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午後,大風起,才将轉暖的天氣又冷如嚴冬。

宋瑤在巴掌大的臨時監牢中,找到一處稍微幹燥些的角落,那裏有半塊平展的青石,正好可以站住腳,她踩在上面,可以暫時離開肮髒潮濕的地面,站累了就往後面的木欄杆上靠一靠。反正就只有一夜,明日她就要被押上刑場,堅持這一夜,比蜷縮在地滾得一身泥水要好得多。

她在監牢中等詹飛揚派人來審,沒有想到,來的是吳恪。

吳恪未着甲胄,但神情嚴肅,他站在牢房外,居高臨下看着宋瑤,好一會兒才問:“你可知軍中如何對待奸細?”

宋瑤答道:“殺了我吧,劉會不是奸細。”

吳恪問:“何處派來的奸細?刺探到什麽情報?傳遞了什麽情報?”

宋瑤本已準備好的說辭說不出口,索性把眼一閉,道:“我是楚國派來北周的細作,為打探岳州軍情而來。因進不了軍營,劉會嚴守軍紀,嘴嚴得很,只能從軍中來采買肉菜數目估算軍中人數,平日出行時所見的軍營駐防,從鄰居家中從軍兒郎出征的日子推測出兵情況。把消息放在竹筒中,放到河中。至于是誰接了消息,我不知。”

“你在陽城被俘,怎知自己會到岳州?”吳恪又問。

宋瑤說:“我到岳州後,才有人向我下令。”

“誰下的令?如何傳令?”

“不知是誰。來岳州的船上從包袱裏發現一張紙條,讓我來岳州刺探軍情。”

“東西呢?”

“燒了。”

宋瑤答完等了好一會兒,并不見吳恪反應。宋瑤擡眼去看他,見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笑了一聲,道:“反正就是難以查證。”

他又問:“若要刺探軍中情況,當時留在西路軍中不是更加方便?只需接近賀嵘,或者我。”

Advertisement

宋瑤答道:“我本來是想搭上賀嵘的,都快得成了,卻出了個張雲秋,我若留在他身邊,張雲秋必定防着我,我絕對不可能跟着他到軍中,又哪裏能探得什麽消息?遇到劉會是個意外。因為走得突然,賀嵘那裏我沒有弄到什麽錢,過不下去了,正好遇到劉會,就先過着再看,沒想到他從軍了,還走得還不錯,這算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吧!”

她的嘴角翹了個極微弱的弧度,眼中柔情難掩,說道:“将軍,我已認罪,請按軍法殺了我吧,劉會什麽都不知情,是我騙了他。”

吳恪不再緊緊追問,反而不急不忙地開口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在劉會行刑時認罪?”

宋瑤一時啞然。

作為一個成功的細作,為什麽要救被自己蒙蔽的敵人而暴露自己?

吳恪不再糾結此一項,轉而道:“殺了你,劉會也脫不了罪。他是他,你是你。更何況,大周有連坐之法。你不僅沒救下他,還把你自己搭進去了。”

宋瑤聽他這話,有些發蒙。

吳恪繼續說道:“你做這些都沒用。”

宋瑤猛地站起身,急道:“他們要細作,我就是細作!是我洩露了軍情,劉會是清白的,他全不知情,他為大周……”

“劉會已經認罪伏法。”吳恪打斷她道。

宋瑤呆呆地看向吳恪,怔在那裏,似乎一時間沒懂吳恪這話的意思,好一會兒,她那雙瑩瑩的雙眸中,淚珠一滴一滴落下。宋瑤慢慢蹲下,抱住自己的腿,把頭埋在膝間,蜷縮成一個初生嬰兒的姿勢,哭得無聲。

吳恪看了她一會兒,說:“軍中的女細作,想痛痛快快一死了之,恐怕不容易。”

宋瑤想起詹飛揚的那只手,漸漸明白了吳恪的意思,思索片刻,她仰頭望向房頂。

吳恪似是早料到她的心思,說:“為了防止犯人自絕,牢房頂上都沒有挂腰帶的地方。”

宋瑤呆呆地問:“那我還能怎麽辦?”

吳恪說:“我可以替你脫罪。”

宋瑤驚疑地望向監牢外的這個人,光線從狹小的窗口瀉進來,勉強勾勒出吳恪的身形,個子高瘦,束腰上挂着一塊乳白的蘭花玉佩,氣質全不似軍中兵勇的粗蠻,更像個清雅的文人,他的臉隐在暗處看不真切,能感受他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吳恪說:“詹飛揚不審不報,鄂州暫不知劉會為何而死,若報上個‘為國捐軀’,他母親說不好還能得一份撫恤。你救不了劉會,但可以試試救下他母親。”

宋瑤經他提點,想明白其中關節,面色一變,揚起臉問道:“為什麽救我?”

吳恪停了停,嘆道:“人命寶貴,勿要求死。事在人為,總會有一線生機。”

宋瑤心頭一震,險些又落下淚來,旋即雙膝跪地,一個頭叩到底,仰起頭,任額發上的泥水落在臉上,她對吳恪一字一句地說:“求吳将軍開恩。今後将軍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吳恪臨去前叮囑她:“關于細作的那些話,別再對任何人說了。”

詹飛揚雖與吳恪同為将軍,但與吳恪相比,他到底矮了一截。這位年輕的吳将軍是皇親貴胄,他們家本是望族,跟鄂州李氏、張氏旗鼓相當,後來被誣陷滅了族,先帝替吳氏一族平反,只尋回了吳恪這根獨苗,便送回京城,在宮中養大,年前才封了臨江候。他開口,詹飛揚雖心中不願,但不得不假作大方,答應将人送到吳恪軍中。

為敷衍詹飛揚,吳恪今夜難得喝了點酒,微醺,他一路走回來,晚風略大,正好把他身上的燥熱吹散,等回到帳下一看,屏風後的榻上隐約躺了個人,估摸是詹飛揚已經把人送到了。

他轉過屏風一看,整個人瞬間愣住了,只見床榻上,宋瑤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絲綢中衣----要說絲綢這東西其實蠻有意思,說它輕,落在身上卻熨熨帖帖往下沉,把最細微的曲線都勾勒得清清楚楚;說他重,偏一絲不知何處竄來的小風便能将其吹動,輕顫顫撩動人心,全然不露卻豔色無邊。更兼她手腕被一圈小指粗細的紅繩捆住,凝脂紅繩,鮮豔得刺目。宋瑤聽見動靜,轉頭望過來,看見是他,眸光一亮,似喜含怨,神色楚楚可憐,她這一動,把那身上薄衣牽動,越發要命。吳恪的心猛地一跳,只覺得血湧上頭來。他略醉的腦子懵了好一會兒,趕緊轉過身,定了定神,解下自己的披風,眼睛不敢再亂看,口中道“得罪”,把披風往宋瑤身上一裹,未等宋瑤反應過來,已彎腰将人抱起,出了營帳,看見營帳周圍親兵皆在,出聲道:“回營!”

那幾個影子将吳恪與宋瑤護在當中,極快地出岳州大營。

吳恪本就是受詹飛揚邀請而來,此時雖晚,但宴飲結束連夜回他大本營也算合理,更何況對上了出營口令,于是被順利放行。

吳恪此行為掩人耳目,并未帶多的馬匹,只好将宋瑤抱上自己的坐騎,他的鬥篷對宋瑤來說十分闊大,兜頭把她罩住,裹了一圈,還富裕一截,索性把多出的部分圍在自己腰間紮緊,免得馬跑起來,把人颠掉了。

宋瑤只能從一條小縫中窺見天色。登上一個山坡時,正好能望見岳州大營,大大小小的帳篷盡收眼底。宋瑤扭頭去看,不知在找劉會生前住過的帳篷還是劉會埋骨的土包,自然是都找不到的,反倒看見一隊火光,極快地蜿蜒而來。

等人追到跟前,許多只火把中擁出的正是詹飛揚。

吳恪料到詹飛揚不會這樣輕易罷休,但沒料到他會親自來。他感覺身前人一動,從裹得嚴嚴實實的披風裏伸出兩只小小的手來,小心翼翼地抓在他腰帶上。為了方便騎射,他的腰帶本就束得極服帖,冷不丁插進幾根手指,勒得他腰間一緊,感覺有些異樣,這樣的舉動着實像個無助的孩子。吳恪心知她害怕,便一手松了缰繩,張開五指,輕按在宋瑤頭頂。

詹飛揚勒馬攔住吳恪一行去路,笑着道:“吳将軍要走怎不知會一聲,我也好來送送。”說着似乎才發現吳恪身前的宋瑤,說道:“咦?吳将軍,我只說把人送給将軍一晚,沒曾說讓把人帶走啊。”

郭永上前要笑不笑地說:“她願意跟我們走,她可是良家民女,軍中家眷,應是來去自由吧?詹将軍這樣問是做什麽?”

詹飛揚大笑兩聲:“民女?她親口承認她是楚國的奸細,為刺探軍情混入軍中。吳将軍要将人帶走,我才要問一句這是做什麽?”

吳恪說:“劉會是鄂州選送到岳州軍的軍戶,詹将軍是可還要查查鄂州城裏那位在送軍文書上簽字落印之人?”

詹飛揚一僵,這也是他把劉會速速就地解決而未曾上報的原因。劉會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兵好拿捏,但鄂州城中的權貴可不好招惹。他于是轉又笑道:“劉會是劉會,這女人是這女人,她可是親口承認的。”

吳恪說:“既然劉會都未曾定罪,他發妻求人心切情有可原。詹将軍追到此處來,是想公報私仇還是想殺人滅口?”

詹飛揚被戳中痛處,怒道:“吳恪,這可是我的地界,為了一個女人,想污蔑我,你可得想清楚了!”

吳恪也冷笑道:“詹将軍,我等兵權皆為聖上所賜,駐防此地也是聽命聖上、為國效力,駐地治理也自有府衙長官,不知岳州何時成了你詹飛揚的地界?”

詹飛揚噎住。

吳恪道:“若你今日不肯罷休,我便奉陪到底,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詹飛揚氣急拔刀,身後将士皆抽刀備戰。這邊吳恪并未下令備戰,衆将士慢慢圍過來,怒目而視。

雙方僵持中,宋瑤見吳恪這樣回護劉會,心中感激;又見詹飛揚緊追不放,想起劉會無端死在他手上,胸中怒火勃然而起,口中卻冷冷的,對吳恪說:“吳将軍,把我交給他……”

她話未說完,忽聽一聲利刃破空的嘯響。

一道暗影飛快地從兩軍前劃過,這下吳恪軍中的将士也将刀劍抽出,衆人尋聲去看,見道旁的矮樹上斜插着一只白羽箭,離得近的兵卒舉火把靠近,照出箭身上穿着一束紅穗。

詹飛揚朝自己頭盔一抹,登時大驚。

衆人回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坡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人馬,最高處一人一馬格外顯眼,勾勒出一個挺拔清瘦的人影,應該是個少年,他手中握弓,朝這邊看着,頭上金冠在月光下一閃。

吳詹郭三人再去看那箭,看清箭身上靠近箭羽的位置有一圈金環燦燦發亮。“白羽金環箭?”詹飛揚抱着頭盔險些摔下馬來。郭永不禁冷笑一聲。吳恪望了眼山坡上的人,重又打馬上路。

宋瑤看着這一切,一直扭頭望着山坡,看見那少年調轉馬頭,率衆跑下山去。

山風飒飒,少年方才立馬的地方有一株碩大的女貞樹,綴滿了細小的白花,在風中搖擺,間或露出一點冷月殘影。

郭永嘟囔道:“咦,他沒回鄂州啊?”

她問:“那是誰?”

郭永歪嘴一笑,說:“我等眼瞎,沒看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