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林寒澗肅

第16章 林寒澗肅

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大多都是心裏話。

李靈均扮着醜臉蹦跳着走了,出了院門留下嚣張一句話,“叫沈穆有何用?你做噩夢他可沒辦法。”

李仙芽憤怒地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去,沖他揮揮拳頭,“那就叫他到我夢裏來!”

李靈均閃出了院門,沈穆卻恰好走進來。

冷冷清清的一個人,站在院牆下,冷眼旁觀。

要他來夢裏的話言猶在耳,被他聽了個正着,李仙芽怔在窗裏,窘迫與惱羞成怒一并上升,面頰慢慢發燙發紅。

敵不動我不動,那人就那麽靜穆地看過來,一時才拱手作揖,喚了一聲公主。

“臣沈穆,前來為公主守夜。”

李仙芽強做了鎮靜,只冷冷看他一眼之後,便吧嗒一聲,把支摘一把摁下,仿佛這樣,就能将他隔絕在外。

關上了窗子,李仙芽心神不寧地數起了佛珠,可惜心有魔障,佛珠也數的心不在焉。

“我知道二哥哥讨人嫌,沒想到如今都敢敢講這種吓人的事給我聽了。”她對窗外的沈穆避而不談,說起李靈均來,腦海裏就閃過那一筐鮮血淋漓的斷手,令她愈加生二哥哥的氣,“我要和二哥哥絕交!”

窗下飄着雨氣,晴眉就拿軟毯過來披在公主的肩背上,輕輕撫着她的後心口。

“……都不過是些茶餘飯後的怪談罷了,”她溫柔地哄着公主,“神都阜盛,海內外的萬民都心向往之。來的人多了,奇聞逸事也就多了,公主身有佛法護佑,什麽妖魔鬼怪都不怕。”

話是這麽說,李仙芽看了一眼窗縫裏透出來的一線青藍,還是些微膽怯。

晴眉捧了梅子酒來,哄她飲了一杯,“……這宅子又不止公主一個人,外院那麽多灑掃的、還有青牆下的護院,府外的禁軍……還能叫妖魔鬼怪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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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說了,沈穆還在內院呢。不論是捉鬼還是抓人,百騎司都是一把好手。百姓們暗地裏都喚沈穆一聲地府鬼将,可見他有神鬼不怕的神通。”

李仙芽吃了酒,心神随着冰涼的口感鎮靜了下來。

“情急之下說出的話不能算數,說不得他這會兒在心裏偷偷取笑我呢。”

晴眉想着那一日沈穆深深彎下的腰,不免莞爾。

“他怎敢?”

李仙芽又飲下一杯,額心就蹙了一點踟蹰,輕言輕語地說着。

“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見他,就渾身不得勁兒,總覺得,總覺得……”

她說不上來,腦海裏浮現出那一日在“四神足”門前,她被賊匪劫持,那人站在萬衆之前,眼睛就那麽定定地看着她,令她心神無措的同時,還有幾分隐約的惱羞成怒。

對于任何人與事,李仙芽向來土地公毋驚風臺——老神在在,沒有什麽新鮮的、新奇的事,能叫她慌亂,可唯獨面對沈穆,卻叫她一看就惱,一看就跺腳。

說不上來索性不說了,她轉了念頭,說起林善方來。

“明日……”她思量着,向晴眉吩咐着,“明日一早林善方就到了,我同他沒有見過面,也不知脾性如何。你還是要同他多交待些。”

同林善方有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不比裴長思的儒雅,林善方是位武将,聽聞從前也是打過仗的。

如若是當臣子看待,李仙芽自是能坦然應對,可如今要同他對着國賓做一場假夫妻的戲,那就要慎而重之了。

晴眉應了聲,又寬慰道,“生氣歸生氣,公主還是要同二大王講和,曼度國國主抵達神都,畢竟是二大王全程陪同,到時候您同假驸馬在哪裏做戲給他看,做戲做多長時間,全憑二大王安排接應着。”

李仙芽哪裏不知道,好在這會兒氣消了,只嗯了一聲點頭。

“二哥哥再來找我,我就同他講和。”她叫晴眉去知會李靈均一聲兒,“問問二哥哥,一闡提的行程,幾時到神都,幾時要觐見聖上,我同林善方又該如何做戲。”

她說到這兒,覺得這樣傳話很不清楚,幹脆說了一聲罷了,“你派人只問一聲,旁的細節明兒我親自同他說。”

晴眉說好,先服侍着公主去淨室洗浴更衣不提。

這一頭李靈均得了逞,像個猴子一般跳躍着往西小門去,正見茶棚裏一只繪制着山水地形的卷軸,正攤開鋪在了長桌上。

李靈均走近了看,認了半天認出來這上頭畫的是豫王府的地形。

“這裏是正院,這裏是紫竹林,這裏是淵渟湖……”他眯着眼睛瞅了半天,忽地拍手叫好,“挂起來!給本大王挂起來,本王一時正好同沈穆推演做戲的細節。”

李靈均的親信南舟乘命人将地圖挂了上去,好奇一問,

“一闡提還有幾日抵達神都?屆時又下榻在何處?”

“算着時辰,應是後日抵京。”李靈均淘氣歸淘氣,做起事來卻很認真,只将手指指向了豫王府外的一處地界,思索一時到,“這裏是神都國賓館,距離豫王府不過兩條街巷。”

他眼睛看着地圖,順勢在下方落了座,一邊兒品茶,一邊兒思索着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漸沉漸黑,沈穆踏進了茶棚,李靈均在這裏思考了許久,這會兒正有完備的計劃,不免情緒激動地喚他坐下。

“快坐下來,本大王和你說說過幾日如何行事。”

沈穆在正院巡視一圈,回來休整,聽見二大王呼喚,便拖過一把官帽椅,斜倚着坐了。

百騎司近日領的差使,就是協同二大王操辦上真公主的假婚事:百騎司是聖上的心腹親信,這等秘而不宣、有關皇家的事,一般都由百騎司去辦。

所以李靈均定下了計劃,沈穆要派人協同接應着,以免在曼度國國主的面前,露出破綻。

“倘或一闡提信了聖上所言,那便罷了。假如他不信,非要拜會公主,那就得要小鵝與驸馬,做一場舉案齊眉、夫妻同心的戲了。”

沈穆不置可否,視線落在地圖上。

“聽聞一闡提性格執拗,行事認真。他來上國的首要目的,就是迎娶公主,不是做做表面功夫就能打發的。”

“只要他一進神都,你的人就要随時接應着,防止走漏風聲。”李靈均思索着,“若是一闡提胡攪蠻纏,不好哄騙,非要藏在一邊兒偷看,本大王還有應對之法。”

李靈均煞有介事地拿了筆,在豫王府大門處、淵渟湖、紫竹林、牡丹園這幾處,都畫上了濃墨重彩的圈,“此處,小鵝可同驸馬假意牽牽手;晨起,小鵝可以在門前送驸馬上朝,眼神要濃情蜜意……”

他看沈穆在一旁低着眼睫,把玩着手上一柄匕首,不免着急。

“屆時我陪着一闡提,你要在園子裏做本大王的內應,安排着公主和驸馬的走位、動作,若不然我孤舟難鳴……”

“那個林善方,明日我需得好好摸摸他的底細,萬一又是個木頭,遲早露餡。”李靈均說着,又發起愁來,“做這等事,還是需要一個實心可靠的人,罷了,事已至此,本大王只能腳踩西瓜皮——走到哪兒滑到哪兒。”

李靈均安排的妥妥當當,沈穆卻不耐煩,将視線從地圖上移開,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李靈均有很強的分享欲,追出去喋喋不休。

“本大王這安排怎麽樣?”他滿意極了,甚至想叫人去取他的唢吶,痛痛快快地吹一曲,“阿耶這回要對我刮目相看了。”

沈穆說不好,“二大王有沒有想過,做戲做到何種程度,一闡提才會千真萬确地相信?”

“一闡提一日不走,公主就要做一日的戲,若是他三五個月不走,甚至定居了神都,二大王又将如何應對?”

沈穆的問話叫李靈均一時啞然,思索片刻之後決定放棄想這個,“海外人的心思都很單純,沒那麽多彎彎繞繞。屆時本大王親自接待忽悠他,你就瞧好吧。”

他說完,看着身邊這個陰沉沉的百騎司指揮,只覺得看不穿、摸不透他的心思。

“你我打小就在一處玩兒,默契不用說。”他想拍拍沈穆的肩,卻拍了一個空,“到時候你我內外勾結,非得把這事辦的漂漂亮亮不可。”

沈穆這回倒是應聲了,只嗯了一聲,深濃的眼睫向下垂着,蓋住了他靜肅的眼睛,一時才拱手告辭,往茶棚外走去了。

李靈均看着這人孤高冷情的背影,難免吐槽:“打小就是個木頭,長大了卻變成了一塊冰。變态變得很徹底。”

二大王這廂精準吐槽,正院裏上真公主沐浴更了衣,往卧房裏睡下了。

臨廊的窗子半開着,窗外的花影婆娑,李仙芽頭一次在生地方過夜,輾轉了半晌都睡不成夢,越性起了身,在窗邊席地而坐,瞧着夜天上的一輪新月。

心裏有魔障,看什麽都眼花:随風搖動的花影,像黑白無常的招魂幡,垂落下來的枝葉,好似吊死鬼的長舌頭,就連窗下懸着的一挂鈴蘭花,顏色都白慘慘的,越看越像蒼白的死人臉。

李仙芽觀察入微,趴在窗邊只覺頭皮發麻,偏又聞見牡丹的香氣,叫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筐斷手花。

院裏有什麽細微的響動,她心裏一跳,喚了聲晴眉,晴眉應聲推門而來。

“公主還不睡?”

“外頭是什麽聲響?我聽着像是腳步聲。”李仙芽見着晴眉,心略略安定了下來。

“是沈指揮。”晴眉細聲說着,“他來巡夜,此時正站在廊庑下。”

李仙芽若有所思,往窗外悄悄看了一眼。

夜色下恍惚看見一個孤清的身影,在廊庑下負手站着,也許是察覺到窗子這裏的輕微動靜,他側身看過來,眼睛裏像載着星。

李仙芽飛快地收回了腦袋,卻在下一瞬咂摸出一些意難平來:這分明是自己的住所,為何要躲?該他向自己問禮才是。

她想到這裏,這便吧嗒放下了窗,同晴眉咬耳朵,“叫他走,我不要他守着。”

晴眉掩口笑,應下了,她往外去,李仙芽就偷偷從窗隙裏看,耳朵裏卻聽到哼哼唧唧的聲音,像是小狗在叫。

她是最喜小動物的,小時候跟着阿娘,就養着一只額心染了一團墨的小白狗,後來進了宮,人生地不熟的,也就不提養狗的事兒,久而久之,養狗的心思也淡了。

小狗在窗外蹭來蹭去,哼唧哼唧的聲音叫的李仙芽心癢難耐,她也不管了,一把推開窗,果然看見一只渾身雪白的“白雪猧兒狗”,正擡着前蹄兒,吧啦着牆根呢。

李仙芽欣喜若狂,也顧不上許多,提了裙子便出了卧房,蹲在窗下,蹲下來逗弄了它一會兒。

見它擡着頭,兩只黑亮的瞳仁懵懂地看着自己,李仙芽試探着伸出手,它低下頭看了看,嗅了嗅,像是在确認她的氣味,之後就把自己的小爪子遞在了李仙芽的手上。

是柔軟又帶點紮紮的手感,李仙芽和它握了握手,看見它的額心也有一小團兒墨,和童年記憶裏的小白狗漸漸重疊起來。

她心裏酸酸的,軟軟的,伸出兩只手喚它,小白狗也不怕生,往後退了一小步,給自己助了個跑,一下子躍進了李仙芽的懷裏。

李仙芽歡喜極了,抱起小白狗,低頭逗弄它,一時才忽然意識到廊下有人。

她心裏一跳,擡眼看去,但見視線所及最近處,是晴眉,而沈穆站在廊庑下,向她這裏看過來。

清夜濕潤,光色動人,照在他的側臉,似乎也沒那麽讨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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