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

第 71 章

程韻到奶奶家的時候,奶奶正靠着藤椅看黃梅戲《追魚》,這是除了《梁祝》以外,奶奶最喜歡的黃梅戲之一,反反複複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小時候,她也在奶奶的耳濡目染下看過很多遍,有些經典橋段早已信手拈來。

見孫女來了,奶奶關了電視,搬來椅子拉她坐在院子裏的玉蘭樹樹蔭下。

初夏的南城,陽光明媚,下午還有些熱。程韻脫了外套,伸直雙腿,仰臉看着玉蘭肥大的葉片中,一只淺灰色的野鴿子咕咕咕地唱着。

這棵樹的年齡和程韻差不多,枝繁葉茂,四季常青,陪伴了她整個童年。想家的時候,會經常夢到它。

奶奶伸手摸了摸程韻的胳膊問:“冷不冷,還沒到夏天呢,就穿短袖啦?”

程韻搖搖頭:“今天天氣很好,不冷不熱,特別舒服。”

“今天怎麽突然回來了?不忙嗎?”

“就是突然想您啦,回來看看您呗。”

“這孩子。”奶奶笑。

程韻湊到奶奶肩頭說:“奶奶,悄悄告訴您,我談男朋友了。”

“真噠?”奶奶轉過臉,雀躍的表情不亞于中了大獎的孩童,“什麽時候談的?哪的人吶?做什麽工作?長什麽樣啊?”

一連貫的問題問得程韻不知該回答哪個,幹脆打開手機相冊,找出照片送到奶奶面前:“老家是雲臺的,在城西做交警,怎麽樣?”

“喲!喲!喲!”奶奶捧着手機樂開了花,左看看右看看,“長得真俊啊!警察啊?哎呀,真不錯,真不錯!我孫女眼光就是好!”

“您再翻翻,還有呢。”程韻湊過去,又翻了幾張照片給奶奶看。

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看了好一會,直到來了電話才将手機送給程韻。

電話是陸瑤的,憋了一肚子火說車子沒取到,小女孩爸爸找她要一萬塊錢精神損失費,不然就不來簽字。她這會已經去機場接秦洲了,不回工作室了。

聊完電話,奶奶問道:“你爸他們不知道吧?也沒聽你姑提起過。”

“嗯,您第一個知道。表姐懷二胎,上次不是說胎盤位置不太好嘛,姑姑忙着照顧她,我也沒說了。”

“那等過節帶回來看看?”

“他啊,最近很忙,而且越是節假日越忙,過段時間再說吧。”

“過段日子我這恐怕要亂七八糟的了。”

“嗯?”程韻疑惑地看着奶奶,“你這要怎麽了?”

“前兩天社區說要給老房子做翻新,你爸和你姑的意思是到時順便把這玉蘭樹拔了賣了,騰出地給我建個陽光房。我是很喜歡曬太陽,但又舍不得你爺爺種的這樹。”奶奶說着,指着腳下地面上的裂痕說,“你看看,它也長大了,樹根撐破了水泥地,我這小院終究還是留不下它了,就讓它去更廣闊的地方吧。”

程韻細細看着地上的裂隙,想到奶奶當年為這樹和爺爺吵了不知多少回。

奶奶喜歡陽光,喜歡幹淨清爽的大院子,但這玉蘭樹正好種在了窗前,枝繁葉茂的遮住了光。

爺爺喜歡植物,喜歡搗鼓各種花草。但吵到最後奶奶妥協了,爺爺在院子裏中了桂花、玉蘭、梅花、芍藥、月季、石榴、菊花、連翹……多得程韻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奶奶一邊幫爺爺往黑陶花盆裏添土,一邊說:“等我大孫女以後買大房子了,我跟她住去,才不和你這糟老頭天天搞泥巴。”

後來爺爺去世了,他留下的這些花草,每一樣,奶奶都精心照顧着。

爺爺和程韻說過,奶奶喜歡鳥,喜歡蝴蝶。說奶奶年輕的時候給花燈上畫的花鳥蝴蝶是整個老城東最好看的。但這碩大的城市裏,鳥和蝴蝶越來越少了,他就不辭辛苦種樹養花,想讓這些可愛的生靈多來他們的小院轉轉。

而奶奶與爺爺吵,也只是希望他不要那麽累罷了。

“嗯,好的奶奶。”程韻看着玉蘭粗壯的枝幹,悄悄與它告別。

她看見奶奶滿頭的銀發,正巧有一只光斑落在上面,在發絲間閃光游離,像落入凡間的天使。

她以前不信神明,但此時,她願虔誠祈禱。她還祈求溫柔的風,祈求耀眼的光,祈求日月星辰,山河蒼天,一定要讓她的奶奶,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到了不得不走的時間,她向奶奶告別,上了網約車後給邵啓銘發了個信息。

大橙子:【我剛從奶奶家出來,我就直接打車過去哦。】

幾分鐘後,邵啓銘回:【好的,我剛開完會。如果你先到的話就直接進去,包間號是VIP-1。】

大橙子:【好噠,不過我可能會遲幾分鐘。】

我男人:【沒事,不用着急。】

剛回完信息,邵啓銘便收到了甘雨送過來的會議記錄和隊伍基本情況調研的資料。

邵啓銘将手機放到一邊,簡單翻了一下報告問:“張指還沒回來嗎?”

“回來了,我剛看到他了。”

“好,我去找他。”

邵啓銘拿着資料與張指導員又單獨做了簡單的交流,順利結束之後,他看了下手表,時間正好。

“正好下班。”張指導員說,“走?健身去?”

“不去了。”

“啊?”張指導員驚訝地看着邵啓銘。平時只要能按時下班,邵啓銘必定是雷打不動在警隊健身或做體能訓練,今天卻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還有別的重要的事?”指導員問道。

“嗯。”一想到即将見到程韻,他就忍不住笑起來,“特別重要。”

“啊,差點忘了,現在要陪女朋友了。”張指導員提着公文包,笑着拍了拍邵啓銘的肩,與他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門。

“那……”邵啓銘指着斜對面自己的辦公室門說,“我去換衣服。”

“嗯,明天見。”

“明天見。”

此時窗外華燈初上,晚霞如将熄的碳火,只留下絲絲猩紅。

邵啓銘開車途中遇到了一輛小貨車,打着雙跳停在禁止停車的輔道上。他迅速将車停在附近的臨時停車處,帶着證件下車查看情況。

車門敲了一會,車裏的人才反應過來,開窗,露出蒼白的面色,茫然地看着邵啓銘。

邵啓銘拿出證件打開給男子看,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南城交警,這裏不能停車。”

“警察同志……我……我休息一下,馬上……”

男子的聲音虛弱,聽得邵啓銘心中一怔:“你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你臉色看起來很不好,我幫你叫救護車。”

“不用,不是什麽大事……”

“那你和我說說是哪裏不舒服吧?頭疼頭暈嗎?”

“頭有點暈,有點惡心,沒什麽力氣。沒事,可能是沒吃午飯,之前也有過,我吃個面包休息一下就好了。”

依據多年的經驗,邵啓銘感覺這不像是一時沒吃飯引起的症狀,擔心耽誤病情,他最終還是叫了救護車,告知對方司機的症狀以及懷疑的病症。

邵啓銘拿了瓶水遞給司機問:“可以動嗎?你先坐副駕,我幫你把車開到前面停車位去。”

“可以。可是……你……能開貨車?”

“放心,我是A照,不能開我也不會開的。”

“哦對對對,你是交警,我還疑惑個啥……”男子說完,緩緩下車,“麻煩你了,警察同志,但我真不用叫救護車……”

邵啓銘将他扶到副駕坐好,說:“你這症狀不像是餓的,還是給醫生檢查一下最好。”

“我……”男子欲言又止,等邵啓銘将車開動,才無奈搓着眉眼說,“求你了,我不看醫生……我真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此時,邵啓銘對男子的情況已經猜了個大概,工作多年,他遇到過很多類似的事。

成年人的世界是孤獨的,往往美好的都留給家人,無助與酸楚只能自己偷偷扛。

他停好車,指着擋風玻璃下放着的照片說:“這是你老婆孩子吧?”

“嗯。”

“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工作,不就是希望他們能過得好嗎?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們該怎麽辦?”

男子倏然盯着邵啓銘,抿嘴沉默了。眼角泛紅,兩分鐘後開始掩面抽泣。

“哎。”男子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孩子下個月高考,可我連大學的學費都交不起……他成績不好嘛就算了,出來打打工。偏偏成績又那麽好,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他念啊……我也知道生病要看醫生,可看病要花錢啊……我心裏有數,也不是什麽大病,扛扛就過去了,省點錢……”

“你是家裏的頂梁柱吧。”

“嗯。”男子依舊掩着面,點點頭。

“那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你好了,他們才會好,不是嗎?”

男子沉默着不說話。

此時,救護車趕到,男子很配合地讓醫生做了檢查。聽醫生說要輸液開藥時,男子又開始拒絕。

醫生無奈地解釋:“你這樣很危險的,你看你血壓都低到什麽程度了再這樣下去命都沒有了……”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之前也這樣過,不也過來了嗎?不要,別給我搞這些……”

“先不要擔心錢的事好嗎?”邵啓銘坐到他旁邊輕聲勸,“如果命都沒了,還有機會掙錢了嗎?”

一句話把男子怔住,他擡眼看了看邵啓銘,猶猶豫豫地想了一會,又看了看醫生的方向。

邵啓銘趁機示意醫生繼續,并說:“錢我先幫你墊着,等你以後有錢了再說,咱先把病治了,早點回去陪家人,好吧?”

邵啓銘又說:“現在上大學可以申請助學貸款,還有貧困生補助,還有獎學金,辦法總比困難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聽到這一句,只是簡簡單單,任何人都知道的這一句,男子卻終于繃不住落了淚。

“但是。”邵啓銘起身,又說,“你剛輔道違規停車,罰款200元不計分。”

男子一下子止住淚,哭笑不得地看着邵啓銘。

“罰款我幫你交了,好好配合醫生,注意身體,知道嗎?”邵啓銘看了下手表,“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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