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踐諾

第十六章:踐諾

青瓦托着腮,坐在殿前臺階上看着香客往來。

徐嬸上完香出來,見連續他幾天都這般,一動不動宛如石像坐在那裏,便問他:“青瓦,你整天坐在這幹嘛呢”

“我在想師父說的話。”青瓦回答。

“你師父說什麽了你做錯事,他罵你了”徐嬸一聽,遂起了八卦之心,見他一臉愁容,腦中不由想了一堆關于悟清明朝他的發火生怒的樣子,她還真沒見過這位道長有過和氣之外的情緒。

青瓦聽罷搖了搖頭,說了一番繞口的話:“師父才不會罵人,師父說‘人會相聚,也會有散時’。我就在這裏數人來人往,看誰來過,誰又離開,誰第二天還會再來,誰又幾天才來一次。”

徐嬸聽得他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摸不着頭腦,不知這個孩子在想些什麽:“你師父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呢?”

“因為上元之後,丹心姐姐就走了,我好舍不得她啊。”青瓦捂着眼睛,險些哭出來。

上元那晚他和師兄不知怎麽就忽然睡着了,被丹心姐姐抱回的青燈觀。

廟會沒看到,皮影戲沒看到,聽說還有昭武太子的戲,也沒看到。

誰知第二日天剛亮,丹心就背着包袱來和他們告辭,說自己有了打算,要去闖蕩江湖。

他和師兄萬般不舍地拉着她,不讓她走,可她還是抽出手,決然的轉身,不管他們在後面垂淚。

師父面容之上一貫的鎮靜,淡然勸慰他們:“人的緣分就是這般,會有相聚,也會有散時。”

他們聽後哭得更兇,悟清明又說了句安慰的話,才略微止住了他們的難過:“但是天涯何處不相逢,走了的人,興許有一日,終将還會再回來。”

可他還是不舍,他還沒來得及和丹心姐姐學小兔子剪紙。

想着,青瓦越發難過,眼淚越擦湧的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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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嬸見他如此,忙放下裝着香燭供品的籃子,母愛泛濫,坐在臺階上安慰他:“好孩子,不哭不哭,也許她還會再回來的。”

青瓦嗚嗚哭了起來,好半天才緩過來,吸着鼻涕泡道:“徐嬸嬸,謝謝你,我師父也是這樣說的。”

“你每天都會來,是我見過的來得最勤的居士,神仙肯定會保佑你的。”

這句話說進徐嬸心口裏了,她見他可愛的臉上,沒有往日活潑笑容,覺得他一個沒爹沒娘娘的孩子怪可憐的,就陪他說了會話。

“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你這個年紀啊,只需要暢快玩耍,再大些就要像你師兄一樣上學堂了,到時候可就沒時間玩咯。”

哭過一場,青瓦心中積壓的意難平,終于減淡不少。

随着時間流逝,日子過得飛快,他每天跟着悟清明練功夫,漸漸習慣了丹心不在的日子,心情也回複了過來。

青磚學堂開了學,他覺得自己長大一歲,是個九歲的大孩子了,就不讓師父再接送他上下學,堅持自己獨自去。

悟清明見他如此篤定,點頭應好,但到底是不甚放心,沿途在他身後悄悄跟了幾天,見他輕車熟路後,才不再操心,放手由他自己上下學。

二月中旬起,春深日暖。

囿氏山之上草木葳蕤,莺飛燕舞,山明水秀,一派醉人春景。

不少鎮外的人來此山間郊游,順帶到青燈觀中上個香、落個腳,歇一歇。

這可苦了悟清明,整天忙到停不下來,連軸轉,都沒什麽空閑,去教青瓦新的功夫。

三月三日,上巳。

這日陽光明媚,山路間來了頂四人擡的轎子。

擡轎的不是壯漢,而是四位婀娜的妙齡女子。

她們身姿矯健步履輕盈,手肩之上仿若無物,行動之際,動粉衣裙袂翩跹;顧盼之間,令山間芳菲失色。

轎身镂空,四邊挂了素色的軟香紗帳,風吹之際,拂動紗帳搖曳,可見轎中麗人,嬌顏姝麗,身影綽約。

這絕美又詭異的美人擡轎,宛如從志異故事中跳脫出來的仙子,引得路上行人紛紛駐足癡望。

一時間,致使本就崎岖不寬的山道,堵塞了起來。

只見,轎中麗人蛾眉微蹙,低聲說了句什麽。

下一刻,四個擡轎女子同時躍起,擡着轎子往山頂的道觀方向飛去。

留下一衆目瞪口呆的游人。

有人立刻跪地叩首,“仙女下凡啊!”

剛送走一波香客,悟清明去後院喝了口水的功夫,杯子還未放下,就聽見前殿傳來一片嘈雜聲。

“師父,外面有人找你。”青瓦噠噠噠跑了過來,頭上兩個小鬏鬏的發帶随着他晃悠悠。

“好。”悟清明喝了口水,擱下手中的杯子。

“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居士……”青瓦看了師父,糾結着要不要繼續說。

他暗忖片刻,于是道:“她說,說她是來讨債的,說師父你‘不守承諾,有負于我’。”

聽後,悟清明悶聲咳了一下,哽咽在喉嚨裏的茶水,險些嗆入肺腑。

青瓦學完那人的語氣,撓了撓頭,困惑地問:“師父,什麽是‘有負于我’啊”

剛才外面這麽多人,那位女居士一出此話,周圍的人瞬間對着青燈觀指指點點,隐約聽見他們在說師父壞話。

“不守承諾”他倒明白是什麽意思,師父常教他們要重然諾,做個言出必行的人。

是以,他當然不信師父會是她說的這樣,不守承諾。

可他不理解,“有負于我”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連起來會有這麽大的威力,讓周遭之人聞聲色變。

悟清明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解釋給青瓦聽:“‘有負于我’,就是說‘你對不起我’。”

“噢,可是她為什麽說師父你對不起她呢?”

“為師也想知道。”悟清明一邊說,一邊牽起青瓦邁步去前殿。

殿中果然圍着一圈看熱鬧的人,對着那個所謂前來讨債的姑娘指指點點。

見到悟清明的身影,他們又朝他暧昧地看過來,主動讓出一條道,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悟清明帶着青瓦,從容地走進去,只見神像前站着道婀娜麗影,着雪青色香雲紗銀絲繡茶花的唐時齊胸襦裙,髻上簪珠玉釵環,雙耳戴明珠珰,臂彎上挽着素紗披帛。

她所站之地,芳香馥郁,溢滿室內。

她瓷白的左手,勾着胸前一縷秀發把玩,手指甲上塗着鮮紅的蔻丹,整個人花容月貌,柔媚入骨,美得不可方物,看起來不過雙十年華。

她見悟清明走來,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朱唇彎彎,兩側梨窩嬌俏,啓唇喚了聲他的名字:“清明~”

不見悟清明容色有異,周圍的人卻被這聲嬌甜軟語,悱恻纏綿的稱呼酥了半邊身子,仿佛她叫的不止是悟清明,而是周圍的所有人。

悟清明眉頭輕蹙,見旁邊青瓦亦是一臉癡癡的神色,便伸手捂住他耳朵。

“好久不見,你想奴家嗎”她低頭一笑,臉上乍現一抹嬌憨神态,她将發絲繞于指上轉圈圈,“奴家,可是好想清明你呢。”

話音剛落,周圍有人緩緩倒地。

“如閣主,此間都是不會功夫的普通百姓,經不住你的‘飛泉鳴玉音’,還請手下留情。”悟清明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們,沉聲道。

“飛泉鳴玉音”乃江湖中一種以聲音傷人的功夫,功力大成則可以聲殺人。

“哎呀,這聲‘如閣主’叫得可真是見外,你我之間的關系,可是關系着一個孩子吶……哪就這麽生疏,清明,你叫我阿嬌可好?”她依舊在笑,身姿款款,朝他走了幾步。

軟倒在地的人們,雖不能動不能言,但神志清醒,聽見這番話,瞠目結舌,驚駭不已。

什麽孩子!

怎麽聽怎麽像是他們之間有着一段非比尋常、不可描述的過往,啧啧,竟連孩子都搞出來了!

他們朝悟清明的小徒弟青瓦看去,猜測是不是他,或者是他的師兄青磚。

“如姑娘,”馥郁馨香逼近,悟清明眉峰一皺,他将青瓦護在身後,客氣道:“他們是無辜的,還望高擡貴手給他們解藥,時間長了,恐會落下中風偏癱。”

地上的人們,聽罷,心驚膽顫,原來自己覺得酥軟忽然倒下,是中招了,而且副作用還很大!

于是又對悟清明這番為他們讨藥的仗義執言,刮目相看。

算了算了,這男人曾經做過什麽事,與他們有何關系。

“多年未見,清明還是如那一日般仁慈,”嬌媚美人繞着他轉了一圈,忽而貼身上前,一手攀上他的肩,一手摟住他的頸脖,半個身子虛虛偎依在他懷裏。

指尖蔻丹鮮紅,沿着他白淨的頸側一路向上,輕勾他額上的一字巾,她媚眼如絲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吐氣如蘭,嗔道:“叫我阿嬌,我就給他們解藥。”

聞聲,地上衆人殷殷期盼地望着悟清明,暗道:

道長快叫啊!

不就是一個有點暧昧、有點親熱的稱呼嘛,叫一聲又不會少塊肉!

更何況,你,你們,你和她……連孩子都有了!

“如春嬌,請自重!道祖像前休要胡鬧,你找貧道所為何事。”

悟清明卻是不再給她得寸進尺的機會,面無表情地撥開她的手,将她推開,直接叫了她的全名。

“真是好沒情趣的人。”如春嬌收回手,無趣地拍了拍,懶懶一笑:“奴家才不想對付他們,方才的‘飛泉鳴玉音’才使了一層,不過躺個一刻鐘,就會自行解開,依舊能動能走。”

“如此最好。”悟清明不鹹不淡道。

“四年前,哦不對,又過了一年了,應該是五年前,清明你還記得嗎,當時你從我手中搶走一個孩子,那時你應承過會給我辦一件事。”如春嬌斂起一派媚态,笑着說,她看了看青瓦,覺得年歲不對,咦了一聲,“怎的不見那個孩子”

衆人大悟:原來她說的孩子是這麽回事!五年前清明道人帶回來的孩子就是青磚。

悟清明擡眸看她,颔首淡聲道:“貧道記得。”

定安六年,十二月朔日,他從長安南下趕回虞州城。

初五那天途徑洛陽,遇到被父母帶到集市上交易的青磚,差點被如春嬌買走。

那些天,來回路途他所行之處,看盡民間疾苦。

大祁國土歷經內外戰亂,六年裏還在休養生息。

他也越深刻感知到百姓所需,不過是三餐能飽腹,頭頂有一瓦屋檐遮風擋雨,累了有磚牆可倚,有屋舍可歇。

見到那個被當成牲畜般賤賣的孩子,他心中感懷民生疾苦,不忍見他落入秦樓楚館,便半道攔截。

這位名滿洛陽的花魁,兼有着“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随意春歇閣閣主,自然不肯輕易讓步。

她綽約的襦裙在寒風中飄揚,近身拉着他的衣襟,塗着蔻丹的指尖緩緩撫摸其上紋理,如今日一般行為大膽,輕佻嬉笑:“你出更高的價又如何,左右奴家不差錢,奴家還能加價,你呢?一身半舊布衣,又能拿什麽來和奴家争。”

“薛姑娘……”他未說完,就遭到她的阻斷。

她臉一僵,笑容盡失,松開他的衣襟,冷聲輕斥:“薛什麽薛,我早已不姓薛了,我叫如春嬌!”

他聽後點頭,尊重她說的名字,道:“如姑娘,我現在确實沒有你富有,請姑娘賣與我個人情,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赴湯蹈火。”

她一愣,正眼打量了他一眼,質樸青衣,神情随和,長相周正,渾身散發着一股不符合他年齡的,溫淡的慈悲感。

而後,她忽然就改變了主意,趁他不備,摸了一把他的臉:“罷了,奴家就賣與你一個人情。”

條件是,日後不論她提什麽事,他都得給她完成。

他問可需要規定日期,簽字畫押。

她笑着說不必,若有需要,他日,她自會來找他。

于是,他留下姓名住址,帶着青磚離開了洛陽。

“這些年,我都沒來找你,還以為你會不記得了呢。”如春嬌掩袖一笑,繼而收斂輕浮,正色道:“清明,今日我來找你兌現承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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