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七章

第二十六、七章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車,是極好的車,鎏金華蓋,熏香軟墊。人,是極美的人,眼眸狹長,眼睫恍若燕尾。車外三百侍衛,彪悍英武,紀律嚴明,一眼望去何其壯觀,何其威武!

這本是極好的享受,可惜瑞寶只覺得周身不痛快。她坐在車內,腰板挺得筆直,簡直比祭祖時還要端莊,如果她早逝的爹見到此景定然倍感欣慰。而對面的顏琛随手翻閱一冊書卷,姿态慵懶惬意,與她乃是天壤之別。

此時車內靜得吓人,一時間只能聽到對面男子翻閱書卷的聲響,瑞寶終是沉不住氣,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哪知人倒黴了,喝涼水也塞牙縫,那車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瑞寶一個不穩,“砰”的一聲撞在顏琛懷中。

瑞寶強忍住即将出口的尖叫,手忙腳亂的撐開兩人距離。顏琛卻嘴角含笑,似乎并有什麽不快。

她抖了抖,怯怯道:“哥哥,對不住。”

顏琛起身,撿起掉在車廂中的書卷,“這種事何必道歉?我們是兄妹,不必太過生分。”

瑞寶只覺得心肝肺一陣陣抽搐,半晌才點點頭:“哥哥說的是。”

“你……似乎剛剛哭過?”

瑞寶急忙摸了摸臉,“沒,沒有啊。”她剛剛在雲兄面前是哭得很傷心,不過這都過去大半天了,二哥怎麽還看得出來?難道她變臉水平有這麽差勁嗎?

“呵呵……是麽?”顏琛側首看着她,極黑眼眸中永遠含着令她不懂的情緒,“不論如何,你這次沒事,我很高興。”

瑞寶心中很不争氣的一暖,就發覺他靠過身來,修長手指撫上她的臉頰,低聲道:“你不必什麽都瞞着我。阿寶,記住,哥哥不會害你……”

瑞寶怔怔地凝視着他的雙眼,點點頭:“……是。”

此後兩人一路無話。白水城距離漓江城僅有半日路程,那些侍衛快馬加鞭,竟然一個半時辰便到。此時子時剛過,夜色蒼茫,瑞寶面對二哥在車上撐了老半天,下馬之後承蒙顏琛開恩,得以直奔緋雲閣歇息。

緋雲閣還是老樣子。她躺在雕花大床上,只覺得渾身酸痛。明明已經困倦到極致,卻怎麽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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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槿為她開啓了一扇門,一扇精彩絕倫的門。門後有歡喜,有悲傷,有友情,也有背叛。如今她又掌握了一個秘密,一個足以颠覆整個顏氏的秘密。但這個秘密猶如一根針,狠狠刺入她的心中,簡直令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瑞寶嘆了口氣,将頭埋在如雲的軟緞中。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她便從床上跳了起來。由于她昨夜回來得太晚,還沒來得及拜見城主他老人家,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耽擱了。于是瑞寶随意梳洗一番,來到城主寝居。

寝居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仍是充分體現了老城主的品位。瑞寶在門外禀明來意,便随着一名侍女進去。屋內擺設不多,但哪一個都是價值連城。瑞寶的目光自牆上各代仕女圖移到城主那架被紅色紗帳遮掩的梨黃木床上,輕聲問道:“爺爺醒了嗎?”

侍女恭順道:“城主還未醒。小姐失足跌落江中這幾日,老城主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昨日聽聞您平安,這才能安心睡去。”

瑞寶沉默片刻,點點頭道:“嗯,我便在這兒等他老人家醒來吧。”

那女子低應一聲,躬身退下。

瑞寶嘆了口氣,盯着朱紅紗帳默默等待。不多時,紗帳裏傳出一聲呻吟,随即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床外是誰?是孫女兒麽?”

城主爺爺果然高深,隔着如此厚重的紗帳都能看出來者是誰。瑞寶心中激動,一把掀開紗帳,喊道:“爺爺,我回來了!”

老城主須發皆白,神色萎靡,他盯着瑞寶看了一會兒,眼睛竟然濕潤了,“唉,我不是眼花了麽?阿寶真的回來了?”

這一句勝過千言萬語。瑞寶俯下身來,軟聲道:“嗯,阿寶回來了。”

老城主伸出枯瘦的手,捏了捏瑞寶的臉蛋,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你落水這麽些天,我天天心裏像壓了塊石頭。你爹當年将你和你大哥留給我,可你大哥早逝,現在就剩了你一個。你若是沒了,我還怎麽活……”

瑞寶忙道:“阿寶不會死。阿寶會永遠陪着爺爺,再也不離開。”

“那怎麽成?你大了,終究是要嫁人的。唉,我的孫女兒真是長大了,這容貌越來越漂亮。唔,這眉眼,這鼻子,真是與你爹一模一樣……我整日看着,仿佛子楚還在我身邊……”

瑞寶一怔。她今日才知道自己原來長得像男人。她将頭埋進老城主懷中,撒嬌道:“不嫁。就是爺爺趕我,我也不嫁。”

“都是大姑娘了,還這麽撒嬌,真不害臊。”老城主低笑,卻又斂了神色,“……這段日子我總覺得不太平,似乎有什麽大事即将發生。你和琛兒都是我心愛的孩子,我死了倒沒什麽,只是你們……我委實放心不下……”

瑞寶緊緊握住老城主的手,佯怒道:“爺爺怎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您是漓江城城主,還有何事能威脅到您?”

老城主哈哈一笑:“這是自然,老夫即将迎娶公主,焉有将死之理?哈哈哈……”

瑞寶怔了怔:“恭喜爺爺。日子定了嗎?”

老城主笑道:“下月初十。”說罷,他搖響床頭小金鈴。不一會,門外有侍女魚貫而入,手上捧着華美服飾與精致銅盆。其中一名侍女上前一步,便要攙扶城主起來。

瑞寶站起身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昔日長寧面對二哥絕望哀愁的淚水。看來這世上之事果然無法兩全,待公主嫁給爺爺,這世間又誕生一場新的虐戀。

這時老城主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外袍,忽道:“孫女兒,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瑞寶一怔,下意識的摸了摸臉。難道她的臉……真的什麽都藏不住嗎?

“本城主看你心神不定,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你有什麽話,直說便是。”

瑞寶沉默了。那一瞬間,她想起李易瘋癫的神色,二叔溫暖的笑容,顏琛狹長的眼眸,以及老城主花白的頭發,心中竟恍惚起來。那個秘密,該不該問?現在二叔已死,娍貴妃已遠嫁他人,而二哥已入主顏氏整整十年——

好吧,她承認自己心裏存不住事。

于是瑞寶看了看周圍忙碌的侍女,咬了咬牙道:“城主爺爺,我的确有話要說。您,您能不能讓他們先下去?”

老城主揮揮手,那些侍女魚貫退下。瑞寶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附在城主爺爺耳邊,低聲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只是我覺得不對勁。當年您就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我的叔父,一個是我爹。我爹生了我和大哥,二叔有沒有子嗣。如此說來,二哥他……到底是誰的兒子?”

老城主一頓,猛然擡起頭來,那雙渾濁地雙眼陡然精光四射,光彩宛然。瑞寶不由自主地顫了顫,就聽老城主道:“哦,二更是誰的梆子?”

瑞寶愣了愣,“梆,梆子?不是,我是說二哥是誰生的?”

“二更是誰敲的?”

瑞寶哭笑不得,一字一句道:“爺爺!是二哥!不是二更!”

“我知道是二更,不是二哥。”

瑞寶默默控制着自己爪子不伸過去:“爺爺,您真的聽不清?”

老城主怒道:“胡說!我一點都不餓!”

瑞寶頓時感到一陣無力。她知道在這兒是得不出什麽結論了,只好低聲道:“我知道您不餓。我只是想對您說,城南有美女。”

她話音剛落,老城主立刻蹦了起來:“城南?!城南哪裏?”

瑞寶搖了搖頭,便尋了個借口退下了。

第二十七章、

屋外朝陽初升,宵光曙照,薄霧微收。

瑞寶自城主寝居出來,就覺得十分灰心。城主爺爺明擺着在敷衍她,而且敷衍的甚是不專業,生生毀了他平日“大智若愚”的形象。不過,他既然在敷衍她,那算不算是間接……承認了?

她越想越覺得心涼,越心涼就越覺得心痛,只得忍着抽痛的心緩緩向緋雲閣走去。

此時已是五月,春光越發濃豔。前方乃是一片亭臺樓閣,碧瓦朱甍,飛檐反宇。這本是顏府中極為常見的場景,她卻猛地停下腳步,站住不動了。

前方八角亭中,有人站在一起。

有兩個人站在一起。

有一男一女站在一起。

瑞寶一見這般情景,第一個反應就是躲在一根大紅柱子後,順便感慨一番緣分的重要性。

那兩人不是別人,正是顏琛與長寧。他們并肩而立,面朝碧玉湖,顏琛仍是一襲玄衣,腰佩長劍,似是早起練劍的打扮;長寧卻一襲寶藍色宮裝,微風出來吹來,裙裾層層翻飛,恍如谪仙下凡。

這兩人的距離很微妙,既談不上親密,也談不上疏離。但瑞寶知道,這公主分明對二哥心懷愛慕之心,且已有走火入魔之兆。奈何世事難料,她将是他未來的祖母,一切風花雪月皆為泡影,真是令人悲嘆啊。

不過依照公主很喜歡把影衛丢給雲槿的行徑來看,她算不上一個厚道的公主。

瑞寶在柱子後頓了一會兒,見兩人沒動靜,正打算繞道,卻聽八角亭方向傳來一聲怒喝:“顏琛!我說過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為何不信我?!”

瑞寶忍不住捂住耳朵。

八角亭靜了靜,那聲音複又響起:“我已經甘願嫁給城主了,你還有何不滿,竟如此中傷我?難道你要我死了才甘心嗎?”

那聲音既尖銳又憤怒,顯然主人早已失了理智。片刻沉寂之後,一個稍顯冷淡的聲音響起:“公主息怒,我沒有不信您。只是此事幹系到我妹妹,我不得不慎重。昔年上代兩位公子一死一走,全靠老城主一人支撐。漓江城養育我這麽些年,我只想保妹妹平安。”

公主譏諷道:“果然是個孝順之人。可她跌下漓江,實屬巧合,難道我還有什麽邪法,能控制野豬不成?再者,我的影衛蘭七已死在我那十九皇弟手中,我等于已斷一臂,再也無法作為!”

顏琛挑眉:“已斷一臂?您難道忘了,您身邊不是還有冰清玉潤兩姐妹麽?哦……在下倒是忘了,您已将她們贈予城主。公主,這便是您的為妻之道嗎?”

公主似乎冷笑一聲:“怎麽,本宮讨好我未來夫君,有什麽不對麽?”

顏琛道:“公主自然沒有任何錯處。如此,顏琛告辭。”

公主見顏琛轉身便走,頓時怒火中燒,“你到底什麽意思?今日好不容易約我出來,卻只是在懷疑我!顏琛,你憑什麽這樣侮辱我!”

她滿面痛楚之色,令人為之心動。顏琛卻宛如磐石,只瞥了她一眼便移開視線,淡淡道:“在下絕沒有侮辱公主之意。我會像孝敬我的祖母一般孝敬您。”

長寧面色發青,雙手緊握成拳,半晌才道:“顏琛,你是不是信我不敢殺你?”

顏琛似乎無動于衷,道:“公主請便。顏琛絕不反抗。”

長寧只覺得天旋地轉,猛地伏在石桌上哭了起來。

不得不說,人心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長寧能毫不留情地追殺自己的弟弟,卻為了顏琛哭得半死不活。根據叔父的宿命論,長寧上輩子一定欠了二哥很多錢。可是如此說來,她上輩子豈不是也欠了二哥很多錢?

長寧一哭便沒完沒了,聽久了令人心中酸楚。顏琛站在她身側,雖不出聲,但也沒有離去。從遠處看,兩人仿佛一對極美的剪影,如在畫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長寧終是哭夠了,她擦擦淚珠,哽咽道:“顏琛,再陪我走走可好?”

瑞寶在心中嘆了口氣。她還以為公主哭完了就要和二哥一刀兩斷呢,原來還是放不下。從她方才那句話來看,她已經走火入魔了吧。

顏琛依然沉默,卻微微颔首。兩人一起出了八角亭,漸漸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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