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下礦場(九)
地下礦場(九)
或許是因為這裏的位置太過偏僻,來自其他地區的淡水資源很難運送到此處……
地下礦場中水龍頭、水箱和自來水管道一應俱全,卻依舊在中央偏南的位置——也就是食堂的西北側,打了一口深井。
當顧磊磊、付紅葉和板寸頭從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擠進來時,第一眼瞧見的,便是坐在井口處嗚嗚哭泣的年輕女性。
這名年輕女性穿着一件不太服帖的廉價西裝。
西裝皺皺巴巴的,好似一葉鹹菜,還有不少地方被磨薄磨破,卻并未得到修補。
在破口處,一根根白線整齊稀疏地排列着,估計再被摩擦幾下,就要徹底破出一個大洞了。
哪怕年輕女性沒有擡頭,背着身子,顧磊磊都能猜出:她八成是保險公司三人組裏的女同事。
原因無他:這種本不該出現在地下礦場之中,卻又和周圍完美融為一體的衣服,也只會出現在玩家的身上了。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曾在進入副本時的初始鐵皮房屋中,見過別人穿這件衣服。
不過,出于謹慎,顧磊磊依舊在距離她一臂遠處停下了腳步。
她拔高嗓門,和藹詢問:“你怎麽啦?”
女同事嗚嗚大哭,悲痛欲絕,沒有回答。
顧磊磊不得不往前走了幾步,用空礦泉水瓶子戳了戳她的肩膀:“你還好嗎?”
女同事哽咽抽泣着回過頭來:“不……不好……”
一雙哭到紅腫的眼睛望向顧磊磊,顧磊磊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
轉過來的是一張非常熟悉的女性臉龐,而不是什麽後腦勺啦、馬尾辮啦之類的東西。
顧磊磊收回礦泉水瓶子:“我聽見了你的尖叫,任東他怎麽了?”
“任東”應該是保險公司三人組裏的一員。
既然沒有在這兒見到他,那麽……
顧磊磊的眼神在井口處溜達一圈,穩穩落回女同事的臉上。
果然,女同事伸手指向井口。
她茫然無措地哭訴道:“任東他掉下去了!怎麽辦啊?”
顧磊磊眼皮一跳。
這還能怎麽辦啊?
從井口掉下去連聲呼救都沒有,肯定是涼透了啊!
不祥的預感成真,必須得從目擊者的嘴裏挖出點線索才行。
顧磊磊放緩語速,耐心哄起女同事來:“別怕,別怕……他是怎麽掉下去的呢?你有沒有聽見他的呼救聲?”
“啊?”女同事眨了眨腫成核桃的雙眼,看上去有些為難,“什麽叫‘他是怎麽掉下去的呢?’,他就這樣掉下去了呀!”
她手足無措地看了看井口,又看了看顧磊磊,做出一個頭朝下墜落的姿勢,吓得顧磊磊連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膽子大成這樣的人确實不多見,顧磊磊在心裏頭直犯嘀咕,古怪地瞅了女同事幾眼。
女同事不好意思地坐直身體:“總之……就是這樣。等我注意到的時候,他就已經掉下去了。”
顧磊磊感到奇怪:“你都沒有試着伸手拉住他嗎?”
此話一出,女同事的小臉瞬間煞白起來:“拉……不!我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掉下去了!”
她的身體再次背朝人群,望向井中:“而且,當他掉下去之後,我馬上就往井裏看了——井裏什麽都沒有!”
嘩——
身後的人群一下子喧嚣起來。
女同事給出的回答顯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顧磊磊趁着衆人忙于驚訝議論,偷偷凝神看向前方。
自從那名觀衆被彈幕噴走之後,就沒有人再敢劇透了,但考慮到觀衆們的視角似乎和她不同,或許他們會提及一些被她遺漏的線索。
比如……
{我說啊,你們有沒有感覺奇怪?為什麽坐在井邊的人沒有提到落水聲呢?}
{那麽多人圍在這裏幹啥?圍了那麽久,怎麽沒有一個人想去救人?就光看着妹子坐在井邊哭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能進收費節目的,肯定都完成新手試播了,沒有哪個人是萌新。他們肯定知道靠近井邊很不安全啊!
萬一自己也掉下去了,咋辦?}
{好想看看井裏有什麽……她什麽時候才能去井邊看看?}
有些有用,有些沒用。
顧磊磊解除技能。
她重新看向女同事——這一回,目光中警惕之色更濃:“你要不要先從井邊起來?那裏好像不太安全。”
女同事茫然望去,反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
顧磊磊一時語塞:“任東剛剛從井邊上掉下去,你都不害怕的嗎?”
女同事依舊迷茫。
她的困惑不似作假,反倒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一樣。
果真有些奇怪啊,是被什麽東西蠱惑了嗎?
顧磊磊暗自猜測。
就在這時,一道爽快的女聲從人群外響起:“你們為什麽都擠在這裏?哎……讓一讓啊,讓一讓,謝謝……”
是秦良玉。
她很快便來到顧磊磊的身邊:“這是怎麽了?”
顧磊磊指指女同事和她身後的井,言簡意赅道:“一個叫‘任東’的人從井邊上掉下去了。”
秦良玉大吃一驚:“那趕緊救人啊!你們兩個為什麽一個傻站着,一個傻坐着?”
說罷,她撸起袖子管,就要往井邊沖。
顧磊磊趕緊拉住她:“但是沒有人聽見落水聲。而且她現在的樣子也有點兒奇怪。一點害怕的情緒都沒有——這不正常。”
女同事循聲望來,語氣古怪:“我為什麽要害怕……這裏很安全啊?”
她的左手扶住井沿,絲毫沒有想要逃走的意思,甚至還輕柔地撫摸了幾下,流露出一絲放松的姿态來。
秦良玉停下腳步。
她遲疑側頭,在顧磊磊耳邊低語:“……真的有人掉下去了?”
顧磊磊予以肯定:“剛剛那聲‘任東’你聽見沒?就是她喊的。”
幾分鐘一過,一切大不相同。
女同事前後反差明顯,讓人感覺這口井一定有問題。
不……也不能說是“反差明顯”。
畢竟,打從一開始,她不就很大膽地坐在井邊哭泣嗎?
這個念頭在顧磊磊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還未等她捉住些什麽,一道大大咧咧的男聲橫插進來:“這裏怎麽那麽多人?我剛剛是不是聽見誰慘叫了?”
莫西幹頭帶着他的兩名小弟大搖大擺地靠近,圍觀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散開又聚攏,為他讓出一條通道。
泛着古銅色光澤的鼓脹肱二頭肌一看就不好惹,得趕緊避開。
不識趣的礦工們早就長眠地底,無法返回了。
還能安全喘氣的,全都是有眼力見的人。
顧磊磊正想再次介紹現狀,餘光卻瞥見女同事彎曲雙腿,準備站起。
她一下子停住話茬,屏住呼吸,不祥的預感如警鈴狂鳴。
之後的幾秒顯得尤為漫長,叫人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女同事左手用力,撐起身體。
她的臀部緩緩擡起,彎曲的雙腿漸漸伸直,從坐姿變成站姿。
但是,伴随着身體不再接觸水井,女同事面容上的輕松舒暢之意随之消失,化為驚恐慌亂之色。
腫成核桃的雙眼慢慢睜大,蒼白的雙唇亦随之展開。
恰如地球上愛德華·蒙克所繪制而成的傳統名畫《吶喊》一般,女同事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幅尊榮,便是一張想尖叫卻沒能尖叫出聲的臉龐。
“嗬——”
細細的氣音從喉管中漏出,好似一只破損的輪胎。
最終,女同事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她突然身體後仰,快似閃電,落入水井之中。
一切都悄無聲息。
沒有落水聲,沒有呼救聲,也沒有給目擊者留下多少救人的餘地。
秦良玉跄踉往前走了幾步,抓了個空——饒是治安官的專業級反應速度,都沒能摸到女同事的胳膊。
這實在是太快了,太安靜了。
顧磊磊等人站在不遠處,親眼目睹同伴離奇死去——而且,束手無策。
右上角的數字再次減少,現在變成了【18】。
左上角的綠色液體柱劇烈搖晃,有如怒海驚濤,起伏不定。
但顧磊磊注意到,自己的理智值在搖晃之後,依舊停駐在三分之二處。
同伴死亡所帶來的理智值影響,要比想象中的低上不少。
這或許是因為她和女同事并不相熟的緣故。
打破沉默的不是任何一名玩家,而是副本NPC。
瘋狗黑子從不知何處鑽出,大笑着鼓起掌來:“哈哈哈哈!好啊!又死了一個!好啊!哈哈哈哈!又死了一個!”
顧磊磊擡眸望去。
黑子的臉龐一半興奮,一半悲哀,兩相彙聚,顯得無比猙獰。
笑了一會兒後,黑子轉向圍觀群衆,惡狠狠道:“下一個就是你們!你們都得付出代價!”
當他吐出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價”字破了音,聽起來就像是一聲意味不明的尖叫。
被瘋狗黑子這麽一攪和,動靜就太大了。
一名監工大步流星朝人群處走來,手中的長鞭發出破空尖嘯聲。
“嗖——啪!”
明明鞭哨擊打在空氣中,并沒有抽中任何一名圍觀者的身體。
顧磊磊卻覺得自己心頭一緊,一種無法言喻的莫名恐懼湧上大腦皮層。
就仿佛是獵物碰見了獵人,白兔遇見了天敵,她下意識想聽從監工的指揮。
但在最後關頭,她恢複清醒。
“只是一名副本NPC罷了,沒什麽好怕的。”
理智試圖從強烈的恐懼中喚醒她——不過,只成功了一半。
盡管顧磊磊的頭腦重新運轉起來,但肌肉依舊顫抖,有些不聽使喚。
她拼命轉動眼珠,終于讓視野左右搖晃,得以觀察周圍。
左手邊,原本嚣張的莫西幹頭臉上鼻涕和眼淚糊成一片,隐約有啜泣聲傳來。
右手邊的秦良玉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滿臉的絕望和恐懼,眼珠一動不動,失神凝視地面。
長鞭的效果果然可怕,堪稱無敵。
顧磊磊回憶起剛進副本時的劇透之人。
他是這樣說的:{他就是監工!小心,沒有礦工能反抗他的皮鞭!}
本來還以為只是“打不過”,沒想到卻是“打不了”。
顧磊磊垂下眼簾,和周圍人保持同樣姿态:希望在成為隊長之後,可以有所改善吧?
不管怎麽說,“隊長”和“礦工”都不屬于同一階級嘛!
“隊長”好歹是和“監工”住在一起的“礦工頭子”……總該有些特權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衆人終于從涕泗橫流的恐懼中恢複過來。
“媽呀……是監工!”
“瘋狗黑子差點害死我們了!等下次撞見他的時候,我一定要揍得他滿地找牙!”
“快走快走!……別在這裏待着了……”
老礦工們的反應各不相同,卻統一将仇恨放在了瘋狗黑子的身上,一點兒也不敢責備監工。
“怕強欺弱”是人類的本性沒錯,但如此整齊一致,恐怕和“監工長鞭”脫不了幹系。
顧磊磊思緒流轉。
“監工長鞭”或許是一件自帶威懾效果的裝備,就和骷髅項鏈手中的掉漆棒球棍一樣,有着超自然的特性。
假如能夠得到一根……一定對自己的回家計劃大有裨益!
這樣想着,顧磊磊目光上移,越過逐漸稀疏的人牆,望向遠處。
被監工驅趕之後,瘋狗黑子并沒有完全離開。
他躲在某間鐵皮房屋後頭,偷偷露出半張黑臉——有如初見時那般。
當顧磊磊和他對上視線時,黑子探出整個腦袋,咧嘴一笑。
他幹裂的唇瓣開合起伏,無聲念出六個大字:“它們爬上來了。”
它們爬上來了。
誰爬上來了?
顧磊磊轉身凝視井口,井口空無一人。
秦良玉比莫西幹頭先從恐懼中恢複。
“嗬——!”她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顧磊磊的肩膀,囵吞開口,“監工……監工給我的感覺……”
“就像是我抓錯嫌疑犯之後,馬上就要被局長逮住破口大罵,然後當衆念檢讨時一樣!”
這是什麽生動形象的比喻?
顧磊磊拍拍秦良玉抓在自己肩膀上的左手:“輕點,他已經離開了。”
“哦……哦對。”秦良玉匆匆松開手指,驚魂未定。
顧磊磊活動肩膀:“我想去看看井中到底有什麽。”
女同事摔入井中時,她似乎瞥見了幾道黑色細影。
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現實。
秦良玉很快做出決定:“我陪你。”
“還有我。”不知何時,莫西幹頭也從恐懼中掙脫出來,恢複了理智。
顧磊磊沒有否決,只道:“我們靠近一些。如果有誰出事,說不定還能拉上一把。”
秦良玉之所以沒能拉住女同事,是因為她們之間的距離太遠。
假如一伸手就能夠到,未嘗沒有救人的機會。
三個人肩膀貼着肩膀,小心翼翼,靠近井口。
當顧磊磊伸長脖子,看向井中時,一個念頭從心中浮起:
這是一口很深很深的、已經幹涸了的井。
哪怕是陽光正好的中午,也沒辦法看清黑暗的深處。
為什麽要在這兒擺放一口枯井呢?
很快,熱情的觀衆們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這口井裏怎麽什麽都沒有?還黑乎乎的?}
{誰說什麽都沒有?“黑乎乎的”不就是井裏的東西嗎?}
{你在說什麽啊?}
{我說,你的眼睛可真不好使啊!這井裏頭不全是黑色的[*未知信息*]嗎?人類看不清,你也看不清?}
[*未知信息*]?
還沒等顧磊磊反應過來什麽是[*未知信息*],一條悄然劃過的彈幕便叫她泛起一身冷汗。
{噓……別吵了,它們爬上來了。}
剎那間,肌肉反應的速度比大腦更快。
顧磊磊毫不猶豫,分別抓住秦良玉和莫西幹頭的胳膊,向後翻滾。
“啊?”
“等——!”
“哎喲!”
三個人頓時向後倒去,摔成一團。
“怎麽了怎麽了?”
站在後方的六人吓了一跳,匆忙扶起三人。
顧磊磊驚魂未定,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前方。
{呵,這眼神也忒好了吧?這都能躲開?}
{離譜啊!離大譜了!}
觀衆們紛紛表示不滿,顧磊磊心中卻只有慶幸。
幾條“黑線”如幻覺般縮回井中,留下幾不可見的濕痕。
剛才瞧見的黑色細影并非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怪物。
看來,把任東和女同事拖下去的,正是這些[*未知信息*]。
可惜,自己對[*未知信息*]一無所知。
而這種“無知”的級別,甚至到了“親眼看着觀衆們打出了怪物的名字,也無法認出”的地步。
短短四個字的間距滑不溜手,沒能在腦海中留下半點痕跡。
顧磊磊抿着嘴唇,摸索到了地窟世界的第一條隐藏規則:
當你不知道它時,你無法通過觀衆得知它的名字。
這條投機取巧之路被早早封上,她必須從故事裏找出真相。
就好比。
瘋狗黑子曾提起過“蠕蟲吞沒了他的隊友”;
而礦神廟裏擺着的灰黑色詭異雕像,看上去也如同一團打了結的蛔蟲。
蠕蟲,蛔蟲,它們長得非常相似,都是細細長長的蟲子……
也都是,“黑色細影”。
最終,顧磊磊一行人沒有在井口處停留太久。
一方面,是因為井中的怪物詭谲莫測,沒有人想在第一天就正面迎敵;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監工們開始注意到她們的異常舉動。
可怖的長鞭在空氣中輕輕抖動,令人指尖發寒,頭皮發麻。
就連瘋狗黑子也不再露出半張黑臉。
他一縮脖子,蹦跳着鑽進某間鐵皮房屋裏。
顧磊磊記下這間鐵皮房屋的位置,轉身招呼衆人:“吃了沒?”
當然沒有。
于是,大家轉移陣地,一起進入食堂。
或許是因為在井口處逗留太久,顧磊磊一行人只趕上了午餐的末班車。
在簡陋的食堂裏,還未離開的礦工們就剩下小貓小狗兩三只,而工作人員們也已經開始慢吞吞地拖地,擦桌子,收拾碗筷了。
“你好,我們是來吃……”
“那麽晚才來?到底有什麽事情比吃還重要?下次再這樣的話,你們就餓肚子去吧!”
裹着油膩圍裙的廚娘滿臉不耐煩,大鐵勺一下子探進快舀空的鐵桶底部,發出哐當巨響。
再舉起來的時候,粘稠的灰白色漿糊從勺中甩進不鏽鋼碗裏,十分用力。
“啪!”
不少漿糊飛濺出來,和早些時候幹涸成塊的污漬疊在一處。
仔細一瞧,這些層層疊疊的污漬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飄乎乎的、頂部長着小黑點的綠色絨毛從各個縫隙中輕快長出,随風搖晃……
顧磊磊高擡下颚,目視前方,盡量不去思考自己的午餐究竟是從什麽地方舀出來的。
端着這碗分量十足的漿糊走到就餐區域,顧磊磊、秦良玉和莫西幹頭一行九人完美霸占了整張長條餐桌。
或許是為了讓食堂在同一時間內,能夠盡可能地容納更多礦工。
這裏的餐椅不是單獨的靠背椅,而是兩根把長條餐桌夾在正中間的長條木凳。
介于大家都不想單獨坐到另一張餐桌上——顧磊磊對此表示理解,因為她也不想——玩家們幹脆一排五人,一排四人地擠到一處,湊合着吃了起來。
粘稠的灰白色漿糊發出咕叽咕叽的攪拌聲,顧磊磊深吸一口氣,擡起勺子,送到唇下。
一股奇怪的馊耗味撲面而來。
“yue~!”
這真是太惡心了。
完全沒辦法吃下去。
她艱難地放下勺子,決定找個沒人的時候吃點兒壓縮餅幹,喝點礦泉水,拯救一下自己的胃囊。
同時放下勺子的不止顧磊磊一人。
準确說,除了秦良玉艱難地吃了一口之外,再也沒有人成功把漿糊送入口中了。
“啊!這吃起來就像是……用涮鍋水炖的抹布湯,還加了一大堆剩飯菜和泥土。”
秦良玉壓下幹嘔的欲望,端起白水喝了一口。
她沉默下來,腮幫子鼓起,好一會兒才把口中白水咽下。
“……喝上去像是沉澱過的泥水,有點惡心,但沒有漿糊惡心。”
秦良玉鼓起勇氣,還想再喝,卻被顧磊磊制止。
顧磊磊嘆了口氣,提醒道:“先放放吧,我們可以用衣服過濾一下這裏的水,或者撿點柴火,把水燒開再喝。”
細長蠕動的黑色影子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誰知道這些水是從哪裏取來的,又有沒有被燒開過的呢?
萬一就是從水井裏舀上來的,裏面還混着蟲卵……那可怎麽辦?
顯然,顧磊磊的阻止讓不少人回憶起了深井和深井裏的東西。
因為大家的臉色都變得更糟了。
秦良玉咬咬嘴唇,略顯蒼白道:“我等會兒問廚娘她們借個鍋子,把水煮一煮吧。”
她用手捂住喉嚨,似乎是在猶豫“要不要把吃進去的東西重新吐出來”。
莫西幹頭一巴掌打在她的肩膀上:“別糾結了,治安官。如果水裏有蟲卵,你早就全喝光了。”
他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拿着勺子,舀起一勺漿糊。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在地下礦場裏待很久,總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吧?”
“在地面上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問廚娘借鍋子燒水。等到了地下……”
他掃過全部玩家的臉龐:“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這确實是個問題。
顧磊磊雙手抱胸,一時半刻的,也想不到什麽好辦法。
她的壓縮餅幹和礦泉水足夠她吃上很久,卻沒辦法同時供應那麽多人。
正想着,一道歡快的聲音橫插進來。
“是你們呀!怎麽樣?有找到什麽線索嗎?”
穿着西裝的年輕男性從不遠處走來,神情放松,不慌不忙,與衆人格格不入。
“是你?”秦良玉很快認出來者身份,“你不是保險公司三人組之一嗎?”
年輕男性欣然點頭,看上去十分高興:“對呀對呀,就是我。你居然還記得我?”
衆人沉默。
早些時候,墜入井中的女同事令人印象深刻。
再早些時候,名叫“任東”的保險公司職員第一個失去生命。
結果到了現在,這位“三號”員工仍舊活蹦亂跳,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實在是叫人難以接受。
大概是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三號”員工放緩腳步,遲疑道:“死掉的那四個人……不會是我們這邊的吧?”
莫西幹頭拍了拍桌子:“我們先不說這些,你的兩個隊友呢?”
“三號”員工不疑有他:“他們有事,去廁所了啊。”
“兩個人一起?”
“對。”
“一男一女?”
“對。”
莫西幹頭冷笑:“你是在逗我吧?兩個人,兩個異性,一起去上廁所?”
“先不說那個女的。另外一個男的就算想去廁所,也應該是拉你一起去才對吧?”
“他腦子壞了才不找你,反而去找一個異性!”
莫西幹頭的推論堪稱完美無缺。
可惜,“三號”員工在撓了撓後腦勺後,給出了一個更加完美無缺的理由。
他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說:“你們還不知道吧?他們兩個,是那種關系。”
莫西幹頭問:“哪種關系?”
“就是‘那種’關系啊!”
“三號”員工鬼鬼祟祟地擠到長條板凳上,伸出雙手,比了個愛心。
“你們可別說是我說出去的啊!他們兩個互相喜歡好久了,就差捅破那張窗戶紙。”
“但是呢,女的有男朋友,男的有女朋友。”
“所以……這張窗戶紙是捅不破的。”
“三號”員工不好意思地笑笑:“別管他們找什麽理由,我都不可能硬湊上去啊。”
“再說了,我待在食堂裏等他們,也挺安全的……還聽到了不少八卦呢!”
秦良玉難以置信地開口:“你怎麽不早說?”
“三號”員工嘿嘿讪笑:“他們兩個都不說,我怎麽可能說呢?畢竟只是同事而已嘛。”
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這就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顧磊磊挪動茶杯,發出輕響。
見“三號”員工望向自己,她幽幽質問道:“他們離開多久了?”
“三號”員工掰掰手指頭:“這裏沒有鐘表,我也說不清楚時間。不過,确實挺久了。”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有些慌亂地問:“你們還沒告訴我,到底是誰出事了呢?”
秦良玉擡起眼皮,沉痛告知真相:“就是你的隊友出事了。”
“啊?”“三號”員工一下子傻了眼。
他無聲開合唇瓣數次,顫抖道:“哪……哪一個?”
“全部,全部都出事了。”
堪稱晴天霹靂。
這個消息對于“三號”員工而言,無疑是一下沉重的打擊。
他哆嗦着嘴唇站起身來,後退一步:“怎麽可能呢?他們只是去上個廁所……上個廁所而已!你們是不是看錯了?”
秦良玉同情望他,無情反駁:“沒有看錯,他們也沒有去廁所。”
“食堂外面有一口水井,平時沒什麽礦工會靠近那裏。”
“三號”員工下意識接上話茬:“他們去了水井處聊天,然後……”
“對,節哀順變。如果你能把你們之前在做的事情和我們分享一下,就更好了。”
“神情放松,不慌不忙,與衆人格格不入的氣場”驟然消失。
“三號”員工一下子垮下臉來,變得有些焦灼。
他不斷摩擦雙手,又一把搶過不知道是誰的茶杯一口喝幹,喃喃道:“怎麽會呢?水井那邊,我們是去看過的呀?明明很安全。”
很安全嘛?
顧磊磊湊近發問:“你們三個人一起去看的時候,水井裏有沒有水呢?”
“三號”員工沒有回答。
他仿佛是被一根看不見的柱子串了起來,釘在座位上了似的。
除了雙手雙腳還在幾不可見地顫抖,其他身體部位全都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顧磊磊無聲嘆氣。
得,又瘋了一個。
她揮手把其餘玩家從長條板凳上驅散,又掰過“三號”員工的臉,一字一句道:“找上他們的東西,也可能會找上你。”
“你是在救你自己,而不是在救其他人。”
“想想你的工作,你的存款,你喜歡的娛樂項目……”
顧磊磊眼珠一轉。
“還有,你同事的客戶。”
這句話仿佛是帶有什麽魔力一般,讓“三號”員工恍然回神。
他喘着粗氣,冒着冷汗,口齒不清道:“對,我們團隊剛剛拿下了一個大客戶,我還有一筆獎金要拿。”
“很好。”顧磊磊随手抓過一個茶杯遞給他,“喝點兒水,冷靜一下。”
“現在,告訴我,你左上角的綠色液體柱還剩下多少?”
“三號”員工喃喃道:“四……四分之三。”
四分之三?
對于“親耳聽聞同事的死亡信息”而言,這未免也掉得太多了。
顧磊磊斬釘截鐵道:“你和他們的關系很好?”
“不……也沒有……”“三號”員工眼神飄忽,低聲反駁。
那可就奇怪了。
顧磊磊埋下懷疑的種子,沒有過多追問。
但她的行為引起了莫西幹頭與秦良玉的注意。
他們同樣開始查看自己的理智值。
“我的理智值幾乎沒什麽變化,只掉了一點血皮。”
“我的也是。”
這或許是因為莫西幹頭與秦良玉的職業分別是混混和治安官的緣故。
對于稀奇古怪的慘劇,他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的……”
拜莊眼神飄忽,打了個哆嗦:“還剩三分之二。”
和自己一樣嗎?
顧磊磊看向她:“你有沒有感覺哪裏不對勁?”
拜莊搖搖頭:“不……不知道。”
她求助似地看向秦良玉:“你感覺我有哪裏不對勁麽?”
秦良玉思索片刻:“本來我還沒什麽感覺的,但是被你這麽一說……你有沒有感覺你太執着于閱讀文字了。”
她斟酌字詞:“還記得我們在廚房裏的時候嗎?你強行把所有的包裝袋都看了一遍。”
拜莊有些茫然,她看了看秦良玉,又看了看顧磊磊:“有嗎?”
秦良玉和單馬尾異口同聲道:“有!”
拜莊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眼中的茫然之色并未散去。
顧磊磊心下一沉:
難道……當一個人的理智值只剩下三分之二後,會随機患上各種不同的強迫症?
不,不一定。
樣本太少,無法做出判斷。
再說了,哪怕患上強迫症,也沒妨礙她“尋找回家的方法”啊!
問題不大。
顧磊磊撇去心中的擔憂,重新看向拜莊:“你還記得你的理智值是在哪裏失去的嗎?”
拜莊猜測道:“可能是從上一個副本裏帶出來的歷史遺留問題吧?在這個副本裏面,我還沒有碰到過什麽危險。”
說到這裏時,她的眉頭突兀皺起。
顧磊磊明白:這是她想到什麽關鍵問題了。
她耐心等了一會兒,又制止了旁人的催促。
終于,幾分鐘後,拜莊突然吐出一口氣來,笑道:“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不太對勁的細節。”
她擺擺手:“別都看着我呀?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啦!”
雖然“不太重要”,但大家依舊想聽。
拜莊長話短說:“你瞧,我們吃的都是這種很惡心的漿糊,對不對?但是我想,礦場主和他的客戶們總不能也吃這些吧?”
“于是,在我回憶了一遍廚房裏的包裝袋後,發現了一個秘密!”
“廚房裏不是沒有正常的食物。肉、蔬菜幹、水果罐頭……全部都有的。可是,它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碰過了,積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而且,廚娘們都不偷吃!”
“起碼我們在廚房裏幫忙幹了一個上午的活兒,就沒見過有廚娘偷吃過哪怕一口!”
“三號”員工不明所以地嚷嚷起來:“這有什麽問題呢?廚娘們作為員工,都很懂事聽話,不去偷吃違反規則,多正常的事兒呀!再說了,礦場主嘛,總是有特權的。他或許有自己的私人廚房。”
秦良玉緩緩反駁:“不,他沒有。我們問過廚娘這個問題。她們告訴我:礦場主和我們吃的是同樣的東西。”
莫西幹頭也插話道:“你是坐辦公室坐傻了吧?這裏的三頓飯間隔那麽久,誰不餓肚子?這種時候,不去偷吃,才比較不正常。”
廚娘就在廚房裏工作,餓了之後偷偷吃幾口,才是正常人的思維方式。
而且,這種事情,多半還是由廚師長帶頭做的。
“三號”員工還想反駁。
顧磊磊輕咳一聲,轉移話題:“你還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當你們三個人一起去看的時候,水井裏究竟有沒有水?”
答案是:“有。”
“三號”員工對此十分不解:“那個時候的水井可正常了。雖然水位不是很高,井底下也有些黑……但是,不管怎麽看,都是一口正常的水井。”
他打包票道:“我老家是山裏的,全靠水井喝水,不可能認錯。”
顧磊磊沉吟道:“那你再和我一起去看看?”
“三號”員工答應下來。
于是,兵分兩路。
一部分人留下燒水,一部分人離開食堂。
顧磊磊再次來到深井旁邊,垂眸下望。
上一章的紅包都發完啦!這一章還是20個,在評論區随機掉落喲~
【顧磊磊揮舞大鐵勺:感謝小天使的投喂,要不要來一勺漿糊呢?都別和我客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