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雲尤雨殢
第48章 雲尤雨殢
這場雨霧中的吻持續了很久。
久到熏籠裏新點的沉香, 都被慢火熏出了隽永的氣味。
鹿夢來送幹淨的衣衫裙裳,踏進外殿門的那一瞬,晴眉便輕輕拽住了她的手臂, 往那中殿的廊下擡擡下巴,鹿夢順着晴眉的視線看去,紅雲一下就攀上了她的面頰。
靜慢的春雨同輕煙一起,遮住了大半個中殿, 宮娥的視線撥開氤氲的煙霧, 可見清瘦颀秀的淡衣郎君倚在柱上,懷裏藏着一抹纖細柔軟的身子,郎君的手青白修長, 緊扣在女兒家的腰際, 而那仰頭承吻的小娘子,垂下來的烏發蓬松、柔軟,頭發随着肩頭微微顫動着, 像正在被愛撫的小獸。
鹿夢紅了面頰,又想看又害羞,到底還是被年長幾歲的晴眉拽着, 往一邊兒背對着坐了。
“……原只是做戲, 如今看來, 卻像是要假戲真做似的, ”晴美悄聲說着,指了指外頭的雲煙,“那小國主被二大王抗走的動靜不小,可公主同驸馬卻像聽不見似的——怕是動了真感情……”
“這幾日相處下來, 驸馬除了常常神出鬼沒以來,委實是上上人選——他長得多好看啊, 待公主也溫柔,兩個人站在一起,像天造地設的一對。”鹿夢紅着面頰,聲音放低下去,“說不得,過一段時日,咱們就真的搬出九州池了。”
“不拘在哪兒,只要公主得償所願,咱們就高興。”晴眉知道公主的心事,嘆了一口氣道,“驸馬是查案的能人,若能查出長公主娘娘的蹤跡,公主該有多高興啊——”
鹿夢看着晴眉嘆氣的樣子,忽然想到了什麽,悄悄湊近了她,以極輕極輕的聲音問道,“這麽多年了,還能找得到嗎?不要到最後鏡花水月一場空,害得公主傷心……”
晴眉聽出來鹿夢的意思,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噤聲,“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公主的執着。再有,夫妻若同心同德,公主豈非如虎添翼?怎麽看,都是一樁絕配。”
兩人相伴公主多年,眼下看着公主同驸馬恩愛,心裏都覺得甜蜜,往那裏偷瞄一眼,許是雨勢漸漸侵入廊下的緣故,親吻中的二人分開了,像驟然撕開的剪紙,還有些粘粘纏纏的毛邊兒,意猶未盡地勾連着。
李仙芽覺得渾身像被炸過一樣,酥脆酥脆的。
雨水濕發的那一刻,涼意入腦,才叫她清醒過來——唇舌之間的交纏,使她如堕吸滿了水的雲團,他每一下的吮吸和攪動,都教她往下再墜一分,那雲團裏的雨水便漫溢出來,浸濕她的遍體通身。
她的身體像下了一場雨。
身邊人還托着她的手肘,哪怕只是這樣的輕觸,也叫她悸動不已,慌亂一眼看過去,那人在笑。
Advertisement
這人掼愛冷臉,今日的笑卻從眼底折出來,雨霧在他的身後布設朦胧光影,将他那一點不常見的清隽意氣襯得清晰。
他喚一聲公主,聲線是啞的,“雨下大了。”
李仙芽的心是慌的,眼睛也是慌的,匆匆往天上一瞥,那眼睛裏的水光就亮閃閃的。
“春天就是會突然下暴雨。”她匆匆回他一句,手臂從他的手心裏滑出來,“裙子都打濕了……”
她說她去換衣裳,站起身便往中殿去,偏偏腳下還軟着,起身時便有些踉跄,像是生怕沈穆來扶她,公主提起衣裙便去了。
一直走到薰籠旁,李仙芽的心還在亂跳着,擡睫去看霧蒙蒙的廊下,那人依舊斜倚在柱上,姿勢舒展、腿長的無邊無際。
她這是怎麽了,分明是為了應付一闡提,分明可以蜻蜓點水的一吻,她卻欺了上去,坐在了他的膝上吻下去。
李仙芽看了看靡靡的夜雨,不免怪上了天氣:窗子外下着雨,自己在窗子裏睡着,打小就喜歡的場景忽然重現了,再加上沈穆那張好看的臉,難免動了春心。
可這春心輕易動不得,那人負有婚約,又是個嚴苛行事的武将,不過是依着聖旨陪她做戲罷了,豈會當真?
再有,方才她親上去的時候,好一會兒他的手才扣上自己的腰,舌頭撬動他唇齒的那一刻,他好像在遲疑——
想到這裏,她有些灰心,晴眉來送幹淨的鞋襪,那眉眼笑吟吟地,李仙芽由着她為自己換鞋襪,免不得問起方才的事。
“……國主是什麽時候走的?”
“走了有一會兒了,他不樂意走,二大王愣是把他扛走了。”
晴眉笑着說道,“二殿下高大,不過一只手就将國主拎了起來,國主手舞足蹈的,那場面委實可笑。”
幹燥的鞋襪讓李仙芽覺得放松,她有些欲蓋彌彰地說起親吻的事,“我和驸馬就是聽着動靜聲一直在……”
所以沒有松開彼此,也沒有停止親吻。
可天知道,她和他唇舌交纏的時候,腦海裏嗡嗡的,身子骨軟軟的,別說國主和二哥哥的動靜了,連近在耳邊的落雨聲都聽不見。
晴眉很喜歡看公主蹙眉欲辯卻又無言的樣子,她為公主換好了鞋襪,往那廊下看一眼,就笑了。
“驸馬喜歡,您也喜歡,就夠了。”
李仙芽的視線往殿外看去,那人恰好也看過來,視線在氤氲的煙霧裏對撞,先心虛移開的是她。
“我又不喜歡……”她輕聲說着,違心裏帶着掩飾,“我只是想讓他快些把我阿娘的案子查清楚。”
晴眉聞言便不再問了,回頭望一眼,驸馬正凝神看着公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公主說的話。
她見公主穿戴好了,這便奉上一本功績圖,笑着說道:“這是曼度國勢至娘娘的海上功績圖,趁着還未獻到禦前,您同驸馬看一看,也能打發辰光。”
李仙芽接過了這一本線釘的灰簿子,沉沉一本,擡睫看了看殿外雨勢漸大的夜天。
“什麽時辰了?”
“戌時二刻。”晴眉回身望了一眼沈穆,“奴婢去請驸馬。”
她是能做一點公主的主的人,此時見公主不置可否,這便走出了殿,向着沈穆躬身而請:“驸馬,曼度國勢至娘娘的功績簿就在那兒,公主對她好奇,您也可同公主一觀。”
殿外廊下同殿內距離不算遠,沈穆耳目聰敏,已将公主同婢女的對話裏窺聽到了一二,然而他此時眉間有意興闌珊之色,道了一聲好,往李仙芽這裏走來。
他走路時的步态很從容,李仙芽擡頭不看,故作鎮定,可惜仍壓不住跌撞的心。
公主不擡頭,只在他坐下時,把勢至娘娘的功績圖往他手邊挪了挪,沈穆便接了過來,視線往公主那裏看了看,又收了回來。
晴眉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難免要上前兜幾句,只笑着說道:“陛下說夜深雨急,公主與驸馬還是在九州池安歇,明兒一早再出宮,若是這裏看的不得勁兒,不若先回九州池苑去?”
沈穆沒有說話,李仙芽便擡睫看了他一眼,見他持了功績簿,垂着眼睛在看,像是壓根沒聽到晴眉的問話。
剛才還親吻的兩人,這會兒忽然生疏起來,李仙芽心下一黯:他果然只是奉皇命行事,遵從自己的安排——哪怕是公主欺上了身,他也只得接受。
李仙芽從功績簿上收回了手,聲音悶悶道:“功績簿明兒還要呈到禦前,不好拿回去看。”
晴眉嗯了一聲,正欲退下的時候,忽聽到驸馬開了口:“臣有公事,不回九州池。”
李仙芽聞言,益發生氣起來,轉頭看他一眼,見他低頭翻開第一頁,冷眉冷眼的樣子,叫她看了生氣。
“你既有公事要辦,這會兒也不該在這。”
公主的聲音雖輕,可其間帶着的冷意卻很明顯,沈穆的視線在紙上定住,接着才擡頭看向李仙芽。
“公主在氣什麽?”
李仙芽聞言失了神,像是被戳穿了什麽,不由地惱羞成怒起來,可說到底,方才與他親吻的起因是為了應付一闡提,可越親越久這件事,又怎好拿到臺面上來說?
難道要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何親吻過後變得這麽生疏?真這樣問了,就顯出自己很在意的真心了。
“我氣什麽?”她反問,沒注意語氣裏的小小負氣,“為何這麽問?”
沈穆合上了手裏的功績簿,安靜地看向公主。
“臣不懂,公主這出戲要做到幾時?又打算如何收場。”他聲音是放輕的,無情無緒沒有波瀾起伏,可話語裏的坦蕩突如其來,“國主一日不走,便做一日的戲,倘或國主一世不走,公主難道要同臣,白頭偕老?”
他說到白頭偕老的時候,眼睛裏的平靜被細微的情緒取代,一時才重新平靜。
李仙芽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細微變化,卻不解其意,只疑惑不解地說道:“從前不是說過了,即便一闡提長久不走,我也有別的法子——”
“什麽法子?”他問。
“舅舅會安排我出神都城,屆時只要同他說公主游歷南疆就好。”
李仙芽靜下心來,停頓了片刻,沈穆忽然這般問起,一定是方才她的欺身而吻,使他不痛快了、反感了,才會問及這場鬧劇何時結束吧,她有些心冷,有些羞慚,更多的是傷心。
“我不是史書上強取豪奪的跋扈千歲,你放心,過幾日便放你回家。嘉禦門下公主府裏發生的一切,絕不會走漏風聲。”
公主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是難以掩飾的低落,甚至忘記了眼前人便是監視天下的能官,走漏風聲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
“沒有你也會是別人,裴長思、林善方,對你而言,一開始是公務,現下也是公務,沒什麽差別。”
沈穆的眉眼不動,執功績簿的手卻無意識地拿緊了,好一時都不曾放松下來。
“怪道公主能坦然說出不喜歡三個字,原來不過是誰都可以的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