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鸠雨催綠

第27章 鸠雨催綠

沈穆回到前院書房的時候, 雨已停歇,連接垂花門與東角門的中庭處,有值夜的仆人正清掃着地面的落葉與水漬, 見沈穆走進來,都靜默無聲地屈膝行禮。

崔萬鼓滿臉豔羨地跟在沈穆身後,亦步亦趨地追着同他遞話,“……半夜從金吾獄奔襲歸來, 有點兒恩愛不離的意思了。”

他話裏的酸氣太明顯, 以至于自己說完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哎,雖說只是奉旨行事,可還是讓人羨慕——若是這輩子能讓我有這樣的造化, 下輩子坐一只木魚天天被人敲頭, 都心甘情願。”

沈穆聞言腳下不停,進了書房之後說了一句好了,語氣比平日裏溫和幾分。

“……我還要往金吾獄走一遭, 公主府這裏有勞你多擔待。”

崔萬鼓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可憐巴巴地看着沈穆,見他解了外袍往淨室沐浴更衣去了, 難免又追了上去問。

“方才那小國主鬼迷日眼地在牆外嚎叫, 我想着好賴是國賓, 聖上又有善待他的旨意, 便也沒怎麽阻攔——後來發生了什麽?應當不會穿幫吧?”

淨室的水蒸氣升起來,将沈穆籠罩在其間。

下雨的春夜要比平日裏冷上許多,仆人準備的熱水滾燙,消解了他今日的疲憊。

崔萬鼓喋喋不休地問, 沈穆應他一句不曾穿幫,“多謝了。”

從沈穆嘴裏聽到一聲謝, 崔萬鼓有點納罕還有點意外:謝什麽?謝他沒攔住曼度國國主,還是謝他攔住了?

他正納悶想要多嘴問一句,沈穆的聲音又從煙水氣裏傳出來。

“關門,多謝。”

哦,原來是讓他關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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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萬鼓悻悻地轉身出去了,正打算出去巡夜時,便見沈穆身邊的上鎮将管良劍匆匆忙忙地進來,一腦門子的汗。

“将軍有禮了,敢問我家指揮何在?”

崔萬鼓指了指淨室,管良劍面上的焦急之色不減,他知道崔萬鼓不是外人,這便一拱手請托他代為轉告。

“卦仙兒頭領肖趁雨在獄中故技重施,引得同監牢二人自焚,急需指揮示下。”

崔萬鼓知道這是沈穆近來正在偵辦的密案,點點頭,管良劍見崔萬鼓應下,這便拱手退下。

崔萬鼓往淨室看了一眼,俗話說得好,狗吃飯的時候都不能攪擾,更何況是洗澡?事則緩圓,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且讓他消停洗個澡先。

沈穆的确身有疲累。

煙水氣氤氲向上,他舀起一瓢水向肩頸處澆下,水珠向下滾落,從胸肌至腰腹,劃過的每一寸勁瘦緊實的肌骨,都白淨而溫潤,不失健碩。

後來發生了什麽?

沈穆拂了一把面上的水,再擡眼時,氤氲而上的煙水氣裏,依約顯現了一雙手,色如美玉生暈,纖軟有如絲緞。

纖手輕解玉帶,像是水珠劃過肌膚,輕柔的分量所有似無,令他仰頭的同時閉上了眼睛。

眼睛不再去看,煙水氣裏氤氲而生的柔荑漸漸消散了,随之而來的,卻是響在他耳畔的,輕躍、柔軟、帶着些許清冷的聲音。

“沈穆,你大膽……”

氣海生出的欲望令他口幹舌燥,是水太熱了。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沈穆倏地睜開眼睛,一瓢水從頭澆下,旋即披了棉巾擦幹更衣。

再出來時已是月上中天,沈穆從崔萬鼓那裏知道口信之後,立刻騎馬奔襲至位于順義門三道橋後的金吾獄。

金吾獄中關押的,都是罪孽滔天的人,也是秘而不能宣的重刑犯。

卦仙兒明面上招搖撞騙,私底下蠱惑人心、戕害無辜,企圖動搖國本,已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更遑論前幾日,卦仙兒為首幾人竟還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公主,更是該死。

故而聖上抓此案抓的十分要緊。

這裏美其名曰金吾獄,實則已成百騎司辦案審訊的地界,甫一踏進去,陰風四起,似有若無的嗚咽聲在一整個牢獄內外盤旋,令人毛骨悚然。

管良劍領着五名刑獄侍衛追随在沈穆之後,低聲奏禀道:“……肖趁雨已被控制住,可另外兩名案犯已然被燒死了。”

沈穆的一雙劍眉擰緊,披風一轉已走至金吾獄提審舍裏,那肖趁雨須發皆白,其上沾血,雙手被吊起來,面容上卻無風無雨,嘴角甚至還挂着若有似無的笑。

倘或不是沈穆親手将他從萊州郡捆來,見過他蠱惑教衆的樣子,恐怕都要認為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善人了。

沈穆坐在椅中,并不将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只端起茶水細品,方才耳語吩咐一旁的管良劍。

“無要事不可驚擾。”

這是指揮審案時的鐵規矩,管良劍自是了然,應了一聲是,吩咐下去了。

那肖趁雨此時被铐在鐵架上,卻仍不減氣勢,只眼睛鼻孔向下,頗有幾分睥睨天下的威風。

他身材清瘦,須發皆白,據說已經有一百二十歲的高齡,在神州各地都有大量的擁趸,人稱平天教主。

在沈穆抓到他之前,他正在萊州港登船,妄圖領着一衆信徒倉惶逃到海外去。

“小子,這幾晝夜,你用盡了酷刑,照樣不能将老夫怎麽樣,怎麽?急了?”

他心裏恨毒了這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偏偏自己手下又沒有幾個得力幹将,百騎司的虎狼一來,便做鳥獸散了。

倘或在十年前就出海逍遙而去,恐怕也不會落到此等境地。

聽聞這沈穆上任不過四年,便在朝野江湖上有了地府鬼将的惡名,當真不好對付。

為今之計,只有拖上一段時間,等外力介入,好将他拖出泥沼,逍遙升仙去。

聽他叫嚣,沈穆并不着惱,只将茶碗擱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肖趁雨,一時才出聲。

“上刖刑。”

肖趁雨聞言,驚懼的神情一閃而過。

刖刑,便是将犯人的膝蓋骨剜出來,這兩夜,他只是遭受了棍刑,至多就是痛上一陣子罷了,可這沈穆一來,便要剜掉他的膝蓋骨?

“無能之人,掼用酷刑。”肖趁雨冷笑着,“老夫有卦仙護體,即便掀了老夫的頭蓋骨又如何?今夜過後,卦仙由水中顯靈,必會将你拖入萬劫不複之地。”

他一向裝神弄鬼慣了,由此也忽悠了不少人,本以為這閻羅會心有顧忌,卻見他微動手指,便有侍從呈上來幾枚銅錢,一副八卦羅盤。

沈穆看向肖趁雨,一笑,“請卦仙兒?”

肖趁雨臉色晴雨不定,只見這人連起身都不曾,只接過了八卦羅盤,将它托起,緊接着轉動內盤,須臾之後,另一手将銅錢撒上。

那銅錢卻不曾落下,竟在羅盤之上懸空打着旋兒,而羅盤之上的天池紅線也轉個不停。

整個畫面詭異之極,然而肖趁雨卻震驚到無以複加:這閻羅,竟也會驅使卦仙兒?

沈穆抓過銅錢,連同羅盤一道,随意往地上一扔,站起了身。

“卦仙兒可能護佑你不受刖刑?”

他一步一步逼近,面色深穆,在周遭幽暗的光下,真如閻羅鬼将一般駭人。

肖趁雨的角色一霎蒼白,然而他并沒有機會讨饒,沈穆已取出匕首,躬身時手起刀落,已然剜出了肖趁雨的右膝蓋骨。

肖趁雨痛極,掙紮着說了一句老夫招了,然而疼痛上腦,将他擊潰,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便痛的昏死過去了。

沈穆扔掉匕首,并不着緊,只退回至椅上坐下,命管良劍将近十年間,有關于怪力亂神引發的案件卷宗都搬上來,慢慢查看。

這些卷宗乃是從大理寺調撥過來,經過了第一次分類,尚不算細致,仍有不少旁的案件在其中混雜着,故而翻閱檢索起來,頗為麻煩。

肖趁雨被擡下去救治,沈穆索性慢慢看,這一看便又是一夜過去了,到底是發現了一些線索。

“肖趁雨同這張畫像,似乎頗為相像。”沈穆将一張畫像舉起在燈下看,問向管良劍。

“是屬下眼花了嗎?遮去胡須白眉,這分明就是同一個人。”管良劍頗為意外,去看畫像所屬的卷宗,邊看邊歸納道,“二十名花案。建元二十六年,洛陽京畿一帶,一共有二十位小娘子失蹤,年齡約莫在十一至十三歲之間,其中不乏有高官、富商之女,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二十名小娘子,在失蹤之前,都與此人或多或少有過交集。”

“然而這人名喚郎争天,籍貫蜀地,還是建元六年的進士,自此案後被通緝至今日,一直都沒有歸案。”

沈穆思緒微頓,好一時忽又想起了一事,低聲道:“襄國長公主失蹤,是在何時何地?”

這幾日,管良劍一直在收集襄國長公主失蹤前後的痕跡細節,此時聽見指揮問起,這便沉思一時,将他收集記錄的草紙呈上來。

“二十名花失蹤案,是在建元二十六年的四月初七,而襄國長公主她老人家雖是在同年失蹤,卻足足晚了四個多月。”管良劍仔細道,“而且長公主是在巡游至淮南路海州城時,忽然便消失了蹤跡。沈帥,您是懷疑這兩起案件有關聯。”

沈穆微微點頭,腦中忽有什麽細節一閃而過,他凝神定氣想抓住,可卻一無所獲,只看見那個線頭飄啊飄,就是捉不住。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時,忽有侍衛匆匆跑來,面色慌張,徹底打亂了沈穆腦海裏錯綜複雜的線頭,他猛然一擡睫,厲目而視。

侍衛被指揮的眼神吓到噗通一聲跪下,管良劍知道指揮查案時絕不允許有人驚擾,這便呵斥道:“無要事不可驚擾!誰給你的膽量?滾下去!”

侍衛轉身而去,忽又停住了腳步,回身又跪下,哆哆嗦嗦地說道:“是嘉豫門下公主府傳來口信——”

管良劍再度呵斥出聲:“誰也不行!”

只是這個“不行”二字剛落地,忽然聽到身旁傳來一聲清咳,沈穆迅疾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門外去了,速度之快,簡直就像是急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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