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千顏手
第三十二章:千顏手
住在全天下最幹淨、最通人性的牢房裏的百裏挑一,此刻正在翹着二郎腿躺在鋪蓋上,神色悠然地閉目假寐。
這坐牢一事,還真是二十年來從未體驗過的,初始讓他滿心憂愁。
但進來後,發現這裏不僅沒有老鼠,沒有臭氣熏天,反而還挺幹淨,便對這事不再驚懼;更何況還是他頭一回行走江湖,就遇上的一樁冤案,簡直不要太刺激,太激蕩!
讓他覺得堪比他從小聽聞的那些江湖奇俠們的江湖之路,步步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而今他也算是嘗試了一次,開啓了順風順水二十年來的第一道坎坷。
只有經歷風雨,他才會長成大俠不是麽?
畢竟故事裏,都是這麽說的。
過了片刻,有獄卒送來牢飯,用刀身敲着鐵鑄的牢門哐當作響,大喊道:“放飯了,放飯了!”
百裏挑一驀然睜眼,走前去領了飯,看到飯菜的瞬間,他險些手抖,灑了這一盤子葷香魚肉,滿腹餓意瞬間無影無蹤。
他從牢門間的間隙探頭,高聲問獄卒:“獄卒大人,莫不是搞錯了,我才剛進來,還沒審沒判刑,這就吃上斷頭飯了?”
“吵什麽吵,你說你們這些犯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作奸犯科,等到了判刑的時候,又哭着喊着冤枉知錯會改。坐牢說牢飯不好吃,罵官府不把你們當人,這官府給你們提高待遇吃好喝好了,又吵吵囔囔,怎麽你是嫌這菜太好了些,想吃豬食泔水才對胃口是吧?”
獄卒想必是整天陪着這群犯人,待在這不見天光的地方,積壓了滿腔怒氣,吃了火藥似的把百裏挑一大罵了一通。
百裏挑一被罵的狗血淋頭,偏偏還不能還手,張了張嘴,自言自語道:“火氣這麽大做什麽,我這不頭回坐牢,沒經驗問一問罷了。”
“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永州的牢房最是舒服了。”隔壁間一個身穿灰衣囚服、雙腳間戴着鐐铐,披散着滿頭蓬松亂發的老叟端着飯菜,倚在牢牆邊吃邊說,神情自然地像是在街頭飯館與人唠家常。
“你叫我什麽?”百裏挑一眯着眼問道。
他此刻音容相貌仍是一幅老頭子樣貌,抓捕他的捕快、關押他的獄卒等近身的人都沒識破他的裝扮,而那人隔着牢籠一丈遠,卻能輕易看穿他的易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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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金玉其外,實則敗絮其內;有人看着普普通通,卻偏偏是大智若愚;有人外表耄耋年華,然而不過剛及弱冠,”那老叟頭也不擡繼續扒着飯,高深莫測地兀自說道,“我叫你小兄弟,自然是因為你是第三種人。”
他嘿嘿一笑,緩緩擡起腦袋,露出一張滿是疤痕,看不出來五官的臉:“小兄弟這張臉皮做的不賴,足夠逼真,想必是出自曲氏的‘千顏手’。”
“哦?”百裏挑一沒有被那人的臉吓到,反倒有些好奇,端着盤菜走了過去席地而坐,隔着栅欄和老叟笑着搭話,“既然足夠逼真,你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早年我的臉遭遇烈火焚傷,受盡屈辱,與某些在意的人和事失之交臂,頹唐了段時日,後來幸得曲家相助,為我制作了一張與原貌無差的人皮面具,這才重新振作。”
“……所以你就振作到牢裏了?”百裏挑一夾菜的手一抖,不可思議極了。
“這說來話長……算了,不說也罷,這是兩回事!總之我見識過你這易容之術的絕妙,才格外懂行罷了!”
“有眼光。”百裏挑一稱贊道。
“不過,我記得曲氏最後一位易容師,算時間也已銷聲匿跡二十年了,你又從何得來的這易容之術。”
“我娘教的。”百裏挑一斂起笑容,垂下眼眸,夾了口肉吃進嘴裏,咀嚼了一下,忽而覺得食之無味。
他的易容之術,是幼時從母親那習來的。
他的母親不善武功,卻有一手堪稱武林之最的家學易容術——千顏手。
聽下人們說,母親在嫁給他父親前,曾有衆多江湖俠士為行走江湖之便,不惜千裏迢迢前去曲家求學,在雪地裏站了數天,才求得一張鬼斧神工、真假難辨的人皮面具。
“令慈可是當年人稱‘桃花靈女’的曲靈犀,曲大姑娘?”老叟異常激動,放下碗筷,腳下踏步跨了過來,鐵鏈劃在地板刺啦作響。
“喲,前輩您知道的還真多,想必您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吧?”百裏挑一沒有正面回答他,反倒将話題引向他。
那人卻兀自回憶往昔,口中頭頭是道:“當年曲氏當家怕此術被不懷好意之人學去,難免會生了禍端,便留下遺言:無論如何也不能将此術授予他人。
可憐曲姑娘這樣一個弱柳扶風的年輕孤女,懷揣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絕技,無端惹了諸多觊觎和嫉妒,遭到各路人馬搶奪和暗殺,最後銷聲匿跡……我還以為這姑娘當年被那些人害死了……”老叟聲音微微顫抖,似乎無限感懷。
“你說曲靈犀是你娘,那娃娃你爹是誰,究竟什麽樣的人才能配得上她?說出來讓我知道,我倒也安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娘早已不在人間,”百裏挑一冷然站了起來,眸色染上哀傷和憤恨,“你又是誰?在這直呼我娘的名諱。”
“就是你們這些心懷不軌的龌龊之人,才害的我娘死裏逃生,落下一身傷病,早早離世。”百裏挑一長吸一口氣,悵然罵道。
雖然當年母親大難不死,被父親所救,兩人日久生情,結為夫妻;但卻因懷着他,舊毒複發,沉疴難治,在生下他的第七年,就撒手人寰。
“不在人間……早早離世……她、她還是死了?”老叟愣愣的,踱步走到牆邊,反複說着這幾句話,“懷璧其罪,天妒紅顏……懷璧其罪,天妒紅顏……”
悟清明從府衙出來,外頭已經明月高挂。
初三的上弦月彎如鈎,纖細如鐮刀,冷冷懸在衆生頭上。
即便天色已暗,但永州的夜市,卻仍是人頭攢動,燈光如晝,繁華景象不輸白日。
他走在熱鬧的長街上,心中始終疑惑那四名死者,是被什麽樣的東西撕碎的。
這狀若被五馬分屍的樣子,絕非人力所能為,即使是天下最頂尖的高手,也無法不借兵刃外力,就能輕而易舉扯斷四個大活人的身軀。
真兇又究竟是出于什麽樣的仇恨,這般殘暴的報複?
若不是仇恨滋生的報複,又為什麽偏偏選擇了這四個人,是突如其來的随機殺人,導致百裏挑一十分不走運的背了鍋;還是有備而來的殺雞敬候,只因他們午間诋毀了疾雷幫?
若是前者,死者四人,他們除了是同伴,又還有其他什麽樣的關聯,他們從前做過什麽,來歷是什麽?
若是後者,殺人者是在替疾雷幫懲罰他們,還是刻意借刀殺人,将暴虐之名引到疾雷幫之上。
先是水月教的餘毒,再是這四個人的死,兩樁事都與疾雷幫連在一起,如亂麻般萦繞在悟清明心間。
他邊走邊思索,猝不及防被前方迎面而來的趕路人撞了一下肩膀。
他并未被撞到,倒是那撞了他的那人倒在地上,躬身側躺着,呈現一種十分僵硬的姿勢。
“抱歉”,悟清明蹲下身來,歉然得朝那人伸手:“這位……夫人,你還好嗎?”
看清那人後,悟清明頓了一下,這個女人的衣着有些髒,綢質秋香色衣衫之上零星有着斑斑點點的痕跡……像是幹涸了的血漬;以及她身上,有一股極淡的酸腐味……
這樣詭異的特征,與這繁華街市格格不入。
那個女人扭過頭,淩亂的頭發下遮着一張蒼白疲憊的臉,左眼下有道陳年刀痕,除此外整張臉極為平淡,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略帶憂愁的眼看了悟清明一眼,但沒有理會他的詢問,接着伸展了一下腿腳,瞬間蹬地起身,繼續向前走。
悟清明看着她一連串不尋常的反應,站了起來,目光随着這個女人的背影看去,她似乎很着急趕路的樣子,僵硬着徑直向前,橫沖直撞,一路沖撞了不少人,在一片罵聲中,仍舊毫無反應地向前走。
委實是個古怪的人。
悟清明轉過身,沿路返回客棧。
不消多時,他聽見身後遠遠傳來一陣異樣的騷動:慌亂的腳步聲、倉惶的嘶喊聲、婦孺的尖叫哭聲……各種聲音瞬間交疊,形成一股難言的壓迫之感。
他回頭,望見人潮湧動,所有人逃難似的朝他這個方向跑來,皆是面露驚懼,仿佛身後有着洪水猛獸在追趕。
有人踉跄着從他身旁飛奔而過,年邁的人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悟清明上前扶起老人,問:“老人家,前面怎麽了?”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殺人了殺人了……老頭子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吓人的人……”老人吓得嘴皮直打哆嗦,說話語無倫次,站定後頭,抖着顫栗的身體也不回地離開。
聽罷,悟清明凝眉,足下一點,飛躍逆流人群,踩着輕功往前去。
到了那裏,他才知道為何衆人害怕到了如此地步。
空闊街道上,經過一番摧殘,攤子東倒西歪,散了一地的物什,以及逃跑的人們跑掉的幾只鞋。
在這淩亂之處環繞的中間,散落着一具屍體,一具頭顱軀幹四肢分離散亂的屍體。
一顆男人的頭顱如同枚蹴鞠似的躺在地上,面孔朝天,眼球突出,呈現出死不瞑目的驚恐之狀,頭顱下的頸項還在噴灑血液,軀幹斷裂處鮮紅的血正汩汩流淌。
淋淋鮮血,破碎屍骸,鍍上一層冷冷月光,有些毛骨悚然。
這種死法,無疑與衙門裏停屍房中的屍體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