。

伊麗娅察覺到他的目光，也偏過頭來，兩人的目光相撞，煙花再度燃起，仿佛交彙了千言萬語。

克爾溫的眼角堆起魚尾紋，止不住笑意。

伊麗娅問：“你笑什麽？”

克爾溫說：“我很高興。”

伊麗娅沒說話，将目光收回去，夜空斑斓，煙火璀璨，她卻已經是個老人了。

就在這時，一個提着花籃的小姑娘走到他們面前，笑意盈盈地問克爾溫：“這位先生，眼下這麽浪漫，要給你的夫人送一束花嗎？”

克爾溫垂眸看去，花籃裏面有玫瑰花、百合花、郁金香、滿天星、桔梗花等等，種類繁多，卻偏偏沒有雪凜花。

伊麗娅動了動唇，想澄清他們并非夫妻關系，但見到克爾溫認真看花的模樣，最後閉上了嘴。

克爾溫說：“不用了，謝謝。”

小姑娘的笑容淡了幾分，哀怨道：“先生是跟夫人吵架了嗎？不然的話，為什麽不送花給夫人？沒有女人會不喜歡這些漂亮的花朵，還是說，先生你不舍得啊？”

“不，只是因為這裏沒有雪凜花。”這些日子，克爾溫依舊每天早上給侯爵府送去一束雪凜花，他怎麽可能是因為不舍得？只不過，他覺得與其送些伊麗娅不喜歡的花朵，還不如幹脆不送。

伊麗娅抿了抿唇，沒有加入他們的談話，仿佛事不關己。

小姑娘好奇地問：“為什麽非得要雪凜花？”

克爾溫說：“因為她喜歡。”

小姑娘撇了撇嘴：“難道夫人只喜歡雪凜花嗎？”

伊麗娅終于開口了：“是。”

雪凜花于她而言，既是最喜歡的花，也是唯一喜歡的花。別的花雖然也美麗，但伊麗娅就是對它們都提不起興趣，以至于當初阿爾文在她面前将一朵玫瑰花變成三十六朵的時候，她的心裏也沒有多少波瀾，因為她不愛玫瑰。

小姑娘的臉上重新挂起笑容：“夫人的喜好還真是特別呢。”

克爾溫說：“抱歉了，我們不買你的花。”

“沒關系，不就是雪凜花嗎？其實我也有，不過因為沒什麽人會買雪凜花，所以我沒有帶過來而已。你們等等我，我這就去給你們帶雪凜花。”

伊麗娅的“不用了”還在喉間的時候，小姑娘已經跑遠了。

克爾溫笑道：“真是熱情的小姑娘。”

“是啊。不過賣花的小姑娘，大都如此熱情。”哪怕一開始賣花的時候不熱情，後面也會慢慢地變得熱情，因為只有主動開朗，賣花的成功率才會更高。伊麗娅想，生活就是這樣逼着人成長的。

克爾溫問：“我們要在這裏等她回來嗎？”

“等吧。”

于是二人一邊看煙火，一邊等待小姑娘，克爾溫問：“剛剛為什麽沒反駁？”

“反駁什麽？”

“我們的關系。”

“那只是一個陌生人，哪怕她誤會了，也沒有關系，所以我懶得解釋了。”

“嗯。”原來如此。倏然，克爾溫皺了皺眉，小姑娘動作輕盈地跑了回來，花籃裏面多了幾支雪凜花：“先生，夫人，我把雪凜花帶回來啦。”

克爾溫神色嚴肅：“不好意思，我們不買了。”

“為什麽啊？”小姑娘臉上的雀斑都在生氣，“今天還沒有人買過我的花呢，原本以為你們想買，我才跑這一趟給你們拿的。你們怎麽能說不買就不買？”

伊麗娅也詫異地轉過頭來，不知克爾溫的态度因何轉變。

克爾溫的目光牢牢地鎖着小姑娘：“你真的是來賣花的嗎？”

那樣的目光是有壓迫性的，小姑娘往後縮了縮脖子，又挺起來：“當然！不然我是做什麽的？”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伊麗莎白。”

“不，你叫塔米。”

“什麽？”伊麗娅睜大眼睛，也将目光壓在塔米身上，“你是塔米？”

塔米是克爾溫的妹妹，她的魔法技能是“隐身”和“變身”，她聽說克爾溫出現了，今日故意變作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想用一個陌生的身份來靠近克爾溫。剛巧，克爾溫與伊麗娅在一塊，那她兩個人一塊靠近好了。

塔米原想再掙紮一下，但看克爾溫的目光很是篤定，便放棄了，她既已被看穿，不再僞裝。下一秒她消失了，再下一秒她以原身示人，塔米比克爾溫小十歲，加上保養得極好，面容也比克爾溫年輕許多，單從外貌上看，她是一位優雅又不失靈動的貴婦人。

“克爾溫，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這你不需要知道。”

塔米哼了聲：“我聽說你回來了，想來看看你過得怎麽樣。”

“你大可光明正大地看，何須鬼鬼祟祟，扮作賣花的小姑娘？”

“我就是這樣的人，有大路不走，偏偏愛走歪路，偏偏喜歡惡作劇。這點你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克爾溫說：“我只是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的脾性依舊沒有變化。”

塔米說：“彼此彼此，克爾溫，你的性子也沒什麽變化。”

克爾溫離開家的時候，塔米才十歲，加上塔米天賦異禀，在貴族圈裏也是使用魔法的佼佼者，她不大看得上克爾溫，因此兄妹之間沒什麽感情。伊麗娅問：“塔米，你是怎麽認出克爾溫的？”

塔米說：“泰森給我看了他現在的畫像。”

看來泰森真的很提防克爾溫，哪怕克爾溫不會魔法，他也把他當做了最大的競争對手。克爾溫問：“你是代表泰森來的，還是代表你自己？”

“當然是代表我自己，誰要代表泰森了？”塔米不屑道，“克爾溫，你當年為什麽突然消失了？”

克爾溫道：“這與你沒有關系。”

塔米說話是不懂得拐彎的：“是不是因為全家人都欺負你，你感到委屈了？”

“不是。”克爾溫心想，如果只是因為委屈，那他不會等到二十歲才消失。

“父親現在病得很厲害，你要回去看看他嗎？”

“抱歉，沒這個打算。”

“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塔米，你覺得他有想過，我畢竟是他的兒子嗎？”

“我又不是父親，我怎麽知道。”

伊麗娅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想離開了，便道：“你們兄妹慢慢聊，我先走了。”

克爾溫說：“等等。”

塔米說：“別啊。”

伊麗娅說：“你們聊家裏的事情，我不好多嘴，也沒什麽聽的必要，還是先走吧。”

“怎麽不好多嘴了？伊麗娅，你可以發表你的建議啊，反正克爾溫聽你的。”

克爾溫：“……”

塔米又問：“你覺得克爾溫應該回去看父親一眼嗎？”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想去就去。”伊麗娅沒有看克爾溫。

克爾溫說：“泰森不會希望我回去的。”

“你怕泰森嗎？”塔米問。

克爾溫說：“當然不。”

塔米說：“那就不必在乎泰森的意見。”

克爾溫說：“抛開泰森，我也不想回去。”

“好吧好吧。”塔米放棄了，“你不想回去就算了，我總不能将你綁回去。”

克爾溫說：“你知道就好。”

伊麗娅問：“我可以走了嗎？”

“你們為什麽會在一起？”想在塔米的嘴下離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難道你們舊情複燃了？”

克爾溫沒說話，伊麗娅平靜地說：“沒有。”

塔米說：“沒有人回答我的上一個問題。”

克爾溫說：“你話太多了。”

伊麗娅點頭：“而且我跟你不熟。”

“我跟你也不熟。”克爾溫說。

塔米說：“哦，我跟你們都不熟，你倆最熟。”

伊麗娅頭疼道：“時間不早了，我真的該回去了。”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

“什麽？”

塔米問：“你真的喜歡雪凜花嗎？”

伊麗娅克制住視線，沒往克爾溫的臉上看，她說：“是的。”

“好吧，我沒有問題了。”

伊麗娅說：“我走了。”

克爾溫說：“我送你回去。”

塔米拉住了克爾溫：“伊麗娅不需要你的護送，她比你強大多了，克爾溫，我們單獨聊聊吧。”

伊麗娅也說：“是啊，你們好好聊聊吧，我不需要人送。”

說完，伊麗娅沒給克爾溫跟上來的機會，便快速離開了。

塔米說：“伊麗娅走得好快，難怪……原來她使用了戰鬥之魂。”

克爾溫問：“你要跟我聊什麽？”他想不出來他們有什麽好聊的。

“聊聊‘抑制計劃’吧，我想你應該對此感興趣。”塔米環顧一圈，“我們換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