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這場漫長的低燒終于燒完,言驚蟄像是提前經歷了苦夏,整個人憔悴了不止一星半點。
洗漱的時候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凹陷的面頰上虛浮着蒼白的臉色,太久沒打理的頭發幹枯又蓬亂,他都感到有些陌生。
不像他應該有的樣子了,仿佛變回了許多年前,那個孤僻到不堪的言驚蟄。
小時候能不管不顧地遵循本能生活,現在可不行。
言驚蟄提提精神,用力搓了兩下臉,将眼睛睜開,讓面頰看起來多點兒血色。
跟言驚蟄的狀态正相反,言樹苗最近可太開心了。
他燙傷的最後一層結痂終于脫落幹淨,乍一眼看過去,新生的皮肉雖然與原本的膚色還有差別,但起碼沒那麽明顯,洗澡的時候也不用千小心萬小心。
“爸爸,這一小塊大皮皮給你撕。”
言樹苗把胳膊橫得高高的,像托着什麽寶貝,颠颠兒地跑來喊言驚蟄。
他最近愛上了撕胳膊的蛻皮,自己坐在那一撕能撕半天,上瘾似的。
言驚蟄不讓他亂撕,小孩子肉嫩,怕再給撕破了,說了幾百遍也沒用。
“我不撕。”言驚蟄抹抹他細溜溜的小胳膊,“大就是大,小就是小,什麽叫一小塊大皮皮。”
“就是有點大,可是也沒那麽大。”言樹苗很寶貝地縮回胳膊,“那我等一下再撕,不然撕完就沒有了。”
言驚蟄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裏只有虧欠。
這個年齡的小孩兒明明是最貪玩,也最該帶出去培養性格愛好的階段,言樹苗跟着他,平時就只能悶在家裏,他的腿一骨折,這個月幾乎就沒出過門。
撕死皮都能成個愛好。
更讓他灼心的是,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
“等爸爸腿好了,帶你出去玩兒。”言驚蟄說。
“真的?”言樹苗眼睛一亮。
“嗯。”言驚蟄也彎起眼睛,“今年生日都沒好好過,到時候給你補上。”
話是真的,想補償言樹苗的心情也是真的。
可小孩子跟大人所理解的“等”,從來都不是一個概念。
十分鐘沒到,言樹苗來來回回問了三四次。
“爸爸你的腿什麽時候能好?”
“明天可以嗎?晚上早點睡覺可以嗎?”
“那後天呢?大大後天呢?”
“爸爸我可以去騎小馬嗎?就是超市那個小馬,喂它吃一塊錢它就會動的那種。”
“可以坐兩次嗎?”
他一遍遍問,言驚蟄就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釋。
不過當言樹苗又提出新的要求時,他一下子不知該怎麽回答。
“爸爸,可以喊上次的叔叔一起嗎?”言樹苗問。
“什麽?”言驚蟄有些愕然。
“就是送我禮物的叔叔,”言樹苗比比畫畫,“還幫我掰雪人的胳膊,還給我錢,還帶我坐大汽車,還給我買棉花糖。”
“他是好叔叔,可以嗎爸爸?”
言驚蟄沉默了很久,他已經極力避免再麻煩段從分毫,結果無意中又欠了這麽多。
“爸爸到時候問問。”他只能這麽告訴言樹苗,“叔叔不一定有時間。”
段從最近還真沒什麽時間。
他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将兩三個月的活兒濃縮在三周內,韓野連着兩次喊他出來吃飯都沒約成。
最忙的一天裏,他開車跑了三個地方,在午夜的高速路口險些跟別人撞上。
“瘋了啊?”終于碰上面,韓野張口就罵他,“活不過今年了怎麽着,給閻王爺掙錢呢?”
話難聽了點兒,關心卻是真的。
段從懶得跟他逗嘴,不想解釋,笑了笑,抿一口杯子裏的黑咖啡。
怎麽解釋呢,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已經過了三十的人了,竟然還會像剛進入青春期一樣,需要把時間都擠滿,才能遏制住自己的種種情緒。
段從不想再為言驚蟄付出情緒,一絲一毫都不想。
沒意義,也沒意思。
所以那天從便利店分開後,他為自己近乎可笑的幼稚舉動反省了半天,只能強行借用外力來填充時間,杜絕後患。
這事兒他很熟,五年前怎麽過來的,那之後他處理自己任何情緒,全都得心應手。
韓野身為鐵直男與曾經的情場浪子,無法在這方面真正明白段從的心思。
自顧自說了一陣兒,想起言驚蟄,他嘴上就很自然地帶出來:“對了,言驚蟄把這個月房租發我了。”
段從“嗯”一聲。
“我是繼續不收,還是接了轉給你?”韓野又問。
其實言驚蟄要是壞一點兒,哪怕耍耍賴,別每個月到點了就想着轉錢,他們仨都能省不少事兒。
偏偏這人實心眼,到時間了就轉錢,哪怕錢不夠也得先把能給的給上,再附帶一大段解釋。
韓野回回還得找借口不收,也是折騰人。
他也不用等段從回答,直接開口:“就還是不收呗?”
段從沒說話,又舉起杯子。
“段兒,我那天琢磨了,感覺這也不是個事兒。”韓野“啧”了聲,抱起胳膊往後一靠,用眼神斜楞着他。
“什麽眼神。”段從看回去。
“你要真放不下還有心思,你大大方方承認,然後把人追回來,都哥們兒我也不笑話你,畢竟人各有志。”
“但你非說自己沒那意思了,一邊給他房子住還費這麽大勁瞞着……純冤種嗎不是。”
“你做生意挺明白個人,怎麽到了他這兒連賬都不會算了?”
韓野都不想把話給他說透。
“依我看啊,等他腿好利索就拉倒了。”
韓野換條腿疊着,正正神色。
“你也不可能幫他一輩子,剛來這邊生活,有困難你接應一下說得過去。等他順起來,我找個理由讓他搬走。”
“你覺得呢?”
段從沒點頭也沒搖頭,他纖長有力的食指在杯身上摩挲兩下,倦怠地捏捏眉心。
“你看着辦吧。”
韓野這邊半真半假支着招兒,然而還沒等他出馬,言驚蟄那頭卻先出了情況。
老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是對有錢人的标準。
骨折後第二個月還沒到頭,言驚蟄拆了石膏,左腿能落地以後,顧不上醫生那一嘟嚕叮囑。第一時間就先去姐夫那兒上班。
話裏話外一通奚落是少不了的。
言驚蟄不怕這個,他現在就怕沒收入,姐夫說什麽他只抱歉不辯駁,等對方發洩夠了,趕緊坐到自己角落的位置上去。
他的左腿吃不了力,撐着去上班,帶客戶看房時就很辛苦。
騎車還好些,有些老房子沒電梯,樓梯上下爬一輪,左腿疼得站不住,渾身的力氣只能倚靠右腿,咬牙撐着。
剛半天功夫,左小腿就肉眼可見地腫了一圈。
言驚蟄用熱水灌了兩個礦泉水瓶,正一邊作房型圖一邊偷偷捂腿,突然收到了言樹苗從家裏打來的電話。
“爸爸,”小孩兒的聲音有些緊張,規規矩矩的,“家裏來了一個,來了一個阿姨……我不知道怎麽喊。”
言驚蟄的第一反應,以為是韓野的姐姐回來了。
他心裏一咯噔,沒敢請假,裝作要出去跑房,趕緊騎上電動車往家趕。
到小區門口,想想家裏沒什麽能拿出來招待的水果,他還臨時從便利店買了幾個橙子,單個包裝的那種,平時都沒舍得買。
寧望歪歪扭扭地靠在店裏打游戲,擡頭看他兩眼,冷不丁瞪起眼:“你跛了?”
“嗯?有嗎?”言驚蟄靠在櫃臺上,踮起左腳踝緩緩,“剛拆石膏,不會走路了,還得适應兩天。”
“剛拆你就這麽跑?”寧望皺起眉,“要死啊?”
言驚蟄匆忙地笑一下,表示接收到他的好意了,沒功夫多說,匆匆地拎着橙子回家。
在電梯裏,他還對着轎廂的鏡子拽拽衣服,讓自己看起來別太忙亂,不想讓韓野姐姐對自己這個租客留下不好的印象。
來到家門口剛按了兩下密碼,言樹苗在屋裏聽見聲音,就喊着“爸爸”跑來開門。
言驚蟄摸一把他的後腦勺,進玄關換鞋,小聲問:“阿姨還在家嗎?”
“在,”言樹苗也小小聲說話,拉着他往客廳走,“阿姨在教我寫字。”
順着言樹苗手指的方向擡眼一看,言驚蟄一愣,勾在手指尖的袋子松掉一邊,“骨碌碌”地滾出一個橙子。
段從的媽媽端坐在沙發中央,擡眼與他對上視線,微微挑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