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闵家老房子原先是在市裏,但早幾年闵振鴻确診了肺癌晚期,不得不從位置上退了下來,闵太太為了教他安心療養,搬到了近郊一片新建墅區,小區綠化好,空氣總比市裏強一些。
癌症晚期的人,過壽無非就圖個熱鬧喜慶。
畢竟做一次少一次,誰知道哪次就是最後一次?
這幾年憑陳頌深的行程再怎麽神出鬼沒,臨到這天前後,都總是要回北京露面的,他這次推遲了三天去,各路三姑六婆、叔伯舅爺,該來的想必都已經走完過場。
中午2點多,闵琳琳正在房間裏溫書,聽見窗外車道上有聲音,起身去看了眼就認出是陳頌深的車牌,她下樓來,陳頌深正在玄關換鞋,客廳裏半個人影都沒,光聽見徐媽在廚房做飯的鍋碗瓢盆聲。
“這得快大倆月沒見了吧,公務繁忙的陳老板,稀客啊!”闵琳琳的拖鞋在樓梯上趿出連串響。
“來把東西給廚房送過去。”陳頌深自然聽出是她,彎着腰,眼也沒擡,又問她:“你爸呢?”
玄關地上放着些拜訪常見的補品,都是他提來的,這哪裏是回家,根本只是來給闵振鴻過壽的。
闵琳琳倒也半點不稀奇,回說:“後頭院子裏澆花兒呢。”
她不願意動手,朝廚房喊徐媽出來提,兀自跟着陳頌深往後院去,又跟他說:“你該早些來的,老頭兒這幾天早晚都垮着張臉,整天就跟花草打交道,講話沒事兒就陰陽怪氣的。”
陳頌深撩起眼皮,“怎麽陰陽怪氣?”
闵琳琳鼓着眼睛抿了抿嘴,用手掩小聲地對他學,“莫再問我身體怎樣,也不用你們說那些哄人開心的祝壽詞,我這個身體,過壽只當是提前過喜了,你們來我跟前,熱鬧就行。”
紅喜白喜,中國人都叫喜會。
六十歲的人,将入土的語氣。
怨氣挺大的,陳頌深聽着這話,只極嘲似得牽了牽唇,并沒什麽言語。
Advertisement
兩人講着話出了後門,這天氣早就熱起來,院子上頭搭了避暑的遮陽棚,闵振鴻那些寶貝花草全整整齊齊放在陰涼處的架子上,有人精心照料,花壇裏的萬年青更加長勢喜人。
聽見身後傳來講話聲,闵振鴻也沒回頭,直到闵琳琳笑着喊了聲,“爸,哥回來了。”
他這才有反應,轉身過來,顯得頗為高興地招呼陳頌深,“頌深來了,先坐,等我澆完手頭這兩盆花。”
又招呼女兒,“琳琳,沏壺茶來。”
陳頌深臉上沒什麽表情,走過去在藤椅上落座,看了看闵振鴻的背影,問他:“最近身體還好嗎?”
這怎麽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闵琳琳在旁邊悄悄觑他一眼,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忘了她剛學的話,專心沏自己的茶,都沒敢言聲兒。
如果不是查出癌症,闵振鴻的身體素質其實向來不錯,沒生病之前算得上是龍馬精神,只這幾年稍憔悴了些,但并沒有多少病入膏肓的愁容。
聽陳頌深問起這話,他倒不像對別人那樣嫌煩,邊澆着花邊樂觀地說:“醫生總都往保守了說,能聽出來什麽,我只要還能動,那就算沒有大問題,不用操心。”
陳頌深點了點頭,就不再多問。
闵琳琳沏好茶,又喊闵振鴻過來歇會兒,闵振鴻放下灑水壺走過來,問起陳頌深的工作、投資,兩個人像是兩個事業上的合作夥伴,交流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
倘若有關痛癢,那大概也說不到一起去。
沒說幾句,闵振鴻招呼起闵琳琳,“天兒熱,去給你哥切點水果來,降降暑。”
闵琳琳聞言擡眼去瞧了眼陳頌深,她心裏門兒清,這是老頭兒有話,要單獨跟陳頌深講。
其實也不用支開她,無非是老頭兒時日無多,想讓陳頌深随他改姓闵,并且如他的願,在他還能親眼看着的時候,盡快娶個般配的兒媳婦成家,老頭兒想後繼有人,這事她已經知道。
陳頌深臉上淡得看不出情緒。
要麽說封建思想毒害人,老頭兒看起來開明通達了幾十年,臨到頭竟然還是繞不過“傳宗接代”這道鎖,好像她這個做女兒的,人生的關頭上,在老頭兒眼裏突然就不算數了。
當然,如果試圖讓這想法變得不那麽封建,那就還剩下一種可能——人到終老,愧疚頗多,想要補償。
那倒是又格外荒謬起來。
姓闵對陳頌深而言,難道是什麽天大的恩賜?
樓底下後院講話的時候,外頭傳來車子啓動的聲響,闵琳琳進屋裏,透過窗戶就看見開車的人,正是她媽闵太太,夏天的正午開車出門,若非要赴天大的約,否則真說不過去。
闵琳琳長長地嘆了口氣,去廚房冰箱裏拿水果,扭頭又看見徐媽備的菜,火氣當時一下就冒出來。
“把這全倒了換別的!”她皺眉望那鮮紅的剁椒,“我哥不吃辣,您是不是年紀大了貴人多忘事?”
看她炮仗似得脾氣,徐媽忙不疊诶了兩聲,趕緊去換備菜。
這個家裏愛吃辣的只有闵太太和闵琳琳,闵太太是湖南人,但她顯然寧願大中午去逛街,也不缺這頓。
闵琳琳有意在廚房磨蹭了會兒,等兩人話差不多該要說完時再過去,送水果去後院,父子二人的單獨談話果然已經階段性地結束,但看起來結果不出意外地是不歡而散。
準确說是只有闵振鴻不甚如意,老頭兒坐在藤椅上板着臉,眉毛擰得老高。
陳頌深總是體面得教人無從下手。
該說的說完,言盡于此,他沒打算留下來吃飯,站起身告辭,說:“雜事費神,您還是安心養病為好。”
闵振鴻聽着這話頓時冷哼一聲,好臉色早消失地無影無蹤,“我看你巴不得我早死才好,嘴上教我安心養病,心裏什麽時候做過一件真正把我這個老子放在眼裏的事,讓往東偏往西,從骨子裏就跟你媽——”
“爸!”
闵琳琳手裏捧着果盤站在後門上,皺着眉出聲兒,打斷了闵振鴻的話。
闵振鴻掃她一眼,極重地呼出口氣,仿佛仍舊餘怒未消。
炎熱的酷夏午後,風都是焦灼的。
陳頌深眼底連一絲波瀾都尋不見,周身凝着股不化的淡漠,不多言語,他轉身邁步徑直朝外走去。
這頓飯眼瞧已經掀了桌,闵琳琳也不多餘留人,放下果盤跟上去送,出了玄關往車子邊去,她想了想還是打圓場,說:“老頭兒生着病,脾氣常就是怎麽差勁怎麽來,哥,你別往心裏去。”
陳頌深沒有應聲。
闵琳琳也就不提了。
兩人走到車邊,瞧着陳頌深打開車門正彎腰,她有那麽點想轉移話題緩和氣氛的意思,突然擡手捏着車玻璃,冷不防跟他問起來:“诶,問你個事兒,你跟溫青唯是怎麽回事?”
陳頌深坐在駕駛座,這才總算有了反應,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闵琳琳正想說自己只是好奇,不是要多管閑事,卻就聽他并不怎麽意外地反問:“她跟你怎麽說?”
“她說——”闵琳琳挑了挑眉,靈活的眼珠子意味不明地滴溜,嘴角揶着笑,“你現在是她老板。”
陳頌深聞言頓了下,随即似笑地牽唇,“她說的沒錯。”
““沒錯”又是什麽新型職位?”
可陳頌深已經不肯再多開尊口應她的調侃,關上車門、升起車窗,一腳油門就徑直轟上了主車道。
出了小區往市裏回去,他在車裏給趙凱打過去個電話,電影拍攝到現在過去一個多月,學校部分已經結束,現在正拍室內部分,挂斷後趙凱發來個地址,陳頌深輸入導航,直接開了過去。
要不是闵琳琳提醒,陳頌深都幾乎要忘記了,他還有個“編外員工”在兢兢業業的工作中。
趙凱拍電影喜歡追求真實,所以把拍攝地選在了個老舊的臨街樓,樓底下成排的攤販商鋪,窗戶外熙熙攘攘的雜音,就是最現實的酸甜苦辣,人生百态。
巷子裏的街道窄小不平,街口停了輛三輪車,陳頌深的車開不進去,只能步行走進去。
穿過狹窄灰暗的樓梯上三樓,他見片場正噤聲,裏外圍了幾層工作人員,導演趙凱坐在監視器後頭定着眼,室內正傳來女生憤怒的控訴哭喊,陳頌深聽出那是溫青唯的聲音。
他走過去,透過顯示器裏的導演視角,看到了正沉浸戲裏的溫青唯。
這場景是一家人吃飯,聾啞父親和健全的女兒之間日積月累的矛盾終于爆發,不僅僅是逐漸失去權威的父親與日漸滋生羽翼的女兒,趙凱更加是把兩種弱勢群體放在了一間狹小的空間裏,讓他們互相撕咬。
無聲的憤怒對上歇斯底裏,這段戲的情感張力很強。
溫青唯穿件寬松舊汗衫,身上的棉料已經被洗得不太厚實,汗水浸透出來,映出女生背上纖薄的兩塊蝴蝶骨,後頸細得仿佛快要被沉重的生活、和父親憤怒焦灼的臉色壓斷。
她的頭發被趙凱要求剪短了許多,随意紮個潦草的低馬尾,仰着頭站在揮舞着手語的高大男人跟前,倔強地不肯退步半分,單薄孱弱的女生唯一的武器,就是她比父親多出來的聽覺和語言。
因為知道父親聽不見、說不出,所以偏要“仗勢欺人”大聲發洩,以此來刺痛憤怒的父親。
“拍得還好?”
陳頌深放緩腳步走過去,在趙凱身邊的椅子裏坐下來。
趙凱拍得過于專心致志,這才發現身邊來人了,側過臉來看見是他,笑了下,壓低聲音只說了一個字:
“靈。”
人靈,眼睛靈、戲更靈。
趙凱這人有那麽點恃才傲物,能教他這麽誇個初出茅廬、第一回面對鏡頭的新人,實屬很不容易,陳頌深聽着勾了勾唇,身子向後靠,目光越過顯示器落在女生越發纖瘦的身影上。
她大概吃了不少苦。
自從酒吧那晚的電話過後,兩人沒再聯系過,她拍她的戲,默不作聲,也沒音訊,不知現在住在哪裏,倒一并也沒了起初攔在朋友們視線不及的走廊裏,邀他看話劇的那股勁頭。
若說那天走廊裏的她像只狡黠的貓,那大概他也教她騙了過去。
現在的她,渾像是只釣了魚,卻吃不下的貓崽。
這時鏡頭中央,飾演父親的演員因為過于入戲,揮手比劃間突然靠得太近,溫青唯本能向後躲避時卻被桌腿絆倒,一個踉跄摔倒在地上,胳膊肘向後撞在旁邊的木櫃子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卡!”
趙凱趕緊起身喊了停。
對手演員吓得不輕,連忙上前扶溫青唯,她坐在地上痛得臉霎時紅透,但不好教人大張旗鼓,手摸着胳膊肘動了動,忙站起來沖所有人鞠躬,笑着擺擺手表示沒關系,轉過身擦了擦額頭上的熱汗。
片場大小事故總是會有,趙凱也見得多,沒什麽大驚小怪,但瞧她受了痛,還是發了話讓中場休息。
這天氣确實太熱,簡直像是場酷熱的修行,溫青唯一停下戲,整個人感覺都幾乎要在這個夏天的熱意裏融化,她雙手撲閃着扇風,誰知轉過身一擡眼,卻在監視器後正對上雙意料之外的眼睛。
陳頌深坐在那裏,也不知已經有多久,此刻仍直白地瞧着她。
時隔将近個把月,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這裏,毫不掩飾的瞧她素面朝天、頸間汗涔涔,也瞧她洇濕的單薄領口,和碎發淩亂的鬓邊,那雙沉靜的眼睛,倒像是兩人昨天才剛見過。
四目相對,溫青唯扇着風的兩手,倏忽僵在半空。
那晚酒吧過後,她以為陳頌深不會再出現了,但仔細想想,她這想法其實是在以己度人。
不過自己現在的樣子應當不那麽漂亮,溫青唯心底裏有點不願意被他看見,正當遲疑着,或許該主動去跟“老板”打個招呼時,那男人卻又若無其事地調開了目光,低頭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手機現在肯定都比她賞心悅目。
溫青唯抿了抿唇,僵在半空扇風的手,只能無奈擡起輕撓了撓額角,就此打消了過去當個“三好員工”的念頭。
“溫老師,咱們來調整下妝造!”
正好聽見化妝姐姐在旁邊叫她,溫青唯诶了聲,轉身走了過去。
可事實證明無論的目光在哪裏,只要陳頌深在的地方,旁人目光聚集的焦點,就必定會是他。
溫青唯站在窗邊補妝,便聽化妝姐姐和助理妹妹并其他兩個工作人員,湊在一起不斷地聊“導演旁邊的那個大帥哥”,大家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更好奇他來探誰的班。
“導演的朋友吧,溫老師,你認識嗎?”化妝姐姐問。
溫青唯聞言朝那邊瞥一眼,悶熱嘈雜的片場,空調不頂事,摻雜噪音的空氣裏灰塵漫天,陳頌深倒不急着離開,領口大開大合地散開了兩顆扣子,卻還是願意坐在那裏吹着風扇和趙凱聊天。
她索性沒多話,笑了笑說:“不知道,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