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行藏時(一)
第14章 行藏時(一)
剛才眼看遲蓮重傷生死不知,惟明不得不暴露自己着清醒的事實,站出來收場。葉金檀估計也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乖乖地聽從了他的吩咐,此時走過來低聲道:“國師、殿下,皇後娘娘的遺體該如何處置?是帶回去,還是就地掩埋了?”
惟明沒答話,自然而然地把決斷權讓回給了遲蓮,遲蓮想了想道:“先安置在承恩侯的車駕裏,帶回宮中,後頭該怎麽辦讓皇帝自己定奪。”
他環顧四周,見遍地都是斷瓦殘磚,甘露臺幾乎給打塌了半座,不由得深覺頭痛,然而還是得收拾爛攤子:“殿下的玉佩,暫且借臣一用。”
惟明自然無有不應。遲蓮一手持玉佩,一手掐訣,口中默念咒語,銀發與衣袖無風自動,長身玉立于天地之間,掌心散發出溫潤的青白光芒,一洗殺伐之氣,這時候又特別像個神仙了,與剛才一言不合就拔刀、跟仇心危打生打死的冷酷形象完全判若兩人。
微光逐漸變成一團毛茸茸的光團,從遲蓮掌心升起,飛上半空,瑩瑩散開,像一盞明亮的小燈,沿着無形的軌跡盤旋而上,周身不斷灑落光粉。靈光照耀之處,斷木碎瓦飛向原位,重新化作巍峨的亭臺,被打爛的山石樹木悉數恢複原樣,連桌上灑出去的香灰都一粒不剩地收回到了香爐裏。
恍如時光倒流,一切重歸原點。
如果不是石階上斑駁血痕猶在,惟明幾乎都要以為方才所目睹那場驚心動魄的慘案只是他的無端臆想。
沒等遲蓮出手,一直默不吭聲站在他旁邊的葉金檀主動施法,擦去了血跡。
遲蓮低聲問:“有符紙嗎?”
葉金檀翻出一張給他,遲蓮将符紙捏在手中,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終于下定決心,盡量簡潔地對惟明叮囑道:“殿下待會兒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跟太子他們一道醒來,皇帝那邊有我和葉金檀應付就夠了,殿下還是別牽扯進來為妙。至于今天的事……”他躊躇不定地看了惟明一眼,“等收拾完眼下的爛攤子,我會給殿下一個交代。”
惟明知道他在心虛什麽,但并不完全明白他為什麽心虛。這種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他意識到自己對遲蓮抱着何種感情後,明明是一見如故相逢恨晚,可每一個細枝末節又似乎都在提醒他對此人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糾正了遲蓮的說法:“是‘解釋’。”
惟明的态度與其說是默認退讓,倒更像是一種出于私心的縱容。遲蓮聽完就笑了,漫天陰霾都在他這短暫的展顏中一掃而空:“遵命。”
他示意二人退後,咬破指尖,以鮮血一筆畫到底,那黃符立刻無風自燃,青煙直上半空,遲蓮低聲咒道:“蕩蕩幽魂,何處留存,受驚元神,早歸本身。”言罷“啪”地擊掌,斷喝道:“還不回魂!”
那聲音沉而不啞,铿然如摧金斷玉,響徹靈臺。剎那間惟明只覺一股涼意從頭頂傾瀉下來,猶如清冽泉水滌盡塵俗煩擾,恍惚之感頓消,神思為之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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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風拂面,搖搖欲墜的結界終于完全崩塌,空氣與時間都重新流動起來。
法陣逆轉後留駐在天頂的萬千螢光好似能認主,倦鳥歸巢般投入原主身體中。片刻後,跪在地上的百姓逐漸從僵硬中複原,紛紛爬起,臉上帶着夢醒後的茫然,左顧右盼,見周圍人都同自己一般恍惚,不由得嘟囔:“剛才下雨了?怎麽一晃神雨就停了?”
“祭祀這麽快就結束了……往年不是挺久的嗎?”
“往年也沒求到雨啊,看這給我淋的,趕緊回家換衣裳去吧,今年準是個好年景。”
太子一無所知,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走了下神,轉眼祭文就念完了,遲蓮及時接上了下一個環節,他便也循着禮官的安排順順當當地走完了儀程。
乾聖帝先前暈過去了,此時跟着衆人一并醒轉,下意識先看了一眼身旁,發現皇後端莊地坐在那裏,面上帶着慈愛微笑,注視着太子,神色面容一如生人,吓得差點再度厥過去。幸而此時耳邊傳來遲蓮的秘密傳音:“陛下毋需驚慌,是一點障眼法,待祭祀結束後再向陛下細禀。”
乾聖帝臉上不可自控地露出幾分頹意。經歷了那麽荒誕離奇的故事,眼前的風平浪靜倒更像是夢境。眼下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甚至沒有人覺察到異樣,給他留下了充足的時間來處理這段不光彩的皇家密辛,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他知道這手筆出自何人,不由得深深望向對方,那眼神中既有好奇也有忌憚,遲蓮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不出意外看見天子向後瑟縮了幾寸。他還依着臣禮俯了俯身,姿态謙遜,得到允準後靠近乾聖帝說了幾句話,具體內容旁人無從知曉,可低頭偷觑的都能看見皇帝點了頭,雙唇微動,說的是“準奏”。
甘露臺下随行的王孫大臣們不知道遲蓮為什麽突然就得到了乾聖帝的信任,好像在他們沒看見的地方一步登天了似的。但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能站到那個位置上,并且再也沒有退回,就足以稱得上是“天子近臣”了。
今春的祭典雖然精彩,太子甚至成功求到了雨,但随後遲蓮的舉動和乾聖帝的态度顯然更加耐人尋味,導致所有人心思浮動,儀式結束得頗有點草草收場的意思。
半個時辰後聖駕回銮,宗室百官都随行回城,圍觀的百姓也各自散去,只有惟明沒急着走,獨自站在甘露臺的陰影下,擡手遮在眼前,注視着破雲而出的天光重新照亮整座京城。
玉京,要變天了。
從他回京、不、更準确地說是從遲蓮出現開始,短短數月間,宮中最穩固的兩大勢力先後倒臺——紫霄院大國師敬輝閉關,皇後太子鬧出勾結妖怪的醜聞。這麽多年來惟明一直被排斥在權力中心以外,這其中固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但敬輝與太子也的确是他繞不開的兩座大山。
如今形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惟明有心要争,眼下就是他最好的時機。
可遲蓮是為什麽?
惟明還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是天命所鐘,驚動了神仙特意下凡來幫他。凡人無利不起早,就算是鬼神也會有所求,仇心危說遲蓮是被天庭放逐的神仙,惟明不願意往“惡”的那一方面去揣測,他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還是籌謀着卷土重來、重新回到天庭?
又或者……是為了仇心危屢次提及、卻每每被遲蓮打斷的那位蒼澤帝君?
大概是他的疑惑太深,今天經歷的事又太過聳人聽聞,這晚回府後惟明又做了一個夢。
上一次他只是遠遠地看到了身影,這一次卻仿佛是漂浮在半空,以旁觀者的視角見證着整件事的起承轉合。
轉過月亮門,沿着兩側遍植青玉樹的曲徑一路前行,一彎清溪彙入殿後的百頃荷塘,走過沉香木鋪就的短橋,擡頭便可望見掩映在清蔭之中的绮窗朱戶。
緊阖的殿門不用人推便自動向兩面分開,身着淡金華服的仙君跨過門檻,朝獨坐深殿的男人深施一禮:“帝君。”
“丹忱來了。”那男人沒有起身相迎,甚至都沒放下手中物什,語調裏有種久居上位的漫不經心:“過來坐。”
深藍銀繡的袍袖和衣擺一直垂到地上,他沒有束冠,單取一枚嵌玉銀環将小半長發绾住,餘下的都如烏雲般逶迤于肩頭背後。
許是夢境的原因,帝君沒有露出正臉,但惟明潛意識裏知道他很年輕,是凡人二十七八的樣子,足夠沉穩卻不會老氣橫秋,坐着也能看出身量很高,撐得起寬袍闊袖,而當微微俯身時,柔軟順垂的布料便會勾勒出緊實的肩背與窄腰。
被稱作“丹忱”的青年在他對面坐下,手中捧出一個玲珑墨玉瓶,推至帝君手邊:“這是甘棠神君托我捎來的,帝君前日叫他煉制的解藥。”
帝君拈起那小瓶,對着光轉了半圈,細細端詳,口中卻道:“殿下真有閑情逸致。”
“咳,舉手之勞罷了,”丹忱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哎,別開……甘棠說這藥即開即用,不能晾着,會減損藥性。”
帝君将瓶子放到一邊,丹忱好奇道:“我剛從玉清宮過來時看見骊洲洲主正往淩霄殿去,看那怒氣沖沖的樣子,恐怕是來告狀的。聽說帝君前兩日剛去北海走了一趟?”
帝君垂眸看着桌上墨跡未幹的圖紙,神情似乎不大滿意,眼皮都沒擡一下:“怎麽?”
“您對北海三洲不是一向都很寬容嗎?”丹忱好奇地問,“這次葉玄是因為什麽開罪了您?”
帝君沾了沾筆,在圖紙上添了幾畫:“你是替誰來跑腿的?甘棠,還是天帝?”
丹忱笑道:“不為誰,純屬我自己好奇,帝君看在我走了這麽長一段路來送藥的誠心上,賜教一二吧。”
帝君無言地一嘆,擱下了手中的筆,言簡意赅道:“前幾天十方歲宴,骊洲洲主葉玄随行的靈寵蚺龍大鬧玄澗閣,打傷了十幾個仙侍,只是當值仙官不願多惹麻煩,因此沒有鬧大。”
丹忱了然點頭:“啊,原來如此,倒也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帝君道:“玄澗閣的仙侍都是靈花靈草化形,身份低微,恐怕葉玄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既然此事沒人追究,那就我來追究,犯錯受罰,理所應當,就算他告上南天門也是一樣,沒什麽可說的。”
丹忱道:“說得我更好奇了,那帝君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
“那群仙侍裏有一個不怕死的,”帝君道,“為了庇護同僚,自己硬着頭皮提劍上了,雖然劍法稀松,倒是跟蚺龍打得有來有回。不過到底還是太年輕了,沒等到援兵到來,反而拖成了重傷。”
丹忱長長地“哦”了一聲:“明白了。所以帝君前番親自駕臨北海骊洲,不光是為了懲戒蚺龍一族,還是專程為那受傷的仙侍尋找治傷的辦法——是龍髓吧?還特意托頤遐宮煉制了靈藥,我說呢,難怪甘棠神君今天态度格外好,原來是為您的高潔德行所折服……”
帝君懶洋洋地道:“你要是希望他對你也态度好,就先把你那輕浮的做派收一收。”
丹忱渾不在意地一笑,沒接這茬,問道:“看帝君的意思,是打算将那位仙侍調進降霄宮了?叫什麽名字,不妨請來一見。”
他正說話時,內室方向傳來了幾聲輕微的動靜,帝君凝目側頭,旋即放下筆,抄起桌上的藥瓶,對丹忱道:“今日不便,改日他拜入降霄宮時,歡迎殿下前來觀禮。慢走不送。”
丹忱:“……”
內室的窗戶施過法術,隔絕了外面的明亮天光,屋中僅以壁嵌明珠相照。帝君輕車熟路地走進裏間,只見淡白柔和的微光透過紗帳,映出床上隐隐綽綽的人影。他刻意放重腳步,那人立刻扭頭轉向聲音來處,聲音沙啞地問:“誰?”
“是我。”
紗帳內傳出重物落在床褥上的悶響,帝君眼尖地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寒光,但他沒有戳破,也沒有上前,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片刻後,一只瘦削的、滿是細碎傷痕的手挑開了紗幕,清涼而悠長的蓮花香味透過簾栊,靜谧地自昏暗的房間內彌散開來。
惟明在黎明薄櫻色的朦胧微光裏睜開了眼睛,鼻端仿佛還殘留着夢中的蓮花香氣,比起上一回心髒失重的驚醒,這一次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個寧靜的美夢。
可是,可是。
他重新閉上眼抱緊被子,翻了個身面向床外,不知道是在和誰賭氣,仿佛這樣就可以把那個夢完全抛之腦後,再也不必庸人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