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千騎燕山行之一
第八章 千騎燕山行 之一
前幾日幾場聲勢兇猛的秋雨仿佛将世間的纖塵齑粉全部沖刷幹淨了一般,除了飄散在空氣中的新翻的塵土氣息與清淺而綿長的桂花甜味兒幾乎嗅不到其他的任何味道,仿佛這軟紅十丈裏的腥濁氣息全都被洗濯了個幹淨。
陣仗龐大恢弘的車陣自煜宮一路浩浩湯湯地向北而行,煙塵鬥亂,旌旗蔽日,好不壯觀。及至此時不過方行半日,但不少扈從行狝的妃嫔因久居宮闕其間已有不少體弱者頭暈目眩倍感不适,車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速度不知比料想中慢了多少。
傳聞身為沒落貴族的母親在生前與父親甚是恩愛,可謂琴瑟和鳴鹣鲽情深,是羨煞衆人的情深伉俪,在我不過四歲那年母親便因病而亡香消玉損,父親亦因此悲恸不已抱着母親的屍首整整三日都不曾阖眼。
許是因對母親的早逝心存愧意味,父親對我諸如學習禦射通讀經史等有有違常倫的行為也并未加以斥責,因而此番行程對通曉騎射的我來說并不算艱難。
不知白暮暄究竟想了些什麽法子竟真能讓我的名字出現在此次随行的後妃名列之中,想必不過是仗着皇上對她的寵愛與她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吧。
正當我回想着臨走前蘇寫意那副撅着張能挂醬油瓶的小嘴可憐巴巴同我送別,又塞給我一大堆壓根用不着的用品而暗自搖頭失笑時,只聽得馬車外衆侍從護衛的一陣驚呼,馬車在一陣極為劇烈的颠簸後猝然陷入泥潭!
因重心不穩,我一個趔趄摔倒,車廂內的火盆也因而打翻火星四濺,一塊小燒得通紅的木炭順勢翻落在我手臂上霎時便燙出一片焦紅。
當侍從們七手八腳地用木棍樹幹卡住車輪,阻止馬車繼續沉陷下去也将我從車內用木板接至地面後,衆人皆松了一口氣,而在此時卻又聽得車陣尾部一陣驚呼——因前幾日的暴雨而不少石塊流土如黃河奔海般自山坡上滾落脫離朝着棧道洶湧襲來,而葉溫久所在的馬車卻正好行至最易滾滑的棧道拐角。
眼見着在泥浪沖擊之下那輛搖搖欲墜的馬車便要滾至千丈山崖之下,就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勢如破竹的鞭聲在不遠處乍然響起,便見一席身着白袍邊鑲茜紅的身影自衆人面前一閃而過,一根軟鞭便已如蛟龍出海般淩空而出!
镖頭如毒蛇捕食般緊緊咬住了即将滑落的車輪,而被來者握在手中的另一半長鞭則借力緊緊纏繞在不遠處的一根古木之上暫時止住了馬車的繼續下滑。
“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緊救人!”
那身着紅白二色緊窄胡服的女子将英氣十足的劍眉一淩,厲聲喝道,衆侍衛這才如夢初醒一般蜂擁上前齊力将馬車重新拉回了路面。
雖是有驚無險,但葉溫久被人安穩送至地面時已是手攥絲帕,臉色慘白,俨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對葉溫久稍加安撫,又将随後的車隊引至前方的一小塊平地上稍作整頓後,我本以為那女子會徑直回到隊前,卻并未料到她在無意瞟見我後卻沖我粲然一笑轉而朝我走來。
“小木棍,好久不見。”那女子沖我熟稔地招招手,翩跹的茜紅衣袂顯得她本就挺拔如松的身姿愈發英姿飒爽。
“大膽!你竟敢辱罵淑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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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這看似粗鄙的稱呼後,我微微一怔,一股難以言喻的熟識感覺剎那間湧上心頭,仿佛有什麽早已冰封埋藏的記憶随之消融化解大白之于天下,使我的頭腦一時生疼。
揮手将斥責驽罵着的下人悉數遣退,我将面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倒是猜出了她大抵便是半年前突厥派與和親的可汗之女阿史那吉雅,當年永貞帝繼位是便是我的父親與突厥達成約定以二十萬白銀與三十萬絲絹換取其兵力支持的結果。
因歧視恥笑突厥的兄弟共妻等被中原視為有違倫理綱常的習俗,包括永貞帝在內的衆多漢人皆不喜乃至厭惡異族女子,迎娶阿史那吉雅實為鞏固政.權的無奈之舉,因而永貞帝對其多加疏遠,而其自身倒也灑脫随性,明知永貞帝不喜異族服飾可她卻依舊身着胡服我行我素,絲毫不在意他人在背後的肆意笑罵。
然而即便永貞帝已納阿史那氏為妃,但近來突厥依舊在北境騷擾不斷,雖無大規模的兵刃相接烽火狼煙,但卻紛争摩擦接連,想必這阿史那吉雅雖身為突厥居次卻也并不受其族寵愛。
因還未完全适應中原的宴會習俗加之永貞帝的有意忽視,阿史那吉雅雖已來宮半載參與的宴會卻是少之又少,因而我還從未與她打過照面,聽聞她如此親昵的稱呼我只覺有些熟悉卻難以溯其根源。
“……本宮和何曾見過你嗎?”
我話音剛落對方臉上的欣喜萬分的笑意卻在瞬間凝固凍結,她有些狐疑地将我從頭到腳來回寸寸打量一番确認我并不是在說謊後,有些懊惱地伸手扯了扯略顯卷曲的棕色辮發,小聲嘟囔道,語氣中的失望之意一覽無遺:
“哎,真可惜……你居然不記得我了,你欠我的那頓飯豈不是也還不了了……”
見我因疑惑而并未接話,對方倒也沒有如深宮中的不少女子那般拐彎抹角地與我打機鋒,而是擺擺手徑直道:
“算啦,看你這樣子估計也是想不起來了……不過,就算你忘記了可我卻全都記得呢。”
說罷她便沖我灑然一笑,彎了彎她那雙波斯貓般純粹透亮的湛藍色雙眼,仿佛回想起了些如高原上的格桑花般美好的事情,她那原本英氣逼人的眉眼間竟也染上了些溫情。
“……大概十四年前吧,十歲時的我因覺着天空的雲彩如綢綿般柔軟美麗便時常偷偷溜到了望臺上玩耍,覺得這樣就能離天孫織出的雲錦更近些。而當我有一天一如既往地跑到了望臺上俯視着草原萬物的時候,卻看見遠處有一個瘦瘦小小的中原模樣的小女孩在那一路摘着花,看起來傻裏傻氣懵懵懂懂渾然不知不遠處就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我族軍隊。”
“眼看那旮個像木棍一樣又瘦又笨的傻姑娘就就要進入我們的領地,我便自急忙下了了臺從胡亂騎上邊上不知是哪位武将的愛駒便一甩馬鞭趁衆侍衛愣神的瞬間沖出了去,一路策馬奔騰将那女孩成功送回了漢營外圍,而代價便是我的手臂上中了根短箭。”
“……你猜我中箭後她對我說了些什麽?”說到這裏,阿史那吉雅沖我憋笑般地“噗哧”一笑,有些神秘地沖我眨眨眼睛,“哈哈……她竟滿臉驚恐地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啜泣地問我我會不會就此死去……”
揉了揉笑疼了的肚子,阿史那吉雅這才穩了穩氣息繼續道:
“……我當時覺得這個呆呆傻傻的姑娘真是好玩,于是就揉了揉她的頭打趣道,聽說中原的女孩都擅烹調,要是你有朝一日能給我親手還頓飯吃,我就保準連閻王爺來勾魂索魄我都能賴在這陽間不走。”
聽到這裏我心下已然明了阿史那吉雅所說的女孩便該是幼年時的我,其實對于十四年前的事情我到倒還隐約殘存着些支離的記憶,記得當年父親還身為前朝的北庭都護與突厥交鋒時的确曾有人同正為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父親的壽辰禮物而苦惱的我說突厥營地旁有極為罕見珍稀的花朵,鼓唆我前去摘采。
而在我重新回到北庭時在我印象中素來平易近人的父親此番卻勃然大怒,将看守我的幾個護衛全部拉去各打了五十軍棍不說,甚至還不顧衆人阻撓執意派大量暗衛前去調查此事。
事後,父親後來也的确得到了暗衛的回報,但父親見信卻只是沉默不語,轉而将那封書信投入火盆,任由火苗其吞噬殆盡後并未再提此事,真相為何便也無從可知,阿史那吉雅雖說的時間倒也的确與之相應。
“……後來呢?”
“後來?還能怎樣呢,還不是回去後等傷一好就被關了禁閉,唉……說真的我也搞不清那群元老大臣們究竟是怎麽想的,硬要強詞奪理地說我這是跑去給他們添亂,可事實卻分明是我的這番舉動無意間推動了他們與你們漢人訂立盟約的實行,這大概便是你們中原人雖說的嗯……‘無心插柳柳成蔭’罷。”
阿史那吉雅沖我聳聳肩,語氣雖是不滿與抱怨但眼中卻只能瞧見些無可奈何。
“這樣麽……”正當我盡可能地搜尋着有關此事的記憶時,阿史那吉雅卻在瞟見我方才被炭火燙傷的左手手背後猝不及防地将我的手臂一把抓過,在看清我的傷勢後她皺了皺眉毛,盯着我的眼睛,一雙青金石般深邃明淨的雙眼中滿是嚴肅。
“這是怎麽回事?”
“……不過是方才馬車跌入泥潭時被炭火燙傷了點皮,一點小傷而已無足挂齒。”
雖然被燙傷的左手手背此時正有股火燎般的灼燒感,仿佛有數萬只蚋蟻蠶食着此處,但見不過幾面之緣的對方對我的傷勢如此上心,我不由有些無端的局促。
“放任不管這怎麽行呢!到時候會留疤痕的。”聽見我的回答後,阿史那吉雅先是有些氣憤地瞪大了雙眼,而後煞有介事地指責起了我的不是。
“喏……”翻找了半天後,阿史那吉雅這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玲珑的白瓷瓶将其塞到了我的右手中,一本正經道,“這是我從我們家鄉帶來的“舒痕散”,裏頭有白芷甲珠等數位藥材,只要每日按時服用治療這點燙傷用它完全不在話下,這種好東西我一般可不輕易送人呢。”
當我正欲婉言謝絕之時,卻突覺手背上驟然一陣濕暖,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阿史那吉雅正用舌尖極為輕柔地舔舐着我手背上的傷痕,我下意識地便想把手臂抽回,但對方的力氣卻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許多,感受到了我的動彈,阿史那吉雅擡起頭來有些不滿地沖我皺了皺眉頭。
“你在做什麽?”見她依舊沒有減緩手上的力道,我心下不由有些不悅,冷聲問道。
見我如此,阿史那吉雅有些焦躁地放開了我的手,俊朗的臉頰上透露出些許不解:
“當年我中箭時不是你說吹吹就不疼了嗎?我這麽做當然是覺得你這傷口看起來怪滲人的,想這麽做能讓你不那麽疼。”
聽到這個如尚未開化的懵懂孩童般的回答後,我不由一怔,心下陡然升起股無端的暖意,哭笑不得道:
“……那是兒時不懂事時小孩子胡說的怎麽足以為信?而且就算如此我說的是吹也不是舔呀。”
聞言,阿史那吉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但好在我與她絕非拘泥于此類細節之人,當我們倆人的目光中交彙再度相視而笑後這種尴尬便瞬間渙然冰釋。
瞧着不遠處的馬夫們已開始套缰上馬,而原本四散在樹影陰翳下休憩閑談的嫔妃們也已在宮女的攙扶下慢條斯理地走上了馬車,我正想就此與阿史那吉雅告辭離去,然而還未等我開口,便有一模樣沉靜穩重的宮女行至我們面前,我認出她正是關雎殿的主事宮女冰鑒。
“給淑妃娘娘、穆昭儀請安。恕奴婢叨擾了兩位娘娘,現下車隊即将再度啓程,還請兩位娘娘暫且回到各自的馬車之上。”
“這麽快便又要出發了麽……”阿史那吉雅悻悻地撇了撇嘴,眼中似有不舍與抱怨。
“妍婕妤馬車的辁輪在方才已然撞壞,拉車的馬匹也已摔下山崖,我已答應讓其與我共一車輿所以無法與你同行……不知道你的馬車可還能否使用。倘若不行的話便與我說,正好來這京都後我已有半載沒摸過缰繩了正閑悶得慌呢,實在不行我把那駕馬車讓與你們去,我自個随便騎匹驽馬也照樣能到燕山。”
見阿史那吉雅似有不滿地聳了聳肩,一副志氣滿滿、大有初生牛犢不怕虎之勢的神氣模樣,我也沒在意她對我的稱呼,雖然我很欣賞她身上這股小狼崽般的野氣直率,但深知後宮這座金絲鑄成的華美牢籠非同他地,仍只得嚴肅道:
“如此萬萬不可,此番為帝王秋狩而非策馬原野,雖然我心知此非你所願,但你現下身為皇妃自不可再如先前那般魯莽草率,否則定會被有心者所利用陷害,懂嗎?”
“知道啦知道啦……明明我比你大上一歲而且還比你高上這麽多,可你怎麽偏生說得像教訓小娃娃似的……”
阿史那吉雅沖我笑嘻嘻地擺擺手,漫不經心道,不知有無将我的話語聽進心中,但細想其為來中原和親的突厥居次,想必也不敢有皇妃過于放肆而她也該是個知曉分寸的明理人,我便也沒有多加勸說。
瞧見不遠處的車陣正在稀稀落落地重組,阿史那吉雅也知不好多加逗留,便沖我揮揮手,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了句:“可千萬別忘了按時服用那‘舒痕散’,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