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更合一

第35章 三更合一

營帳外的篝火燃至深夜, 除了偶有馬匹嘶鳴與兵戟相撞之聲,整個營地內好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到處都莫名透露着一股肅殺之意,像暴風雨到來前令人心生不安的兆頭, 不像是秋狝, 倒像是來打仗。

寬敞的營帳內, 暖香浮動,燭影綽綽。即使是暫時的安營駐紮,條件也做到了盡善盡美。上好的被褥整齊疊着, 擺放在柔軟如雲的象牙金絲軟榻一角, 旁邊架設了檀木衣架,地上仔細鋪着細絨毛毯。在軟榻的不遠處甚至擺上了精致的雙鸾菱花屏風, 布設一概不亞于草原部落的大帳。

但哪怕布置得再好, 也終究稍顯冷清了些。夜晚來臨, 角落裏也鑽入些許秋天的涼意。

祁歇已經在盛婳的營帳裏枯坐久時。

原本他見到盛婳一言不發地撇下他、與另一個少年郎相談甚歡的畫面時, 心情是低落的,甚至裹挾了一絲很久沒有過的委屈——

畢竟這五年來, 她将他捧在手心裏噓寒問暖、呵護備至, 從來不會因為旁人忽視他的情緒,或者一言不發地把他晾在一邊。

哪怕是他一次細微的皺眉, 都能惹得她在目光掃過來時堪堪停駐,随即立刻放下手頭上的事, 關切地詢問起他的情況。

甚至很多時候不用問, 冰雪聰明的她便如與他心有靈犀, 輕而易舉就能猜出他的所思所想。

疼惜、愛護、鼓勵, 這是他這幾年來,從盛婳身上感受到最多的、有關于他的情緒。

被這樣一個人放進心裏, 無微不至,滴水穿石,那顆籠罩在過往陰霾裏的心早就已經沖雲破霧,春風化雨。

同樣地,正是由于嘗過這樣的美好,祁歇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缺失很久的獨占欲——這是他第一次生出想要永遠待在某個人身邊、并希望她也能長長久久陪伴自己的念頭。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是不對的。

她是天韶國的華朝公主,生來就是一顆光華奪目的明珠,注定被許多人窺探和思慕,他不過是有幸得到她含笑灑下的一滴潤物無聲的霈澤,并不能指望借此得寸進尺。

可偏偏每一次在看到她和其他人言笑晏晏的時候,無論再如何告誡自己,他的心底裏也總會冒出一些不合時宜的、甚至可以說是卑劣不堪的想法。

無法排解,無法訴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煩惱一日日地困擾着他,只有當盛婳清亮的眼神望過來時才會消彌于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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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是無意間的忽視,都會被這顆飽嘗冷熱的心敏銳地捕捉到,從而落入塌陷無止的沼澤,惶然不安,尋不到着陸點。

所以,在聽到春舟傳遞盛婳的命令、要他今晚與她睡在一處時,祁歇是有些回不過神來的。

甚至還恍惚覺得是春舟聽錯了話,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

得到春舟隐隐不耐又十分肯定的回答,他仍然覺得如置夢中。

再然後反應過來,他的心頭便如涸魚得水,重新砰砰亂跳了起來,湧上些許不知所措的慌亂,又夾雜着難以言喻的羞赧。

他知道姐姐這麽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或許是因為這裏人多眼雜,顧及着他的身份,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說是共處一室,其實最後很有可能只是她睡她的床,他在外間守着而已。

但僅僅只是這樣,能夠如此整夜地靠近着她、守護着她,或許還能聽到她的呼吸聲,光是想想他便覺得滿足極了。

有股隐秘的歡喜在心尖生根發芽,開出顫巍而羞澀的花來。

于是越臨近夜晚,他便愈發緊張。因為是她,所以連等待的滋味都變得煎熬又美妙。

祁歇十分乖覺地坐在屏風前的小椅上,這把小椅對身姿竄得飛快的少年人來說有些伸展不開,但他卻一點也不介意。

他只有在坐得有些不适時才站起身來走幾步活動活動手腳,也不碰營帳裏的其他東西,就靜靜盯着發呆,一件接一件地看過去,順道注意營帳外有沒有熟悉的腳步聲。

不過在這營賬內,有一件物品他卻是頻繁光顧——

這是他第十九次看向帳內的銅鏡,擦得锃亮的鏡面映照出少年修長而挺拔的身形。

衣冠沒問題。

馬尾沒有亂。

臉上很幹淨。

還用上了今年生辰姐姐送給他的發帶。

他又一次審閱了自身,檢查了一遍,确認完全沒問題以後,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又乖乖地坐回了小椅子上。

夜色漸濃,不知是不是因為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他總覺得圍獵結束的節點不應該這麽晚。

難道是被什麽事情耽擱了嗎?

……她還會不會回來?

想到這裏,滿心的期待似乎消退了一些。

祁歇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剛要伸手悄無聲息地掀起一角簾帳、查看一下外面的情況,在碰到的瞬間他的動作又凝滞了。

要是他這一出去,讓有心人注意到,會不會給姐姐帶來麻煩?

祁歇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收回了手。

這時,營帳外一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忽地雜亂響起,伴随着幾個中氣低沉的男音,似是在交談,但因為聲音太小,又有厚實的簾帳阻隔,讓人聽不太真切,是幾個路過的臣子:

“秋狝……駕崩……還未傳位……”

“……左相……變天了……”

“公主……刺殺……”

刺殺?

聽到這個字眼,祁歇臉色驟變。

來不及去思考最壞的可能性,他快速掃視了一眼四周,找到一條可以遮臉的布巾,拿起一旁架着的劍便要往外走。

下一瞬,他又聽見門口的宿一擲地有聲地詢問了一句:

“什麽人?公主營帳,禁止入內。”

祁歇腳步一頓。

有人來了。

只是片刻,宿一不知是聽到還是看到什麽便放了行。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随後簾帳掀開,闖入祁歇視野的卻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腰懸長劍,一身勁裝,看得出來是一副将軍打扮。

在他打量着這個來者時,崔淮也在雙目炯炯地看着他。

目光掃過那與昔日愛人極為相似的眉眼後,崔淮驀地紅了眼眶。

“你是誰?”

祁歇打起了十分的警惕,哪怕沒有感受到來者的殺意,仍然豎起了一身尖刺。從他進來起,手便一直搭在劍柄上随時等待出鞘。

崔淮收斂好情緒,緊接着拿出了那塊玉佩。

“……”祁歇瞳孔緊縮,猛地擡頭看向他:

“你怎麽會有……她在你手上?”

見到他這副好似被掐住了命門一般如臨大敵的樣子,崔淮連忙解釋道:

“她現在很安全,正在營中商讨大事,這是她交給我的。”

“我這次來,是來跟你相認的。”

/

處理完喪葬的事宜又安撫好幾位老臣,盛婳忙完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出了營帳,迎面而來的夜風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将身上的氅衣裹得更緊了些。

陪盛婳一同忙前跑後的沈椼送了她一段路。直到告別了最後一個商讨的臣子,他才對身旁的盛婳低聲道:

“聖上駕崩得如此突然,也沒有留下繼位的诏書,各路野心勃勃之人都在籌謀着攪渾水,局勢又要混亂一陣了。那個計劃還要提前施行嗎?”

“要。”盛婳堅定道:“正因如此,我們更應該搶占先機。”

扶持新帝不是小事,遑論他們要推上位的還是失蹤在衆人面前十一年的皇子,既無威信也無實權。

一将功成萬骨枯。雖然為這一天已經準備了五年,饒是沈椼,此刻也不禁憂心忡忡,生怕會出現什麽差錯:

“你有想法了?”

“準确來說,我是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靠山。”

今日在圍獵中與崔淮偶然接頭、達成交易一事也算是這糟心的一天中唯一的安慰,盛婳想到這裏,不由得露出一個舒心的微笑:

“有他保駕護航,這個計劃就是不成功也難。”

“可信嗎?”

“可信。”

雖然與盛婳是師生也是朋友,但這幾年來,反倒是沈椼聽她的話最多。得到她斬釘截鐵的保證,他也就放了心,沒有多問,只是如釋重負地笑道:

“如此,我今晚也算能睡得着了。不過……”

“眼下這個重要關頭,記得告訴他別亂跑。”沈椼委婉道:

“今早我休整時,還看到他上山采藥,跑得跟陣風似的。那緊張的姿态,若非我叫住他詢問,不知道還以為你得了什麽重病。”

這個“他”指的是誰,兩個人之間都心照不宣。

盛婳哭笑不得,同時心頭又軟乎乎的:

“他啊……你也知道,我的事情一向不讓人假手。不過我已經将他安置在我的營帳裏了,一般人應該不會瞧見他。”

孰料沈椼聽完這句話,臉上浮現出怪異的神色:“你……要跟他住一起?”

盛婳發現自己面對他和春舟這樣欲言又止的神色,已經很容易能猜到他們的未盡之語了,解釋起來既熟練又無語:

“想什麽呢?當然是另外給他鋪個小榻啊。而且就一晚,明天都要拔營了。”

盛瓒駕崩,秋狝自然不可能再若無其事地進行下去。他的遺體必須先運回上京舉辦完葬禮再送入皇陵,時間緊迫,容不得片刻拖延。剛剛盛婳和其他人一起聊到這麽晚,也是在商量盛瓒的身後事。

盛婳說到這個份上,沈椼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眼見着她的營帳越來越近,想到上次隔着大老遠都能感受到祁歇眼神中的殺意,沈椼默默告了辭:

“就送你到這裏了,明天見。”

雖然不知他想到了什麽臉上一副忌憚的表情,盛婳還是答道:“好。”

目送沈椼走遠,她這才走近了自己的營帳。

門口的宿一指了指裏面,向她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有客來訪。

盛婳不用猜都知道是崔淮來了。

也是,今晚這麽混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刺客身上,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正好可以趁機過來與祁歇相認。

想到崔淮表面上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內裏竟然如此沉不住氣,盛婳好笑地搖了搖頭,手伸向了簾帳準備掀開。

剛掀起一角,卻突然聽到裏面祁歇喃喃問出來的一句話,尾音顫抖,仿佛不可置信的樣子:

“母後……原來是愛我的?她沒有不要我,對嗎?”

盛婳頓了頓,倏忽間察覺到不對。

為什麽他要說“原來”?

依照上輩子的經歷,她先入為主地以為這輩子的祁歇也應該和上輩子一樣已經失去了童年的記憶,因此這些年來一直在他面前“洗腦”郁皇後很疼愛他、照顧他,現在卻落得幽閉冷宮、吃不飽穿不暖的下場,渲染得凄楚可憐,以期能激起他奪位的欲.望。

而他也一直表現得非常相信她的話,并且同意了要為了拯救他的母親脫離苦海而努力當上皇帝。

但從他這句問話看來,他好像一直認為郁皇後待他不好——誠然,通過崔淮的講述,盛婳也是才知道祁歇幼年連母親都不管不顧的事實不久。

可他又是從何處知道的?

這是不是說明他并沒有相信她說過的話?

又或者……

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失憶。

并且很可能上輩子也沒有。

在那段她被莫名其妙軟禁起來保護的日子裏,不僅她在虛與委蛇,他也同樣在裝……對嗎?

一股莫名而來的直覺告訴了盛婳肯定的答案。

所以兩輩子的他一直都記得一切。但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只是她自顧自這樣認為了。

可笑的是,這輩子她還自以為是地在他面前說一些颠倒黑白的話,他竟然能忍住不反駁,順從地陪着她演?

盛婳長久地伫立在原地,垂在身側的一只手慢慢緊握成拳。

她說不清心頭是什麽情緒,有慚愧,有羞惱,但更多的是惶惑。

她能理解他一開始不告訴她是因為兩個人初初相識,不好直接擺明底細,為了自保他只能裝傻充愣。【看小說公衆號:玖橘推文】

但她不理解為什麽這五年間明明有那麽多次機會,他可以跟自己說清楚真相,卻還是要陪着她裝。

耍她很好玩嗎?

看着她在他面前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該不會是覺得很有趣吧?

即使一直以來盛婳都非常包容祁歇,盡力地在充當一個溫柔知性的姐姐形象,但也不代表她是沒有脾氣的。

被欺騙的滋味并不好受。

而此刻傻站在營帳外的盛婳不僅感到寒心,還後知後覺地升起一股無地自容的情緒。

——因為她再一次直面了上一世自己為了權力而不擇手段的殘忍與卑劣。

為什麽祁歇上輩子明知道她的身份,也自知自己若是恢複原來的身份坐上皇位會更加名正言順,卻還是故意裝作失憶的樣子?

其實以他當時的能耐,如果他想,那個九五至尊之位還真不一定會落到盛婳的手上。

只有一種可能:他上輩子根本無心皇位。

否則他早就回宮了,何苦還要去當那個朝不保夕的殺手?

所以他才要故意借着失憶向她展示自己沒有威脅。

而她在無意間發現他的真實身份後認定他是一個巨大的隐患,便沒想着放過他,哪怕知道他“失憶”了,也沒有放棄除之後快的念頭。

雖然後來他為救她而死,這個想法也就此不了了之,但這輩子的盛婳回想起當時來,只覺得羞慚不已。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上輩子的自己有多狠心——雖然祁歇因她而死,但她站在他的墓碑前時,心裏卻是切切實實産生過一絲解脫之意:

他死了,也就不用她親自動手了。

她心知肚明哪怕那時候他活着帶她逃離出了那個村子,她最後還是會殺了他以絕後患。

作為一個帝王,她堅定不移地守衛着自己的皇位,就像守護着寶藏的惡龍,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和觊觎,哪怕是潛在的威脅都要扼殺在搖籃裏。

但其實到了最後,這個“寶藏”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座空殼而已。是她自己執念太深,才将權力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盛婳才驚覺上輩子的自己為了一個虛位能夠泯滅人性到手刃一個無辜、甚至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的想法有多可怖。

就連她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膽寒的地步。

當然,這其中也并非沒有她接收了現代社會和諧觀念的原因。

她這輩子雖然同樣可以舍棄一切——畢竟知道了自己不屬于這個地方,但比起上輩子,她找回了最原始的快樂、最舒心的狀态以及全新的自己,因此才不至于走入和上輩子一樣的死胡同。

也是這樣,她在知道祁歇裝失憶之後,才會一瞬間察覺到他的意圖。

換成上輩子的她,哪怕知道了他的失憶是裝的,也根本不會去深究其背後的原因。

因為她不會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心軟,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

不敢面對曾經如此負恩昧良的自己,盛婳在此刻也有些不敢面對祁歇了。

盡管他并不知道上輩子發生過的事,也不知道她上輩子産生過的這些還沒來得及實踐的念頭。

盛婳呼出一口氣,輕輕放下了簾帳。

而在營帳裏,祁歇問出了那句話,便看到門口一角布簾卷起又垂下。

那只纖白如玉的手上,是他熟悉的丹蔻。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神色一瞬間變得慌張無比,還沒等到崔淮的答案便沖了出去。

“姐姐——!”

盛婳還沒走出幾步路,簾帳後便探出一條長而有力的手臂,在她反應不過來之際将她一把拽進了營帳裏。

祁歇心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不能讓盛婳這樣走掉,又牢記自己不好走出這個營帳,沒有多想就把她拽了進來。

等到真這麽做了之後他才意識到不妥,又連忙放開她,緊張地問:

“弄疼你了嗎?”

盛婳搖了搖頭,看着眼前曉月霜雪一般的少年露出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心中嘆了口氣:

算了,還是裝一裝吧。

再擡眼,她的臉上已經揚起了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道:

“剛剛宿一跟我說你和崔大将軍在談話,我還想着給你們騰出空間,等你們聊完我再進來。”

這時崔淮也走了過來:“确實已經談得差不多了。”

他看向盛婳的目光之中已然卸下了防備,多了一絲更為真實的親近之意,好像在看待自己人。他再次鄭重其事地作了個揖:

“崔某多謝公主這些年來對這個孩子的收留照拂之恩,他能平安長到這麽大,想必公主一定費了不少心力。崔某銘感五內,願随公主驅使。”

“崔将軍言重了。”盛婳擺了擺手,硬着頭皮盡力忽視祁歇在一旁似有千言萬語要說的懇切眼神,突然扯開話題道:

“說起來,今日秋狝之宴,便是崔将軍說的‘那個人要付出的代價’?”

那個人指的也就是盛瓒。

“是。”左右已經大功告成,崔淮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壓低了聲音道:

“我在他身邊蟄伏了近十年,為他培養了無數殺手與精兵。他利用我利用慣了,早就沒想過我還有背叛他的可能。所以這一次的刺殺也是他交給我來安排,目的就是為了試探程言寒,必要時嫁禍給他。”

“原本以狗皇帝的意思,殺手可以出手,但絕對不能傷及他一根毫發。如果程言寒舍身相救擋了刀,證明了他為人臣子的忠心,皇帝或許會放過他;但如果他袖手旁觀,殺手就不能當場自盡,要留下指認程言寒的口供。”

“但狗皇帝卻絕對不會猜到,我表面上答應,暗中卻給程言寒傳了消息。”

“程言寒果真有所動作——我看得出來他有野心,也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不出我所料,他把那個檢閱官換成了自己的人。他的做法并不難猜,如果能一舉殺了皇帝,那自然是好事,如果他殺不了,那個殺手也會當場自盡,讓皇帝尋不到把柄。”

“只是令我意外的是,他選的人好像不怎麽靠譜,不僅被我的人拿下,還把他供了出來,着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雖然語氣是遺憾的,崔淮臉上卻閃過了一絲樂見其成的意味。

盛婳皺了皺眉:“所以那兩名侍女都是你的安排?”

“是,總要做做樣子給皇帝看,派出一個人保護他,讓他放松警惕。”崔淮眯了眯眼睛:

“再在他以為計謀得逞的時候,給予他致命一擊。”

如果沒成功,他也不會留下把柄——那名侍女會當場自盡。

盛婳心知肚明。上一世,她便是擋了這一刀,讓崔淮沒有得手。

好在這一世他做到了,不僅殺了盛瓒報了仇,還掃除了程言寒這個宿敵,可謂是一石二鳥。

沒想到崔淮一介武夫會擁有比文臣還能算計的頭腦,盛婳由衷感慨道:

“一舉兩得,崔将軍實在是有勇有謀。”

如果盛瓒這一次活下來了,那麽崔家絕對不會好過,所以崔淮只能也只會抱着必勝的決心。這份破釜沉舟的膽魄與胸襟,盛婳自嘆弗如。

“公主過譽了。”崔淮謙虛了一下。

終于,他後知後覺到氣氛不對。看了一眼從盛婳進門起便一直緘默至今的祁歇,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突然道:

“這孩子還需勞煩公主再照顧一段時間,直到他身份昭告天下。天色已晚,崔某便不多加叨擾了,先行告退。”

崔淮步子邁得極大,眨眼間便退出了營帳,留下盛婳和祁歇在原地面面相觑。

“……”盛婳頭疼了一瞬,率先開了口:

“說吧,你是不是一直都有以前的記憶?”

“嗯。”祁歇垂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悶悶地應了一聲。

方才,他看到她的那一瞬,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這會兒卻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

任何語言對于欺騙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不知道的是經過崔淮那一打岔,盛婳此時那股歉疚勁也過去大半了。

她一向很好溝通,不喜歡把話憋在心裏,此時當然問出了最想問的:

“那你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跳躍的燭光斜斜打在少年身上,低斂的長睫于是在峻挺的鼻側投下一小片陰影,顯得格外孤寂又不安。半晌,祁歇才輕聲道:

“因為我發現你更希望我什麽都不記得。”

盛婳指尖微顫,無言以對。

他失憶,确實是她當初竊喜的一點。只有這樣才能利用他一片空白的記憶憑空捏造出可以驅使他上進的動力,否則單憑他被父親無視、堂堂皇子卻活得比宮人還凄慘的童年,誰會願意回到那個冰冷的皇宮之中?

這一點,她無從辯駁。甚至這裏面還夾雜了她不可言明的私心——她未嘗不是在利用祁歇即将禁锢在皇宮裏的餘生換自己回家的機會。

而他卻為了能讓她達到鞭策的目的,讓她騙起來更沒有負擔,便就這樣心甘情願地裝了五年。

五年間,面對她與事實完全相反的謊言,盛婳難以想象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聽完,再順着她引導的方向做出一次又一次的承諾,保證自己一定會坐上那個位子。

而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盛婳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關心過這一點。

“你……”盛婳深吸一口氣,終于是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

“你老實告訴我,你心裏真的願意坐上那個位子嗎?”

在盛婳問出的一瞬間,她的腦海裏仿佛有電流聲驚恐地噼啪了一下:

“宿主,他要是回答不願意怎麽辦?你真就不讓他當?這樣一來你不就前功盡棄,無法得償所願了?”

盛婳沒管它,只專注地看着眼前這個與她朝夕相處了五年的少年。

她尊重他的想法,不想拘着他。如果他确實不想當,她可以暫時代為管理這個國家幾年時間,再在這個世界裏物色一個新的人選好好培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當女帝了,雖然累是累,但要是留下來,就當在古代世界裏多賺幾年壽命了。

可不知為何,在她問出這句話之後,祁歇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奇怪。

像是聽到了什麽不該聽到的話。

盛婳尋思着她剛剛的話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又是耐着性子重複了一遍:

“遵從你的本心,我不逼你。”

系統還在盛婳腦子裏喋喋不休地蹦噠,以期能叫醒這個大晚上莫名其妙犯渾的宿主:

“這個皇帝你不當我不當,全都當燙手山芋撒手不管,這個世界會崩塌的!宿主,宿主,你清醒點啊……”

“閉嘴,”盛婳被吵得頭疼,在心裏回怼道:

“天底下的賢才多得是,只要一個國家政治清廉,在位者知人善任,愛民如子,何愁不會海晏河清?”

這次系統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委屈:“問題是只有世界認定的天命之子才可以登位啊……”

“人定勝天。”盛婳只說了這麽一句。

系統閉嘴了。

等到注意力重新轉回面前的祁歇身上,盛婳卻發現她一連問了兩遍,他都在發呆,目光怔忡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雖然很奇怪祁歇為何一反常态地連連走神,但盛婳對他的耐心從來都是格外好:

“怎麽不回答我的問題?”

祁歇這才回過神來,兀自壓下他再次聽到那個奇怪聲音的震驚和疑惑:

他聽到,那個神秘人的聲音似乎是和姐姐達成了什麽條件,在要求她扶持他登上帝位,否則世界會崩塌?她就“無法得償所願”?

什麽願望?

會是……和她的性命息息相關的嗎?

祁歇不敢想。

他只知道似乎如果自己不當這個皇帝,盛婳很可能會受到那個超脫他認知的存在的威脅,不會好過。

可她竟還甘願付出他不知道的、或許很巨大的代價,只為了換取他自由選擇的權利。

值得嗎?祁歇很想這樣問她。

但他終究沒有問出來。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而且如果他一旦說出來,惹怒了那個未知的存在,又該怎麽辦?

他不怕那個神秘聲音的主人,只怕盛婳會因此丢掉性命。

瞬息之間,祁歇已然做出了決定。

那便是走上他被選定好的軌跡。

哪怕……他對那個位置并沒有多麽強烈的欲.望。

事實上一開始他會答應下來,并且在這五年間不厭其煩地對盛婳做出保證,從來只是為了她。

因為她需要他這麽做,他就一定會去做。

他的新生本來就是她給的,所以哪怕現在是要他拿命去換盛婳的“得償所願”,他也不會說一個不字。

祁歇對上盛婳的目光,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堅定:

“我願意。”

無視了系統在腦海裏爆發出來的歡呼,盛婳沉默一瞬,又确定了一遍:

“真的願意嗎?”

“嗯。”

得到這個回答,盛婳本是該高興、該感到如釋重負的,但不知怎的,心頭還是會湧現出自己對于祁歇上輩子隐姓埋名徹底抛棄過去的猜測。

此時,看着那雙湛然的黑眸,仿佛能透過少年清冷的外表看見那顆無畏無懼的心,她又只能暫時壓下那股懷疑的情緒,轉而安慰自己:

兩輩子的軌跡都不一樣,人也是會變的,或許這輩子的祁歇一直都有不曾言明的野心呢?

更何況,他剛剛也知道了自己的母親并不是不愛他的,所以他也會想要去把握住權利、争取早日救她出冷宮吧?

一想到這個理由,盛婳便覺得祁歇這句“願意”又真了幾分。

她卻不知道祁歇即使知道了母親冷待他的真相,也并沒有想過要靠登位救她。

過去的傷害雖然事出有因,但并不是那麽輕易就能被抹去的。祁歇很清醒。

出于母親十月懷胎之恩,他最多只會做到潛入宮中帶她出來,好好贍養她的晚年,僅此而已,不會迂回地做出多餘的事。

盛婳也同樣不知道在祁歇心中,甘願讓他把左右自己人生的機會交付出去的,唯有她。

這會兒雖然得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答案,但她對于祁歇做出的選擇卻隐約感到一絲不忍。

——他根本不知道,如果要走上這條路,他只能活到四十歲。

受系統限制,她也無法告訴他這一點。

整顆心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用力拉扯着,滋生出絲絲縷縷的無力感。

“對不起。”

盛婳雙肩耷拉下來,突然低喃了這麽一句。

不僅是因為過去五年自己在他面前的胡編亂造、歪曲事實,更是因為她此刻的有所保留,無法做到對他坦誠相待。

“你沒有對不起我。”看着盛婳低落的發旋,祁歇垂眸道:

“是我隐瞞在先,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盛婳擡頭看他,看見那雙黑沉的眼眸像夜晚中緩緩流動的一汪湖水,此時格外澄澈明亮,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是真的不怪她。

可盛婳內心卻愧疚更甚。

少年人如瑤林瓊樹,清風蘭雪,一身風發意氣蘊藏于寒色皎皎的外表之下,不曾言明卻壯如虹霓。

他捧着一顆赤誠的心來到她面前,卻即将被她推着踏上一條注定勞心費神的道路,到頭來只有短短四十載的壽命。

這股不忍的情緒其實一直都有,只是在今天格外旺盛,讓盛婳想在臨走之前對祁歇加倍地好、加倍地溺愛。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的內心好受一點。

她突然問他:“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願望?”

願望?

祁歇與她久久對視着。這些年來他的個子竄得飛快,身形已經能夠完全籠罩住她,仿佛只要再往前一步,靠近她,就能完完全全地把這個人攏進懷裏。

他知道,她或許是不太相信他的答案,覺得逼迫他做了不喜歡的事而感到愧疚,才想要補償他。

他的姐姐,心思一向都這麽好猜。

可他……卻一點也不想一直做她的弟弟。

這個想法在心底裏冒頭的一瞬間,仿佛撥雲見日一般瘋狂抽芽生長,深深紮根在他血肉築就的心髒裏,喚醒了早就難以填滿的的欲壑。

在這一刻,對上這道無限縱容的目光、仿佛如何越線她都不會責怪時,祁歇終于認清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困擾他的煩惱來源。

他喜歡她。

或許用“喜歡”一詞來描述還太過淺顯,他對她的感情,更像是融進血液裏的一部分,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無法割舍、無法抹去。

他甚至有股錯覺,自己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就是為了遇見她,并追随她。

哪怕他從一開始就得到了許許多多琳琅滿目的愛,在她含笑望過來的第一眼,他也仍會覺得那道明麗如秋水的目光已經勝過這世間的一切,成為愛的本身。

“姐姐……”祁歇聲線微啞,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可以不叫你姐姐嗎?”

只是這樣?

盛婳驚訝一瞬,随即便想通了緣由:

也是,孩子都長這麽大了,想要顯得更成熟一點,肯定不想再“姐姐”“姐姐”地叫她,不然總是會給人一股長不大的稚氣感。

這個稱呼本來也是她逗他叫的,尤其在得知祁歇的身世後,除了年齡上的差別,兩個人之間的關系确實沒有必要再維持這樣的稱謂。

盛婳很是大方:“這算什麽願望?你想怎麽叫我就怎麽叫我。”

“真的?”

“當然。”

祁歇想到早上那個少将軍對她的稱呼,抿了抿唇。

他不想像那個人一樣叫她“婳婳”,他想要一個獨特的、只屬于他的稱呼。

見祁歇蹙着眉在那裏冥思苦想,好似在糾結一個很是棘手的難題,盛婳打了個哈欠,不由得提議道:

“我叫你‘阿歇’,不如你就叫我‘阿婳’?”

祁歇看她一眼,轉而盯着地上,語氣平淡地問:“還有其他人這麽叫你嗎?”

“啊?”莫名感覺到他的話有一股賭氣的意味在裏面,盛婳有些摸不着頭腦,想了想答:

“沒有。”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這句回答話音剛落,盛婳又感覺到祁歇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下子亮了起來,接着便聽他道:

“那就叫你這個。”

聲音裏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愉悅。

“好。”

雖然不知道改了個稱呼對他而言開心的點在哪,但盛婳一向是縱着他的。看出他滿意了,她也笑了笑:

“時候不早了,先睡覺吧,明天一大早還要起來趕路呢。”

“……嗯。”

祁歇解了發帶放在一邊,順滑的長發就此傾瀉下來,在燭火的映照下,襯得那張臉龐愈發淡漠而清冷。

盛婳的眼神在那頭極為黑亮的發絲停滞一瞬,按捺住心頭想去碰一碰的欲.望:

不行,他都長這麽大了,得有些分寸感。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屏風後面。

祁歇也在門口臨時安置的小塌上躺了下來。這個小榻原本是為春舟守夜準備的,現在給他用,就像那把小椅一樣,有些令他舒展不開。

不遠處,屏風後面傳來零碎的聲響,像是衣袍脫落的動靜。

祁歇紅了耳根,慢慢翻了個身,盯着空白的布簾閉上了眼睛。

不敢看,不敢聽。

若盛婳此時出來,便能看到那火燙的、仿佛被熱水澆過一遍的耳尖,少年整個蜷縮在小塌上,逼仄得有些可憐,全身上下幾乎要冒出煙來似的。

等到室內重新安靜下來,燭火也熄滅了大半,祁歇仍然緊盯着面前的布簾,一點睡意也沒有。

阿婳……阿婳……

她是他的阿婳。

心念後知後覺地開始纏繞着這個稱呼,反複琢磨,反複回味,反複逡巡,好似這樣平常的兩個字都帶上了一絲缱绻綿軟的意味,逐漸膨脹成一團甜膩的棉花,要将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祁歇呼吸一滞,忽而想到什麽,動作極輕地從層層衣領之中抽出了一塊物什——

那是盛婳五年前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這塊長命鎖被他長年累月地戴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拿出來時仍帶着他身上的體溫。

祁歇攥緊了它,慢慢地、極為珍重地放到了唇邊,落下一個潮濕的吻。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抑制住心中那早已無法無天的情愫。

也是在警告他——

千萬不能洩露出任何直白的情意。

他知道,她從來只把他當弟弟。

若是她知道了他深藏在心底裏的妄念,一定會就此疏遠他、排斥他。

祁歇了解盛婳,她雖然看着溫柔,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但她內裏的靈魂卻從來不是任何人可以觸碰得到的。

連他也不可以。

祁歇垂下眼睫,靜靜摩挲着那塊長命鎖。

所以一旦她真正狠下心,自己在她那裏的一點特殊的優待也會很快被收回,成為被一視同仁的所有人中的一員。

他必須得忍。

忍到她真正将自己當做一個男人看待,而不是一個永遠需要她照顧的小孩。

他也一定可以做到。他等着那一天。

短暫地安撫了心中焦躁難言的巨獸,祁歇又将長命鎖小心地放回去。

他耳力極好,這走神的片刻,屏風後面已經傳來了盛婳勻緩的呼吸聲。

她已經睡熟了。

看來今天一定很累吧。

祁歇想着,回憶起前段時間跟按摩師傅學習的手法,心中暗自決定等到明天馬車上給她按揉一會兒肩膀。

心緒紛雜間,睡意也如潮水一般侵襲來,祁歇緩緩閉上了眼睛。

“砰咚——”

卻在這時,屏風後面突然傳來了一道沉悶的聲響。

祁歇警覺地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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