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合一
二合一
顧長雪想引的“貓”到來時,方藥師正縮在大氅裏,坐在景元殿的火盆邊哆嗦。
顧長雪也搬了個團凳坐在火盆旁,随手拆下手上方才被死囚弄髒的巾帕,丢進火裏:“方老怎麽這麽怕冷?”
只是去禦花園裏放個信物而已,方藥師返回景元殿時,顧長雪差點以為這人剛從雪山逃難回來。
“我也……說、說不清楚。”方藥師冷得說話都咬舌頭,他努力抻了一秒脖子,“拆什麽?巾帕上透出來的血都沒幹。”
顧長雪給方藥師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這傷是朕自己主動去攥劍割出來的,不深。朕的體質天生便比常人好一些,鮮少生病,即便受傷愈合得也快。”
不過這體質應該是原世界的他才有的,沒想到穿進了小皇帝的軀殼裏,這種體質也跟了過來。總之……應該算是好事。
“……行吧,”方藥師面帶不甘地嘀咕,“你們倒是一時伯仲……”
“什麽?”顧長雪沒聽清楚,看了過去。
方藥師又打了個噴嚏:“我……草民說陛下和顏王真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給面子地委婉了一下,“真是棋逢對手。顏王受傷,草民是沒見過。不過草民知道,顏王有百毒不侵的體質。”
沒等顧長雪追問,方藥師幹脆地道:“草民給他下過毒。”
顧長雪:“……”
這也是個狠人。
他緩緩道:“藥師在朕面前不必自稱草民……”
“我又不叫藥師。”方藥師看向顧長雪,改口改得比眨眼還快,顧長雪差點都沒反應過來,“古人有雲,‘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我名叫方濟之。藥師只是府中人對我的敬稱。”
顧長雪聽得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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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藥師在《死城》中也算是個戲份不少的配角,但劇本裏從未說過他另有名字。
不過這也正常,畢竟如今在他面前的不是寫在薄紙上的劇本,而是一個立體完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顏王會讓人給方濟之看座,方濟之會在背地裏給顏王下毒……
其中緣由,紛雜難探,比白紙黑字寫得板上釘釘的劇本要複雜得多。
就是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将劇本中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也完整化了……顧長雪眉心微微蹙起。
“陛下在想什麽?”方濟之哈着氣搓手,慢吞吞地說着乍一聽很客氣,其實內容一點也不客氣的話,“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陛下介不介意替我解答?”
“當年顏王揮師京都,血洗整個皇宮與貴胄府邸。先帝的皇子皇孫被屠了個幹幹淨淨,就連皇女都沒能逃過死劫。”
“可為何他偏偏放過了陛下?”
方濟之又打了個噴嚏,眼眶含淚地吸了吸鼻子:“還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陛下扶上如今的皇座?”
顧長雪收回神,看了方濟之一眼,并未隐瞞這一問題的答案,“我并非先皇親生的。”
“哦。”方濟之點點頭,幾秒後猛然反應過來,“啊??”
方濟之:“……不是。等等——”
顧長雪沒給他拒聽皇室秘辛的機會:“當年顏王揮師京都,血洗皇宮,就是為了報複先帝。”
“先帝曾懷疑顏王并非自己親生之子,因此縱容宮人對顏王蹉跎欺壓。成年後,又一紙皇命,将顏王打發得遠遠的,駐守苦寒之地。”
“所以對顏王來說,報複先帝最好的方式,并非自己登上皇位,而是讓真真正正不是親生兒子的我,坐上九五之尊的交椅,那才是對先帝最大的報複。”
“……”方濟之的嘴徒勞地開開合合,最後老實地閉上。
他憋了大半晌,實在不明白顧長雪怎麽能把這種攸關帝位的事如此平淡地告訴他,動了下唇剛想問,顧長雪頭也不擡地舉了下手:“來了。”
“什麽來了?”方濟之下意識地望向敞開的窗外,只瞧見白茫茫一片,連只鳥的影子都看不見。
但下一秒。
景元殿殿內驟然多出十來道身影,無聲無息,猶如黃昏逢魔時刻出行的鬼魅。
殿內被這些鬼影帶進一陣陰風,方濟之打了個哆嗦,果斷挪了下屁股護住自己賴以續命的暖源。
他擋在火盆前擡起頭,就見這些刮進來的人都穿着一襲雪裳,仙氣飄飄的白袍上以狂放不羁的字體繡着一句詩:“九天高處風月冷,神仙肚裏無閑愁。”
狂妄之意撲面而來。
“九……天?”方濟之怔怔地看了會殿下半跪着的人,猛然回頭,“不對啊,九天不就只是普通的皇帝近侍軍嗎?我聽說顏王掌權之後,宮內的人踩高捧低,九天慘到總是被打發去做些雞毛蒜皮的事,最常做的活就是抓老鼠了!”
為首的九天慢吞吞地擡起頭,瞅了方濟之一眼:“未曾收到九天之主的诏令,九天不敢擅動。”
這人頓了頓,臉色有點苦逼:“……來之前确實是在抓老鼠。”
仔細看的話,他們本該雪白的衣袍的确不大幹淨。顧長雪的目光掃過那些灰塵髒污,落在衣擺紋繡的詩詞上。
“死士也不能養在明面上吧?否則便喪失了意義。”顧長雪慢慢道,“宮內的九天總計三百來人,絕大多數都是普通侍從。他們就像是‘雲’,遮擋住了真正的“九天”。而真正的九天,其實只有幾十人而已。”
顧長雪收回目光,沖着方濟之手中的垂玉絲縧點點下巴:“你手上的便是調令。”
“……”方濟之頓時僵住,在九天衆的盯視下,迅速地将手裏的燙手山芋丢回顧長雪的懷裏。
顧長雪不甚在意地接住玉佩,修長幹淨的手指挑起這根不起眼的絲縧。
把九天丢在後宮裏捉老鼠又不是他的錯,誰讓太.祖皇帝在建立九天時,将九天的調令設計得這麽……讓人意想不到?
像九天這種死士,調動的辦法肯定是在皇帝之間口耳相傳的。當年先帝死得太出人意料,根本來不及傳下九天的調動之法,後續登基的景帝也走得不是什麽正規繼位流程,自然也無從得知。
《死城》裏,男主司冰河還是在潛入宮中,混入普通的九天侍從想查案時吃了死士的虧,才發覺了真正的九天的存在,後來琢磨出了調動之法。
思及司冰河,顧長雪的神色一斂:“朕要你們替朕查幾件事。”
“謹遵主命。”九天衆垂首。
顧長雪在心中反複演算着劇情線:“第一件事,替朕尋找一位叫做‘小貍花’的苗疆女子。她身上應當帶着一種叫做‘孕蠱’的蠱毒。”
跪在最前面的九天點點頭:“明白。屍首如何處理?”
“屍——”顧長雪的思緒被強制打斷了,“什麽屍首,沒讓你們殺人。如果找到小貍花,給她一大筆銀子,叫她日後離京都遠一點,就算偷瘾犯了,也別拿命去惹顏王。”
他在《死城》中飾演的是男主司冰河,和女主好歹算是有點情誼在。更何況,如今女主保命的劇本都被他給占了,他總得負責保住小貍花的命吧?
顧長雪摩挲着調令上的垂玉:“第二件事,替朕查一個叫做司冰河,或者廖望君的人。看看他現在正在何處,正在幹什麽。”
劇本裏關于男主的信息自然詳盡一些,顧長雪悉數說了:“這人現在應該是十四五歲,幼年時腿部曾摔折過一次,留有舊傷。如果遇見——”
九天眼神一厲:“動手?”
顧長雪:“……”
顧長雪:“。”
說實話,顧長雪有點無語:“……動不動就要殺人,你們這是什麽習慣?這個司冰河,你們要是真能殺得死他,朕倒是要燒高香了。遇到以後,不要動手,盡量藏匿行蹤。如果被發現了,保命為上。”
方濟之聽得雲裏霧裏,忍不住問:“怎麽,這個叫司冰河還是廖望君的,特別厲害?”
顧長雪不置可否,起身走進後殿,取出一張地圖:“最後一件事。去朕标出的這個地點找一本老舊的手抄簿。若是沒找到,那就罷了。若是找到了,把蠱書帶……不,抄一份回來。”
“按着圖去找,不必擔心找不到,那地方只有一間密室,裏面只存了這一樣東西。”顧長雪将圖紙交給九天:“背面畫了密室的開解之法,務必注意,不要打草驚蛇。”
顧長雪頓了頓,保險起見,還是道:“那應當是一本蠱書。”
“……”皺着眉的方濟之瞳孔倏然一縮。
九天一向聽命行事,倒是并未對書的種類有什麽反應:“主上可還有其他吩咐?”
顧長雪撥着垂縧思索片刻:“殿外有不少方才被顏王屏退的宮人,朕沒允許他們進來。你們在宮中耳目衆多,替朕查查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
為首的九天恭聲道:“禀主子,方才顏王離開前已經清過一遍宮人。臣進門時特地留意了一下,留下的都是些老實本分的。”
顧長雪微微愣住,旋即神色涼了下來。
先他一步處置宮人,顏王這麽做比起好心幫忙,更是一場無聲的震懾。
顧長雪寒着臉揮退九天,琢磨着有多大的可能性這些被留下的人裏暗藏有顏王的眼線,一旁的方濟之則頻頻将目光掃向顧長雪,眼神複雜,幾度欲言又止。
方才他問而不得回答,緊跟着又驟然聽聞某個讓他心中一沉的字眼,此時再看眼前的小皇帝:“蠱?孕蠱?小貍花?司冰河?蠱書?”
這些都是什麽?
為什麽小皇帝知道得這麽多,好像有着他全然不知的計劃?
顧朝誰都說顏王喜怒難辨,生殺予奪皆在他一念之間。在顏王的威懾之下,小皇帝的存在毫不起眼,就連宮人都能騎到九天這皇帝近衛的頭上作威作福。
可眼前的這位……似乎與傳聞并不相同。
顧長雪看向方濟之,神色漸緩:“我比旁人先聽聞一些風聲,早做準備總比被動挨打強。”
他雖然知道此人可信,但也沒法将劇本和盤托出。鬼知道方濟之會不會猜出他其實并非小皇帝,到時候萬一重蹈原劇的覆轍,方濟之為了給小皇帝報仇,掉回頭把他給滅了,他上哪伸冤去?
顧長雪瞥了眼方濟之的臉色:“等蠱書拿到了,還是交給方老幫忙參看。屆時還得勞煩方老盡快找到行之有效的解毒之法。”
方濟之的神情頓時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
小皇帝既然能說出這種話,看來是沒打算把蠱書留下自用。
就是不太清楚對方的——
“消息從何而來?”顧長雪靠在背後的梁柱上,放松脊背,“方老,你都快把心裏話寫在臉上了。”
他一貫在信任的人面前更無拘束些。此時懶散地交疊着兩條大長腿,索性把話挑得更明白:“消息的來源,朕不能說。但方才朕說的話,足以證明朕沒打算利用蠱書為惡了吧?”
“……”心裏嘀咕的小心思被戳穿,方濟之的神情半是不爽半是尴尬,說出的話也帶上了幾分嘴硬的意思,“未必。”
“未必在哪?”顧長雪挑了下眉,似笑非笑,“方老能給出理由麽?朕倒是能再給方老一個證明朕清白無辜的論據。倘若朕真打算利用蠱書做什麽,有什麽必要當着方老的面提蠱書這件事?”
顧長雪閑閑地繞了下手上的垂縧:“方老,您說是吧?”
和面對顏王時的針鋒相對不同,他閑散下來,語氣裏是另一種欠揍。好像多多少少帶了點親近的意味,但……該氣人還是氣人。
方濟之:“……”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就是故意的。看出他在嘴硬,擱這兒擠兌他呢。
顧長雪靠着梁柱環抱手臂,催促似的又道:“方老?你怎麽不說話?”
說你……方濟之險險忍住髒話,梗着脖子試圖扳回面子:“那說好的捉老鼠呢?陛下讓我引貓來,貓來了。方才吩咐的事裏,有跟老鼠相關的麽?”
“有。”顧長雪看着方濟之,狀似訝異,“方老……難道猜不出來?”
“……”別方老方老了,方濟之被顧長雪糗得實在沒忍住,“撿一撿吧。”
“?”顧長雪難得一頭霧水。
方濟之語氣尖酸:“撿撿您掉在地上的八百多個心眼子。”
·
方濟之希望顧長雪能簡單點,說話的方式簡單點,能說點他能聽得懂的人話。
但劇本這件事,本身也不好講得太清。而且顧長雪剛被方濟之損了一通,直說多對不起方濟之強安在他身上的八百多個心眼子。
方濟之只能憋着氣等。
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小貍花和司冰河,猶如大海撈針。九天自然不可能很快就回來。
等待的時日裏,顧長雪将一直候在殿外的宮人們召回殿內,又令他們去藏經閣取來歷朝的史籍、奏折,挑了識字的太監來念。
顧朝是個完全架空的朝代,有着自己的文字。
這裏的時間線也是雜糅的。本應隸屬于隋唐的節度使,與本該在明朝時期才流入中原的紅衣大炮同時出現;衆多耳熟能詳的名人志士,被打散了分布在與原世界截然不同的歷史長河中。
顧長雪對此并不意外,畢竟是劇本裏的世界,這些設定能完整就已經很不錯了。他一向不是愛抱怨環境的性格,了解情況後,便開始以最快的速度适應環境。
幾日後的某個夜晚。
方濟之告假出門,說是臨時有些事需要料理。顧長雪便獨自留在景元殿,逛了逛意外發現的小皇帝的藏劍室。
他從諸多刀劍中挑了一柄護身匕首,随意找了個皮革制的固定帶,直接挂上腰間。
這把匕首似乎是由西域工匠打造的,刀鞘上镂刻着繁複的花紋,異域風情洋溢。刀柄上的镂空恰好方便系垂玉。
顧長雪從藏劍室裏走出來時,小太監正在讀一份好幾年前的老舊奏折:“‘……臣贊同吳閣老的提議。臣也曾親眼見證過,遭逢天災時,瘟疫總是從死人堆裏散出來……’”
“‘吳閣老多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既然能夠上書提出‘人死後當以火化葬之’,想必早早衡量過傳統禮教與人命之間孰輕孰重。’”
“‘推行火葬,開頭勢必會遭到百姓的抵觸,但此行能利後世萬年……’”
顧長雪走到小太監身後,在龍座上懶散地靠坐下來,一邊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一邊聽。
小太監已經換了另一份折子,恰好是前一份折子裏提到的“吳閣老”的上書:
“‘……即便遭到天下文人口誅筆伐,臣仍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不但如此,臣還想另外再提一條:不光是要推行火葬,更要嚴令禁止土葬、水葬……’”
“這是在念什麽?當年吳閣老推行火葬時的上書?”方濟之裹着大氅推門而入。
顧長雪塞給他的暖手壺,給了他在風雪中自由行走的底氣:“這人倒是難得的明白人,可惜死得早。瘟疫縱橫時,将染病而死的屍體埋進土裏、丢進水裏,的确會污染土地和水源。”
顧長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嗎?”
可《死城》中,最終被男主司冰河揪出來,投蠱害了數十城池百姓的罪魁禍首,就是這位吳攸吳閣老。
“……”方濟之現在一看顧長雪笑,就覺得這小皇帝是在嘲笑自己,“我又哪裏說錯——算了。你何時配的匕首?怎麽選武器選了把這麽短的。”
“短有短的好處。”顧長雪耳尖微動,坐直身體揮退了宮人。
“幹什麽?”方濟之警惕起來,左右看了看,随後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死盯着空蕩的大殿,繃緊神經。
幾道身影鬼魅般出現在殿中,即便方濟之沒眨眼,仍舊沒看清人是怎麽來的:“主子。”
九天沒有廢話,為首的重一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這是屬下抄錄來的蠱書。按主子的吩咐,未曾打草驚蛇。”
顧長雪沒接,示意重一直接交到方濟之的手上:“書在,那人呢?”
重一搖頭:“京中并未發現小貍花的身影。司冰河或廖望君這個人,也未查到。”
好消息,破局的關鍵拿到了。
壞消息,老鼠沒找到。
顧長雪才舒展開的眉頭重新鎖上,好在重一緊接着又提供了一條略有進展的消息:“孕蠱雖未找到,但只要存在,還是有尋得的可能的。”
重一道:“當年先帝出兵鎮壓江湖動亂,武林雖然因此一蹶不振,但還有閑散勢力保留下來。”
“江南有一名門大派,名為‘群亭’。因弟子皆是家中富碩之輩,在朝中也有關系,群亭派得以在打壓中存活下來,如今已算得上是江湖中的第一大派。”
“群亭派在各地都開設了拍賣行,京都中也有一家。屬下去查探過了,今晚那裏便有一場拍賣,其中有一批貨,與蠱有關。”
重一說着說着,神情逐漸往苦逼發展:“屬下心想,即便這次的拍賣中沒有孕蠱,也可以同拍賣行的行主打探孕蠱的消息。但現在這個時間……”
重一望向窗外夜色。
該到他們九天被找茬的時候了啊……各宮的宮人平日裏就這個時候最閑。
重一憂郁地想,他們倒是想把自己切成兩半使,一半留在宮裏敷衍地配合宮人們的欺負,另一半溜去拍賣行打探消息……
“拍賣的貨品有清單嗎?”顧長雪暫時沒打算替九天出頭。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過早地讓九天進入顏王的視線不是什麽好事,還是繼續潛伏更方便在暗處打探情報。
他思索片刻,站起身來:“朕同方老倒是可以走一遭。”
“……什麽?”方濟之慢半拍地茫然擡起頭。
從接到蠱書開始,他就一股腦紮進了書裏。乍一聽顧長雪點名,他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幾秒後更加迷茫:“你……您不是不能出門嗎?”
“?”顧長雪不知道方濟之何有此問,低頭看了眼,“朕好像長了腿?”
方濟之被噎了一下,眼神頓時變得有點兇:“那前幾天,您讓我替您去禦花園放信物——”
顧長雪挑眉:“自然是為了将如何調動九天的方法與方老分享。”
“難道是故意折騰……啊?”方濟之張着嘴卡住,剩餘的質問叽裏咕嚕滾回喉嚨。
他茫然地瞪了會顧長雪,聽到對方以一種像在聊“今晚的琥珀腦豆腐朕多吃了一塊”的随意語氣道:“方老既然提到這事,朕剛好囑托一番。日後萬一朕不在了,或者哪天腦子被驢踢了,變得昏庸荒唐,屆時還請方老記得今日朕對您的囑托。”
顧長雪神色淡淡地安排着萬一哪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了的後事:“天下有惡,便用九天除惡。朕若有惡,朕予你此刀斬龍首。”
顧長雪的目光掠過一旁垂首半跪的九天:“九天這柄刀的用法,朕交給方老。不求日後身死,方老為朕複仇。只求方老執此刀……替朕守此人間皆安。”
《死城》這個世界,糟糕透頂。
矮子裏面拔高個,方濟之是顧長雪唯一能談得上信任,并且實力也足以交付囑托的人了。
顧長雪收回眼神:“方老還有什麽疑問?”
“……有。”方濟之半晌才收斂起一瞬間變得複雜的神情,臭着臉道,“我看起來像王八嗎?”
“……”顧長雪實在搞不懂話題是怎麽跳到王八上的。
方濟之板着臉,一拂廣袖:“我這一把年紀,能活得比你久?”
“小小年紀,淨說些喪氣話——你自己的人間,自己守。”方濟之背過身,語調頭一次微微放軟,“……老夫自會幫你。”
顧長雪:“……”
這個時候他似乎應該感動,但這裏好像……不是他的人間吧?
·
群亭派開在京都的拍賣行設在遠郊,名叫錦礁樓。
顧長雪出宮前,換了九天帶來的普通衣物,只留下那把西域匕首配在腰間,順道把象征着小皇帝身份的玉牌也挂在了刀柄上。
馬車一路前行,玉牌與九天垂玉叮琅相撞,發出細碎的聲響。
“錦礁樓這名字有什麽含義?”顧長雪卷起車窗布簾,向外看。
京都城設有宵禁,入夜後本該安安靜靜。
但這些年,就連朝政都一片混亂,管理宵禁的官員收受賄賂,市集連夜開到天明,馬車一路走來,沿途皆是燈火通明,倒也熱鬧。
“嗐。群亭派都是些練武的愣頭青,能有什麽含義?您再仔細把這名字念念。”
駕車的車夫是方濟之臨時在宮門外雇的,年紀輕,嘴特別碎,顧長雪沒搭話時他就叨咕個沒完,這一問,更加來勁:“錦礁樓,錦礁樓——京郊樓啊!就是取的‘建在京都遠郊的樓’的諧音!”
一直到顧長雪和方濟之下車時,這小年輕還在叨咕:“您看!我就說不用擔心我夜裏駕車會出事吧?街上亮堂得很……”
“……”方濟之啪地合上蠱書,面無表情地責怪顧長雪。“上車前你非要叮囑那一句幹嘛?你還跟他搭話,這一路我就沒有能安生看書的時候。”
“人又不是我挑的。”顧長雪覺得這個責任他們得平攤。
擺脫了聒噪的車夫,方濟之一邊走,一邊将蠱書在懷中收好。
顧長雪邁着大長腿走在前面,順着人流踏進錦礁樓,視線在迎賓的群亭派弟子身上掃過。
他對于拍到孕蠱沒抱什麽期望,來這裏主要是想和掌管錦礁樓的群亭派弟子搭搭關系,最好能托對方幫自己找孕蠱。
顏王雖然在朝中只手遮天,但卻從沒過問、也不曾接觸過江湖事,他托江湖人辦事反倒安全。
顧長雪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終鎖定了一名青年弟子。
樓閣門前人來人往,群亭派弟子對待客人都是笑臉相迎。只有這一位,非但沒有笑臉,反倒是客人們笑臉迎他。
這多半就是錦礁樓管事的負責人了。
顧長雪敲定了目标,長腿一邁,便要靠近。
“诶。诶。”原本站在身後的方濟之突然貼過來,猛拽顧長雪的袖子,用氣音急促地喚了幾聲。
“幹什麽?”顧長雪皺着眉回過頭。
不用等方濟之答話,顧長雪略微擡眼,就看到了方濟之突然反常的原因。
錦礁樓外,原本擁擠的人流如摩西分海般分出一條路。
玄銀衛裹挾着肅殺的風雪穩步而來。喧嚣燈火下,銀色的鱗甲泛着不近人情的冷光。
而神色淡漠地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從不過問”、“不曾接觸過江湖事”的攝政王。
——好一個“從不過問”、“不曾接觸過江湖事”。
到底是哪個傻逼編劇放的屁??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站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在心裏将那位叫做“YL”的編劇拖出來鞭撻了一百遍,長腿默默向後挪了半步。
可惜他挪到一半,腳還沒踩上實地,顏王的目光便好死不死地越過泱泱人海望過來,沒怎麽費力,便立即捕捉到了某個鶴立雞群的存在:“……”
顧長雪:“……”
狹路相逢,誰先退縮誰尴尬。
他索性把試圖往後挪的腳又收了回來,冷着一張寫滿不爽和不耐的臉杵在原地等。
顏王在原地停頓片刻,果真舉步走來,在顧長雪面前站定。
兩人都深谙先開口的掌控主動權的道理,幾乎同時啓唇往道德的高地沖。
顧長雪:“你不是在軍營辦事?”
顏王:“你不是吹風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