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修】

第二十四章【大修】

十年前。

顏子非幡然醒悟在一個夏日清晨。他年幼的侄女坐在他的身側,把玩着漆朱繪彩的傩舞面具。

他伏在烏木案幾上,發絲披拂,修長手指拂過她玫瑰紅的臉龐,輕聲道:“阿寶。”

女童咯咯直笑,起身摟住他的頸子,極盡親昵。他低聲道:“阿寶,也許明天,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會永遠念着你們,就像念着她一樣——”

女童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地映出他的倒影。

他抱起她,心中微微一痛。

在這世上,僅有一個人,她永遠是最美的。他自诩抓住了她,殊不知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個。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一定會牢牢将她握在掌心,永不放手。

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微光中,遠山宛如青黛勾勒而成。不知從哪飄來一股幽香,夾雜着拂曉露珠的氣息。

瑞寶随着衆人一起向白水城附近一座荒山走去。

昨夜雲兄被李易一席話震得心慌意亂,好容易靜下心來後,便命顧逵狠狠地拷問了李易整整一夜。由于拷問往往夾雜着上刑,恐吓等等慘無人道的行徑,使得李易的慘叫聲響徹雲霄,這使得密林中虎狼不敢近前,也使得衆人一夜未眠。

但瑞寶此時仍然十分清醒。根據李易的招供,顏子非便葬在前面那座小土堆似地的山頭。她此番随着雲槿來到白水城,就是為了給叔父上香。眼下這個願望即将實現,她的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

叔父說過,人生如幻又如夢,他當初離家遠赴雲城,一定想不到自己會葬在離家半日路程的一座無名山頭。

情,真會讓人如此瘋狂嗎?

雲槿走在前方。清晨的霧雖然稀薄,但仍然打濕了他的頭發,使得原本烏金的發色泛出一種極深的褐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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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要論起煎熬,雲槿應勝她十倍。自雲兄對于污蔑其母之人睚眦必報的情形來看,他一定是個孝子。而從雲兄對于師父之死的痛楚來看,他更是一個尊師重道之人。所以,雲兄現在所遇到的乃是一個傳說中的倫理問題。而這個倫理問題更直觀的說法便是:這仇,報是不報?

瑞寶越深思,越覺得複雜;越覺得複雜,腳底下就越沒了章法。所以她很必然地被一根突出地面的根莖絆倒,然後一頭撞在雲槿背上。饒是雲槿這樣的高人,也被她撞了一個趔趄。

瑞寶急忙道歉:“對不住。我剛剛在思考一個很高深的倫理問題,所以沒有看路。”

雲槿怔了一怔:“倫理問題?”

他自昨夜起就神色冷凝,琥珀色的雙眸好似蒙了一層灰霧。這時候雖然神色不善,但好歹也算有了表情。瑞寶心中欣慰,忙道:“我剛在想,唔,兩只公貓争一只母貓,結果其中一個被另一個咬死了……啊,雲兄,你怎麽又這樣看我,我的意思是,貓兒們法則分明,強者便可得到一切,那只公貓就不用考慮母貓怎麽想,母貓的家人怎麽想,還有死的那只公貓的家人怎麽想。可人就不一樣了……”

雲槿打斷她:“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話音未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十九殿下,這姑娘真是個妙人。她的意思是,您不僅要顧及師徒之情,更要顧及父子之情,千萬別太偏激了!”

瑞寶扭頭,這才發覺李易不知什麽時候竟走到兩人身後。只見他頭上套了個麻袋,其上挖了兩個孔,正巧露出一雙眼睛,雙手被反剪在身後,手腕上栓了個麻繩,另一頭握在顧逵手中。

他這個打扮有點驚世駭俗。而至于他為何打扮的如此驚世駭俗,則是因為他昨日被雲兄拷問的太狠,以至于在河邊偶然見到自己腫的像豬頭一樣的臉時,頓時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直到顧逵給他套了個麻袋才作罷。

瑞寶望着他,很是不解地道:“我不明白,就算雲兄顧及了父子之情,與你又有何幹系?你只不過是他爹手中的一把刀,刀壞了,又有什麽可惜的呢?”

李易猛地一僵,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

此後幾人一路無話,跟在雲槿身後的黑衣人更是默不作聲。待登上那座山頭,已是巳時了。眼前綠樹蔥蔥,滿目蒼翠,地上零星開着淡黃小花,花枝随風搖曳。

衆人在林中穿行,耳邊響起一聲猿鳴。瑞寶正在尋找叔父墓碑,卻見雲槿突然舉起手來示意大家停下,冷聲道:“李易,你果然不老實。”

李易套着麻袋,聲音倒是很平靜:“哦?殿下何出此言?”

雲槿指着前方道:“前方那是什麽?唔,以顏色來看,那應是一片浮土吧?底下隐藏着削尖的竹筒,還是尖刃?不如你站上去,我們好好研究一番?”

李易套在麻袋下的臉頓時蒼白,他顫聲道:“那,那陷阱确實不是我放的。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你為何還不老實?難道你還在妄想有人救你?”雲槿輕嘆,“我曾聽聞,你們李氏有一種秘香,塗在身上經旬不散。而貴府又有一種白鴉,可從千裏之外嗅到這種香氣。只可惜現在是春日,乃是白鴉□□季節,它的性子煩躁不安,追蹤之術難免會出差錯。你何不試試,是白鴉飛得快,還是我的劍快?”

李易不發一語,緩緩靠上樹幹。現在他依仗的一切都成為泡影,濃濃地絕望湧上心頭。他啞聲道:“十九殿下,我只是不想死……一旦您知道顏子非的下落,一定會殺了我!我真的不想死……”說到最後,已帶了哭腔。

雲槿無動于衷:“在你爹死之前,我不會動你。不過,你盡可以激怒我試試。”說罷,他側首打量李易片刻,突然将手搭在李易肩上,低聲道:“李易,你為何不願告訴我實情?我并不想殺你,在酒樓初見時,我就覺得與你一見如故。那時的贊揚之情,絕不虛假。如果沒有此事,我們也許會成為摯友。我——我是真的舍不得殺你。”

不得不說,雲兄這樣柔聲細語,确實令人心中頗為蕩漾。瑞寶正在深思此話中的用意,就聽李易道:“……這是殿下的真心話嗎?”

雲槿颔首。

李易閉上雙眼,“殿下果然狡猾……在下沒有騙你,他的屍首就在這片山頭。當時他死狀極慘,所以爹也就命人草草埋了了事。至于他是怎麽死的——殿下,這也與你有關啊……”

雲槿一怔,握着李易肩頭的手不禁有幾分用力。

“當年我爹得知陛下旨意,當夜便有了計較。那時,顏子非居住在雲城城郊,從不入城。您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前去看望他,雷打不動。那年初十,帝君急招您入宮。您走得匆忙,便差一個小仆前去報信,告之顏子非你明日再來。只可惜,待這小仆到了顏子非那兒,只透露了一個消息,那便是你深陷危險,當有性命之憂。”

雲槿手指微微發顫,咬牙不語。

“哪知顏子非竟然沒有懷疑,就這樣踏入我們的陷阱中。一場血戰過後,我們死傷無數,他也身受重傷。可惜……還是讓他逃了。不過,最終被我們圍在這座山頭……萬箭穿心。”

李易說的輕描淡寫,但就算是瑞寶也可想象出那些驚心動魄的場景。調虎離山雖然古老,但百試不爽。叔父他尤為重情,否則他也不會為了一個女子離開家鄉,遠赴雲城,更不會為了徒弟命喪黃泉,萬劫不複……

她這十年來心心念念的長輩,賦予她人格的長輩,終于離她遠去了。誰也想不到,十年前那個清晨,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面。

樹幹上的箭痕宛然,這裏的每一棵樹,都沾染了叔父的鮮血。

她猛地捂住唇,壓抑住即将出口的嗚咽。她不想哭泣,起碼不想在叔父仇人之子面前哭泣。

于是她猛地跪下,沖着林子方向拜了三拜。此時終于圓了她的心願,卻讓她如鲠在喉。在得知叔父死因的這一刻起,她再也回不到原先那個只會打打蒼蠅的大小姐了。

李易原本一副半死不活地樣子,此刻見瑞寶沖林子跪拜,愕然道:“你為何要拜他?你又是什麽人?”

瑞寶起身,道:“顏子非是我的叔父,我拜他天經地義。雲城李府殺了顏子非,從此便是漓江城的敵人。雖說他被逐出顏氏,但也輪不到你們來欺辱。顏氏的宗旨便是不死不休,李易,你好自為之吧。”

“顏氏三小姐?!哈哈哈,你竟是顏氏三小姐!”李易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想不到十九殿下早已未雨綢缪,在下佩服!”

顧逵上前一步,掌心凝氣,便要将李易劈昏。李易後退一步,又嘶啞着嗓子喊道:“三小姐!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叔父為何要叛離顏氏嗎?當年顏氏次子叛離顏氏,可是鬧得沸沸揚揚!這都是你的爺爺,當今漓江城城主逼的!老城主當年可不止一個兄弟,為什麽現在一個都不剩?他那些兄弟的子嗣又在哪裏?!顏子非為什麽放棄即将到手的城主地位也要叛離?他為何會與娍貴妃勞燕分飛?”李易神色越發癫狂,“以及,你那位名動天下的顏氏二公子到底是從哪來的!”

“……什麽?”瑞寶臉色發白,那些話聽在她耳中,仿佛鐘鳴一般震得她渾身發顫。

“哈哈哈,這些話,你就去問你的爺爺吧……記住,你若是和姬雲槿參合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李易說完,突然噴出一口鮮血,緩緩躺倒在地。

李易死了。他咬碎了齒縫中的毒丸,毒發而死。

這是第二個死在瑞寶面前的人,雖不如第一個血流得多,但足夠她記一輩子。

她隐隐明白他為什麽會選擇死。也許,落入雲槿手中,倒不如早早死了,總比危及父親的性命來得好。如果她是李易,也會選擇同樣一條路。

雲槿對李易的死似乎無動于衷。他命人收殓顏子非的骨灰,準備帶回雲城。而在這期間,瑞寶一直垂着頭,一動不動。

雲槿走到她面前,道:“你很在意他的話?瑞寶,你要是相信了,就中了他的計。”

瑞寶仍是垂着頭,不發一語。

雲槿心中一沉,輕輕扳過瑞寶雙肩,“你怎麽了?你……你還好麽?”

瑞寶緩緩擡起頭來,輕聲道:“雲兄……我突然想起大半個月前,你問我的那句話了。你問我,想不想登上城主之位。我那時覺得莫名其妙,可現在一想,總算明白了。你既是叔父的徒弟,應是知道一些原委吧?”

雲槿怔了怔,卻并未反駁。

瑞寶澀聲道:“……早些時候,我還在替你擔憂。但現在我也面臨一個難題了。一個是我祖父,一個是我叔父,這果然是一個高深的倫理問題。”

雲槿沉默片刻,低聲道:“那又如何?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結。不如……你先随我回雲城,等事情辦妥,我們再回到漓江城。到時,我一定幫你。”

他說這番話時,語氣如常。但顧逵與衆黑衣人都倒抽一口氣。公子說出這番話,代表他真的對顏三小姐動了心?

瑞寶卻淡淡道:“不,我要回去。”

“回去做什麽?”雲槿當即冷了神色,“難道你想當面質問他?”

瑞寶原本垂着頭,聞言猛地擡起頭來,一張小臉上淚流滿面:“雲槿兄啊,我,現在淡定不成了。其實叔父的事已經讓我很難過了,可我,我一聽二哥不是我親哥哥,我簡直活不成了我。我現在就剩下兩個親人,現在又少了一個……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嗚嗚嗚……”

雲槿強撐着一張淡漠的臉,“你不是很怕他麽?現在他不是你哥哥,豈不是更好?我不是說過,你先随我去雲城,剩下的事我一定幫你……你,你作什麽?”

他不敢置信的睜大雙眼,就見瑞寶撲在他懷中,将臉在他胸口蹭了又蹭,一副悲痛欲絕急需人安慰的模樣。

那些黑衣人垂着頭一聲不吭,實則內心驚濤駭浪。顧逵捂着心口,作西子捧心狀。

雲槿臉色鐵青,卻緊緊回抱住她,“……你能不能別哭了?好了好了,你要是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他心中有些煩躁。他不喜歡她這樣哭泣,簡直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以,他絕對不會再讓她如此傷心!

瑞寶将臉埋在雲槿懷中,低聲啜泣。少年的懷抱很是溫暖,還夾雜着淡淡的薰香氣息。她深深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好的安慰。只不過,他怎麽使這麽大勁啊,她的腰要斷了,真的要斷了……

她忍無可忍的擡起頭來,對上雲槿那雙波光潋滟的雙眼,卻只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一字一句道:“你回去,千萬不要打草驚蛇。等我,我會來找你。一定。”

夕陽西下。火燒雲橫貫天際。

瑞寶匆匆下山,身後跟着一名沉默寡言地黑衣護衛。

不得不說,今日又是一個不太正常的日子。

她起先得知叔父死狀,又得知叔父之死似有蹊跷,最後得知了二哥的身份不大正常,幾番深思熟慮後終于決定回城。雲槿兄很是理解她,然後兩人依依惜別,執手相看淚眼。今日的雲槿充分表現了一個摯友應有的态度,一雙琥珀色眼中滿是熱烈和溫柔。不知怎麽,當他說出“等我”之時,她的心竟然跳的比平常快了些,而且臉頰也隐隐發燙,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心疾?

她這廂正在深思着這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身後的黑衣人忽然縱身一躍,戒備地擋在她身前。瑞寶一驚,也停下腳步,擡頭向前看去。

此時暮色正濃,夕陽在前方鮮紅如血,搖搖欲墜。那人便站在前方,一匹馬,一把劍,玄衣赤帶,漆黑的長發随風飛舞,竟比那殘陽更耀眼。

瑞寶又開始哆嗦了。這乃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一時還真改不了。她悄悄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正想就這麽退出此人視線時,卻見他綻開一抹笑容,輕聲道:“阿寶,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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