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幻中身(四)
第29章 幻中身(四)
是夜。
歸珩敲響了惟明的房門, 探頭探腦地道:“殿下叫我?”
“進來坐。”惟明見他到了,撂下了手裏的書,從案前移到窗邊小榻上, 親手斟上茶, “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歸珩自隴山行宮回來後, 這些天一直在端王府裏游手好閑,惟明一問他準備什麽時候上天, 他就打着哈哈承諾“下次一定”,根本就沒把他那奉命追捕逃犯的差事放在心上。
不過此時看來,惟明倒要慶幸還有這位狗頭軍師在身邊了。
歸珩趨近坐下, 好奇地問:“殿下想問什麽?”
惟明冷不丁道:“其實你已經猜到了吧。”
“噗——”
歸珩差點把茶杯噴到天上去, 驚恐萬狀地問:“什什什什麽?我猜到啥了?我不知道啊!我是不是要被滅口了?”
惟明喝了口茶, 慢悠悠地道:“你都看見了, 事到如今,裝傻也沒用了。”
“啊!啊——”歸珩恍然大悟,做了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 “您說的是那件事……殿下放心,我嘴嚴得很,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誤會了。”惟明道, “找你來就是為了問你這件事,遲蓮與蒼澤帝君之間, 是否有什麽誤解阻礙?還是蒼澤帝君以前曾有過別的意中人?”
歸珩搖頭如撥浪鼓:“帝君自天庭創立就高居九天之上,他要是真有意中人, 早就傳遍八方了。況且帝君也不是那種空有一張嘴, 卻讓他人平白無故承擔虛名的性情。”
惟明道:“那麽說?”
歸珩說起這些來簡直是如數家珍:“白玉京裏關于帝君的傳聞逸事很多, 但稍嫌暧昧的只有兩條:一是他對青陽仙尊較為照拂, 和對待別的神仙不太一樣;二是他對遲蓮仙君縱容得過了頭, 大家都懷疑遲蓮是他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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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雙目茫然,喃喃道:“……不是吧。”
總不可能折騰了一大圈,最後既不是替身也不是恩公,是因為遲蓮真的把他當成了親爹,所以才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歸珩觑着他猶如被一記驚雷當頭劈下的神情,“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完了他才虛情假意地安慰道:“帝君,不要懷疑自己,風言風語而已,不必當真,大家都知道是故意編排您的。不過也足夠說明您過去對遲蓮的愛護,實在是到了路過的螞蟻都看不下去的程度。遲蓮除非是個木頭樁子,否則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惟明道:“那麽遲蓮對蒼澤帝君呢?”
歸珩露出一臉“你在睜眼說什麽瞎話”的表情:“您要不要先去看看他那一腦袋白毛再來問我?都出生入死了還說這個,遲蓮要是對帝君沒意思我把頭砍下來送板栗虎。”
“別搞得那麽血腥,”惟明皺眉道,“那你說他為什麽要拒絕我?”
歸珩震驚道:“什麽?”
他嗓門大得足以把全京城的公雞都喊醒:“他拒絕你了?他竟然拒絕了?誰給他的狗膽,竟然敢拒絕帝君的示愛?”
惟明已經開始後悔今晚做出了所有決定了。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從螢山回到京城,如果不回京城就不會遇見遲蓮,如果不遇見遲蓮就不會遇見歸珩,就不會淪落到既傷透了心、又被傻子氣死的悲慘境地……
“殿下殿下!帝君!別這樣,千萬不能自暴自棄……”歸珩手忙腳亂地扒拉住聽不下去準備一走了之的惟明,“怎麽能因為區區一點挫折就離家出走呢?遲蓮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惟明:“什麽苦衷?”
歸珩吭哧吭哧地苦思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拍案道:“對了!是因為蒼澤帝君曾親手立下過天條,天族不得與人族通婚。仙凡殊途,他肯定是考慮到這一點才……”
他的聲音在惟明居高臨下的注視裏越來越微弱,最後變成了兩聲虛弱的幹笑。
惟明冷冷地道:“用得到我的時候,口口聲聲說我是蒼澤帝君,一提到成親,又承認我是個凡人了?”
“呵,仙凡有別……別就別在凡人不及你們神仙萬分之一善變,專會玩弄別人的心意。”
歸珩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恍惚間還以為惟明要活吃了他,吓得當場化作一團青光準備溜走,還沒飛到門口,就聽見惟明磨着牙,又輕又涼地道:“告訴他,我唯一能接受的理由就是他不喜歡我,只要明說,我絕不再糾纏。”
“但他要是拿苦衷當擋箭牌,一邊說着‘為我好’一邊拒絕我,我會跟他糾纏到底。就算是神仙,也不能這麽欺負人。”
青光繞着惟明轉了一圈,在他手裏丢下兩團水滴一樣的熒光——正是歸珩仙君被這番深情發言打動而滾落的熱淚,随後順着門縫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從這天開始,遲蓮再也沒有主動登門,惟明也沒有在宮中見到過他。相比與之前隔三差五就要碰一次面,眼下的情形足以說明大國師正是故意躲着他。
雖然看不到人,但惟明總有種被暗中盯着的感覺,視線沒有攻擊性,卻很有存在感。就好像家裏的板栗虎有時候會藏在房頂上或者簾幕後,冷眼旁觀春至為了找它而急得團團轉,卻始終一聲不吭。
惟明像個準備對付難纏小貓的飼主一樣磨了磨牙,決定給他點顏色看看。
又過了兩天,一封奏折經由大理寺傳上了乾聖帝的案頭,轉天聖旨就到了衙門,命四皇子惟明為欽差大臣,擇日趕赴梁州,查明梁州府呈報的中元海神大祭一案。
惟明欣然接旨,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出京查案去了。
紫霄院內,遲蓮聽完葉金檀帶過來的消息,手一抖沒控制好力道,“喀嚓”捏碎了一只黑漆钿盒。葉金檀只是個剛化形不到百年的檀樹精,頭一次直面真仙動怒,當場就被四溢的威壓給結結實實地摁在了地上。
遲蓮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收斂氣息,低聲道:“對不住,你先出去吧。”
葉金檀一瘸一拐地爬起來,生怕多說一個字遲蓮就會怒火複發要了他的命,趕緊夾着尾巴溜了。
“啧啧,啧啧。”葉金檀走遠後,房頂上躍下一道人影,落地輕巧無聲,翹着二郎腿坐在遲蓮對面,快樂地說起了風涼話:“讓我看看是誰急了呀?哦,原來是我們冷面冷情、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大國師呀~”
遲蓮:“……”
歸珩繼續:“這下好了,真成‘千裏之外’喽。”
宮中不便動用法力,但遲蓮忍無可忍,一腳踹飛了他屁股底下的椅子。
歸珩敏捷地跳起來,一邊躲一邊笑問:“現在知道着急上火了?早些時候怎麽還擺出一副要跟人家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躲在紫霄院裏不敢去見他呢?”
遲蓮沒有心情跟他認真較勁,皺着眉道:“好端端的,怎麽非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出遠門。”
歸珩很少見他這副吃癟憋氣的樣子,雖然不是他造成的,但并不妨礙他的內心裏充滿了占據上風的愉悅,笑道:“你說這個節骨眼是從哪兒來的?”
遲蓮:“……”
“殿下現在掌着大理寺,這案子早就在他手裏了,早不提晚不提,偏偏這時候拿出來,不就是為了有個現成的理由分開一段時間?”歸珩道,“我只見過帝君拿捏別人,旁人何曾拿捏過他?你能讓他做到這一步,也是本事。”
遲蓮嗤之以鼻:“饒了我吧,不就是出門辦個案,不必發散到天邊去。”
歸珩冷笑道:“快得了吧,你要是真覺得這回跟之前的事毫無關系,那剛才是閑得手癢捏盒子玩?”
遲蓮無言以對。
歸珩等了一會兒,待遲蓮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才認真地道:“你躲着他,他就加倍地讓你牽腸挂肚,嘴上拒絕,心裏卻騙不了人。都這樣了還不肯承認,明明是兩情相悅,非要等到日後錯過了才知道後悔嗎?”
遲蓮端坐在那裏,猶如一尊白玉雕琢的神像,連心腸也是石頭做的:“因為沒得到而後悔,總比只圖一時歡愉、到頭來寧願自己從未得到要強一些——那時候就不只是後悔,而是可悲了。”
歸珩疑惑道:“我早就想問了,你到底在顧忌什麽?怎麽感覺你這個口氣聽起來好像是如果你跟殿下在一起了,就會引發天崩地裂三界動亂?”
“白玉京中最經常說的一句話叫‘太上忘情’,天庭并不禁止天族通婚,但你看仙尊以上的神仙們哪一個成親了?連天帝天後都是各領一方,只做名義上的夫妻。”遲蓮道,“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愛就是有損道途。更別說帝君本身就執掌着人間天道,他若因此出了點岔子,那就真的要三界動亂了。”
歸珩長長地“哦”了一聲:“所以你拒絕他,是怕帝君會因你而生心魔嗎?”
“雖然這麽說顯得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但事實如此。”遲蓮嘆了口氣,“再說帝君在人世輪回的記憶不知道會保留多少,待有朝一日重歸神位,天庭裏那麽多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到時候他該如何處置我?”
歸珩嘀咕:“我總覺得你操心的有點太遠了,帝君都還沒說什麽,他哪兒舍得處置你?”
“正因為帝君現在是凡人,對前因後果一無所知,只憑着一腔沖動做事,所以我才要操心。”遲蓮無奈地道,“我倒是很想破罐子破摔,可他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殿下。”
“他是九天十界的蒼澤帝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