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可見不得你哭

第十六章 我可見不得你哭

山上覆蓋的厚雪一觸即發,在瞬間崩裂開來,鋪天蓋地的雪滑動墜落,一片又一片如同失控的波浪撲倒而下。

江不聞縮成一團,意識尚未清醒,只聽見周遭一陣巨響,一股力道猛地向他撲過來,腦後添上一只手,死死地将他按在了胸前。

巨大的碎雪迎面而下,一陣接一陣,從山的高處撲向山間,地上的屍體很快被覆蓋掩埋,随着雪的崩塌而失去蹤跡。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他神識受創,終于将他從錯亂中拉出,失去重心的身體不斷地下滑,冰冰涼涼的雪順着縫隙竄進衣衫中,寒冷刺骨,卻又帶着一些腥味。

拓跋野瞳孔驟縮,在厚雪墜落到江不聞身上的一瞬間擋在了他的身後,積壓已久的雪塊從高空隕落,帶着鋒芒和重力,全然壓在了他的後背,五髒六腑一陣劇烈的絞痛,血跡很快從他的唇縫中滲了出來,随着沖擊不知滴落在了哪裏。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熟悉,不斷下墜的身體,從天而降的巨物,剎那間擋在身前的人,和鼻翼間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江不聞分明已而清醒,卻還是恍惚了一瞬,自從受到背叛以後,他有意無意去淡忘的那場天災,在此刻重新在腦海中浮現——

……

不管是兩年前還是現在,在所有發生的那一瞬間,江不聞都處在一個滞愣又驚訝的狀态。

他自幼缺少長者的關愛,記事起,便充當着哥哥的角色,馮骞短暫的出現讓他放下身上的壓力,江不聞卻從來沒有把自己置于被照顧者的位置。

肩負重任,負重而行,将所有能夠承受或無法承受的事情扛在己身,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久而久之,他的腦中甚至不再存在,或許有個什麽人能夠拉上自己一把的概念了。

他那時畢竟年輕,少年意氣,到底不顧大局,自以為與拓跋野棋逢對手,動了些歪心思。

兩軍相戰,敵将背着外界相見,稍不留意,便能背上一個通敵的罪名。

很久之後,江不聞尚不能想清,拓跋野的身上究竟有着什麽魔力,能夠在那時叫他鬼迷心竅,一眼萬年。

直到平梁戰役的第四年之前,變故發生的前一刻,他都沒有反應過來,拓跋野和其他人,原來不能夠是一樣的。

Advertisement

長久處于陰影的黑暗中,沒有循序漸進,毫無預兆地出現一道強光,只會讓人覺得刺眼,又有些無措的窘迫。

那一瞬間,拓跋野大抵已經不能再僅僅是知己那麽簡單了。他是一個突然出現的人,打破了先前所有的認知,在他蒼白的面板裏以血為墨,一揮就是濃重慘烈。

江不聞替太多人擋過傷,忽然有一個人反過來,讓眷顧者成為自己時,從前的所有習以為常,都會被粉碎地一幹二淨。

而他試圖逃避、淡忘的東西,卻已然在心底紮了根,即便被撕扯地血肉模糊,再觸碰到時,還是會狂跳不止。

當有人去問為什麽——

張了張嘴,卻百口難辯。

……

呼嘯的厚雪狂吼尖叫,震撼整個山野,履過無數行人,也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耳邊的崩碎聲才漸漸止下。

江不聞被雪沖擊地七葷八素,大半的身體被掩埋在深雪下,刺骨的寒冷一寸寸竄入血肉,奪走他為數不多的溫度。

他怔怔地緩了須臾,終于慢吞吞地活動了下僵直的四肢,只是很快,便感到一種無形的束縛存在于四周。

他的手腳冰涼,早已凍地麻木,嘗試去觸碰,卻只能摸出一陣陣鈍感,加上失明的雙目,根本無法辨別出那到底是個什麽。

好在遲鈍的意識在片刻後被寒冷刺激清明,促使他的腦中發條顫動,讓他逐漸摸索出,纏住自己的,是拓跋野緊緊扣在腰間的手。

江不聞蒼白的面孔上如同一張摔地未碎的鏡子,細細碎碎地開始出現裂痕,神識短暫地空白剎那,再次回到腦海中時,已而不受控制地掙脫束縛,趴在地上,用手麻木地扒着冰雪。

厚雪積壓瘦骨,結着冰渣,幾乎将他凝在了雪地上,好像連喘息都成了困難,寒冷奪走體溫,江不聞的額前卻冒着汗,被冰雪磨出血跡的指腹一遍遍地重複摸索——

他在幹什麽?

腦海中閃過這一道聲音,不斷地詢問着。

【在幹什麽……?在幹什麽?!】

江不聞忍不住張唇,大口大口開始喘氣,用藥之後,幾日未滲出血的眼睛劇痛難忍,卻比不過突如其來的心悸,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又好像漸漸感受不到痛覺,五感都在降低,所剩無幾的力氣消耗殆盡,冷意肆無忌憚地沖進了他的身軀——他到底在幹什麽呢?

【拓跋野……】

江不聞嘴唇張開,無意識地嗫嚅着。

這三個字好像打開了什麽開關,讓他模糊的大腦猛地癫狂起來,他扯着嗓子,又喊了一聲,強硬又沙啞。

【拓跋野!】

他在幹什麽?

江不聞腦中又開始詢問,指腹上的血染上雪地,很快消逝不見。

【拓跋野!】

被掩埋在雪下的面容逐漸清晰,一層層積雪被兩張瘦弱的手掃到一旁,又不知過了多久,阿索那小可汗的冰涼的身體終于顯露出了一點。

江不聞四肢感受不到溫度,慢慢爬到拓跋野的身前,雙手顫抖地将衣衫敞開,把唯一有感知的腹部貼上拓跋野,卻只換來一陣更加的冰冷。

好像有些人,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冰冷的。

江不聞愣愣地停在那裏,好半天後才身形一顫,僵硬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喉嚨裏“嗬嗬”地發出笑聲。

這笑裏帶着什麽,他卻摸不清楚,大概是解脫,但又有一種無法言明的悲痛,只不過他到這種時候還是不願意将這份悲痛承認,只當自己是如釋重負,喜極而泣。

他終于報仇了……

江不聞猛地一卸力,倒在了拓跋野的身上。

真是高興。

他興奮地想到。

眼睛血糊一片,什麽也看不清,臉上凍地麻木,什麽也感受不出來。

唯獨剩下耳朵,能聽見那麽些只言碎語。

有大雪呼呼,吹落下的風聲;有高山之上,偶爾掠過的飛禽;還有碎石、枯木、淤泥……

江不聞靜靜地趴在拓跋野的身上,好似一切都開始模糊了,很久沒有過這種感受,忽然而至,竟恍惚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只是這份錯覺,很快便被一聲低笑打破,這笑沉沉、虛弱,又像是被微風眷拂着。

江不聞指尖微抖,便感到身下冰冷的胸口顫動。

“江應……”

有人低低喚道,好半天後,才慢慢開口。

“我可見不得你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