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幻中身(七)
第32章 幻中身(七)
酒宴結束後, 趙廷英領着一衆官員告退,惟明一行則下榻在方天寵專門為他們騰出來的刺史府。待沐浴後,惟明坐在燈下, 細細過了一遍今夜宴會上同趙廷英的對話, 總覺得自己忽略了點什麽, 正思索時,歸珩在外面輕輕敲了兩下門, 提醒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該睡了。”
惟明奇道:“你今天怎麽如此體貼, 難道是出門在外就會變得懂事嗎?”
歸珩:“……”
他翻了一個老大的白眼, 陰陽怪氣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您要是不睡也行, 回頭有些人要是聞起來,我就說殿下出門在外,日日因為思念他而輾轉反側, 長夜漫漫,孤枕難眠……”
惟明被他叨叨的頭大,只好起身準備熄燈就寝, 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你們神仙不用睡, 我等凡人就……”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歸珩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剎那間一萬種不祥的念頭齊齊掠過腦海, 心說別是被妖怪抓走了, 伸手就要去推門:“殿下!”
房門忽然毫無預兆地被人從內拉開, 歸珩撲了個空, 整個人身體往前趔趄了一下, 差點一頭栽在惟明身上,茫然且迷惑地道:“殿下?”
惟明對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一無所覺,飛快地道:“我想起來到底是哪裏不對了。”
歸珩:“啊?”
惟明道:“趙廷英說船上的屍體找不出死因,因此推測是妖怪吃人;而那幾個漁夫溺水而亡,因為和這次的事件有關聯,看起來又像是中了邪,所以官府認為他們和船上的人一樣,也是遭遇詛咒而死。”
歸珩道:“對啊。”
“不對。”惟明道,“就像你剛才說的,神仙不用睡覺,凡人才需要睡覺。”
歸珩一頭霧水:“我什麽時候說了,那明明是你說的……”
“這個案子也是一樣。”惟明根本不管他微弱的争辯,加重了聲音,“不留痕跡地奪走凡人生命,這種事只有妖怪可以做到,但是它既然能夠殺人于無形,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把漁民先弄瘋再淹死呢?”
歸珩一怔,随即恍然道:“殿下的意思是說……漁民之死和鬼船上的屍體,并不是同一個兇手所為?妖怪殺人不留痕跡,那麽反過來說,留下痕跡的,就有可能是人……”
Advertisement
惟明重重一拍他的肩頭,帶着如釋重負的微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算我求你,殿下別笑了。”歸珩被他笑得渾身發毛,将他囫囵一轉,幹脆利索地推進房中關上門:“大晚上的不睡覺說這些,也不嫌瘆得慌!”
次日一早,他們便在趙廷英及梁州司法、仵作等人陪同下前往義莊。幸得如今天氣轉涼,屍身尚未腐爛。惟明如今正是好奇心極度旺盛之時,要了塊布遮住口鼻,拿起夾子就親自上手翻檢屍體,完全把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抛到了腦後,把趙廷英等人看得直愣。
端王殿下以身作則,底下的人也只好學着他的樣子硬着頭皮上前。賀觀和沈雲山都是仕宦之家出來的青年才俊、手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雖說幹的是查案斷案的活,但平日也只是坐在官衙裏看看卷宗,還是第一次踏足這陰森森的地界,直面兩排白慘慘的屍體,恨不得原地縮成三寸小人,一左一右躲進端王殿下衣兜裏去。
賀觀還猶猶豫豫地試圖勸阻惟明:“王爺,要不然還是讓仵作來……”
惟明聽他氣虛音顫,百忙之中一錯身,露出停屍臺上被泡得腫脹發白的屍首和瞳孔擴散的圓睜雙眼,還體貼地抽空安慰了他一句:“嘉量不必有顧忌,青天白日的,這麽多人在,縱有鬼怪也不敢出來犯人。你要是實在害怕,去找歸珩讓他給你畫個符,戴在身上辟邪壓驚。”
賀觀:“嘔……”
歸珩:“你不要扔給我啊!我不會畫符……我什麽時候會畫符了?賀大人你先松開我,沈大人,麻煩你往旁邊靠一靠,踩我腳了……趙大人,已經很擠了你就不要再靠過來了!”
他們俨然把歸珩當成了鎮宅神獸,都巴在他身邊不肯挪動,歸珩好好的一個神仙被凡人們拖得走不動道,簡直氣急敗壞,剛要發作,忽聽惟明道:“過來看。”
此刻端王殿下在他們心中已上升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他的話沒人敢不聽,但幾個人又實在膽怯,只好擠擠挨挨一步一挪地湊到近前,剛鼓起勇氣,就見惟明“嗖”地舉起了一只發白冰涼的死人手。
所有人:“哇啊啊啊——”
惟明道:“是不是很明顯?”
沈雲山:“什麽、什麽明顯?”
惟明無奈地道:“沒看出來你們‘哇’什麽,我是說看手,他的手指甲縫裏面有泥巴。”
賀觀強忍着惡心,戰戰兢兢地說:“可是農戶漁夫,手上有泥巴不是很正常嗎?”
“是正常,但是你別忘了,他們不是出門勞作,而是在海水裏泡了半宿。”惟明繞過臺子,舉起另一個人的手,“其他人都跟這個人差不多,雙手在水裏泡得太久,指甲裏面基本都被沖幹淨了,頂多帶有一點砂礫。”
“只有他的手不知什麽原因,沒有長時間泡在水中,所以指甲中的泥土保留下來了。而且你們看他每一個指頭上都有泥,有沒有可能是在臨死前挖過什麽東西?”
賀觀和沈雲山都沉默了,只有趙廷英還在真誠地發問:“挖了什麽東西?”
“不知道,但我覺得應該與他的死有關系。”惟明道,“曹司法,這人叫什麽名字?”
梁州司法曹功趕緊翻案卷:“回王爺的話,此人名叫田有餘,家住梁州城興業坊黃魚井巷,妻子錢氏,有兩個女兒。他家不算殷實,房子是賃別人家的,老家在玉龍縣大塘子村,那裏以前遭過海盜,整個村子都被燒了,田有餘因此舉家搬到了城裏,靠打魚賣魚養活一家子人。”
惟明點了點頭,沉吟不語,這時一旁的仵作忽然道:“王爺,這具屍首與其他人還有一處不同。”
惟明道:“怎麽說?”
仵作上前掀開田有餘的衣袖,指着手肘內側一處已經幾乎消失不見的痕跡,對惟明道:“屍體剛運來時,這裏曾有一大塊淤痕,隐約還能看見一些紋路,似乎是抱過箱籠之類的東西,花紋印在了手臂上。”
惟明立刻道:“花紋長什麽樣子,拓下來沒有?”
仵作忙從随身小包中取出一張紙,道:“小人畫下來了,請王爺過目。”
惟明接了過來,旁邊衆人紛紛伸長了脖子湊過來看,橫看豎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這是花紋嗎?”
“看着像把彎刀?”
“可是誰家的彎刀上會有這麽多花紋?我覺得像菜刀。”
“會不會是月亮?狼牙?牛角?”
這裏面只有沈雲山是正經學過畫的,猶豫着道:“我覺得好像是一只鳥的一半……”
惟明把那張紙往他胸口一拍:“好,那就你了。白岳、嘉量,你們兩人這幾天分頭到這幾個漁民家中查訪,問清楚這些人出事前後有什麽異常,平時好去什麽地方,順便看看能不能弄清這個圖樣究竟是什麽。”
賀觀和沈雲山齊聲道:“遵命。”
“歸珩跟我走,”惟明道,“其餘人都不必跟着了,本王去海邊看一看那艘鬼船。”
趙廷英忙湊上前:“下官陪王爺一起過去。”
惟明卻笑了笑,婉拒道:“趙大人是一州的父母官,總讓你跟着我們跑來跑去的不合适。再說梁州是方都督治下,安全的很,不會出什麽岔子的。”
趙廷英支吾道:“可是、可是……”
惟明微笑道:“可是什麽?”
趙廷英猶豫道:“鬼船附近有方都督親兵把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下官只怕他們不知殿下親臨,沖撞了您……”
惟明道:“這也簡單,趙大人寫封手書,派個衙役帶路,本王帶去給看守的軍士,他們一看便知。”
趙廷英道:“這……”
“趙大人還有什麽為難的?”惟明耐心而充滿壓迫感地問,“是怕方都督的親兵不認你的手書,不聽梁州府調遣;還是趙大人有必須要時刻緊跟着本王、寸步不能離開的理由?”
大冷的天,趙廷英生生讓他給說出了一腦袋熱汗,忙道“不敢”,命人取來紙筆寫下一封親筆信,又钤上了自己的印信,雙手捧着遞給了歸珩。惟明這才滿意,說了聲“走了”,便帶着手下們揚長而去。
從梁州城到海邊,騎馬只要兩刻鐘左右,遠遠便看見擱淺在海岸上的大船,周邊有五六個士兵輪流看守。惟明冷眼看去,這些親兵個個精悍剽勇,行動間帶着一股肅殺之氣,顯然是久經沙場風霜。
都說戰場上下來的人自帶煞氣,妖魔鬼怪不敢近身,也不知道方天寵是不是出于這個考慮,才特地挑選了這些人來看守鬼船。
帶路衙役将趙廷英手書交給親兵,對方果然沒多說什麽,給他們搭梯子放了進去。
惟明将客艙裏的每一個房間都仔細看過,又來到下面的貨艙。這裏面堆積的屍體早已被搬走安葬,但船艙內還是萦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
“從這個房間裏找出來的屍首一共有三十多具,”惟明沿着昏暗的房間邊緣走了一圈,以步長丈量面積,“這麽小的地方卻要裝這麽多人,而且門上還有鐵鎖防止他們出去,可見這些人地位很低,是囚犯嗎?”
歸珩猜測道:“會不會是海盜綁票,準備向他們家人勒索贖金?”
“如果是綁票,不應該辨認不出身份。”惟明道,“趙廷英叫人畫的那些畫像我剛才也看過了,有模有樣,并沒有故意歪曲,這個案子從發生到今天已經快三個月了,別說梁州城,只怕半個大周都傳遍了,卻還沒有認出其中任何一個人的身份,這也太奇怪了。”
歸珩卻道:“不奇怪啊。”
惟明:“嗯?”
歸珩道:“如果本國人都認不出來,那就說明他們是外國人呗,這有什麽奇怪的。”
“……”
“我原以為帶着你就跟帶着個吉祥物差不多,能放在門口驅邪就行。”惟明按着他的肩,鄭重地感嘆道,“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是得靠神仙顯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