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夏日白晝漸長,汛期水滿,夕陽把天邊晚霞燒得火紅,映在江面上,如血染一般,給岳州城蒙上一層凄美悲壯的顏色。等夕陽的餘晖淡下去,江面上漂浮的斷橹殘骸便在漸暗的天色中浮現出來。
五萬岳州守軍在二十萬楚軍猛攻下堅守了三個月,傷亡慘重。李由桢望着滿江的戰船,目光發直,整整三個月,他沒有等到大周的援軍,岳州城內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
他面朝南方,不忍回望,也說不清是對不住父兄的重托和期盼,還是不想看那把他逼上絕路的故國,他們難道不知道岳州一丢,鄂州便危在旦夕的道理嗎?為了所謂的權勢之争,要賭上整個大周?他的懷王大哥哪裏來的底氣,覺得在岳州失守、皇子殉國的前提下,大周軍隊還能面對二十萬氣勢洶洶的楚軍?或許,是想用他的死成全一只哀兵?
李由桢滿腔憤怒悲意,化為一聲嘆息。
一陣江風把旌旗吹得烈烈作響,他仰頭望去,被燒掉了半截的旗子上留了半個“周”字。
李由桢順着牆根靠坐下去,腰間的長劍被頂到肘下,他撫摸着劍鞘,拔劍,青鋒染血,手一動,劍鋒上的血卻移了位置,原來是倒映的斜陽,還有一個人影。
宋瑤立在李由桢跟前,險些沒有認出他,短短三個月時間,那個意氣風發的小榮王幾乎蛻了一層殼,他的膚色因江風烈日成了醬黑色,兩腮微陷,眼中不可一世的驕縱已消失,被戰火滌蕩後,成了兩口不見底的古井,沉靜幽深,他身上散發出氣息讓她覺得親近,那是歷經絕望後的看淡天命,還有那麽點兒對天命的不屈,他面對不再是哪些虛浮的榮華和與人來往間的機鋒,他直面的是生死。
宋瑤靠着他坐下,很平靜地問:“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李由桢這一路來見了太多女人的眼淚,或楚楚可憐、或令人心生慚愧的、或讓人心痛的,在他看來,女人的眼淚便是他們的武器,讓男人或憐惜、或愧疚。宋瑤沒有落淚,她似乎不太會利用、或許是不屑于利用這天賜的武器。
李由桢說:“不算數。破城前,我會讓人送你走,回吳恪軍中。”
宋瑤沉靜片刻,問:“那你呢?”
李由桢說:“岳州城在我在。”他擡起手拍了拍宋瑤的肩膀,撐着站起身,轉身望向将暝的暮色,風吹起他額角的碎發,說:“城破人亡。”
李由桢依舊每天去城頭,只不過眼裏的光漸漸不同,在一夜一夜的等待中,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而後變得堅硬,這個從小被衆人捧着長大的小榮王,在岳州城中,無聲無言地長大了。
深夜裏,一聲震天動地的炮聲把李由桢驚醒,他平靜地睜開眼,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意。
這是岳州城最後的極限了。
城中的大周将領都已感受到此戰的不同,目光中已帶着難言的感情。
越來越多的楚軍躍上城頭的時候,大勢已去,李由桢反手把劍架在自己肩頭,卻被一只箭射中右肩,力道驚人,竟把他擊得後退兩步,仰面從城頭栽落,掉進江水中。
江水是暖的。
這是李由桢落水後的第一個念頭。而後是後悔,當劍架在脖子上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樣死,實在太便宜他的好哥哥了,簡直就是親者痛仇者快的結局。
決不能就這麽把一切讓給他讨厭的人。
城頭落水的軍士太多,楚軍也不曾料到岳州主帥、大周的小榮王也會以這種太不起眼的方式脫戰。他應該站在最高最亮處,要麽立着被射成刺猬,要麽被衆人強逼着突圍出城。大軍的注意力仍在城頭,沒有人留意到水中。
李由桢在夜色的掩護下脫離了戰場,沉重的铠甲險些要了他的命,用匕首割斷牛皮繩,從铠甲中奔脫出來,宛如又褪去了一層殼。
他不知游了多久,登上岸時,戰火已遠,他一只胳膊使不上勁,單靠一只手艱難地爬上岸,翻過身,望見岳州城頭撩起的煙塵,城內沖天的火光,發了會兒愣,不禁咬牙掩面,擋住落下的熱淚。
而此時,宋瑤跟在青藍身後,被進城的楚軍逼回城內。李由桢失蹤,城內周軍逃散,他們的出城計劃來不及實施便被打亂。一聲巨響,拱極門被大炮轟破,楚軍如潮水般湧入城中。
青藍見狀一把抓住宋瑤提溜到身後,調轉馬頭,朝東邊昌江門去。未到門邊,已望見成隊的楚軍出現在城東,青藍料定昌江門也被攻陷,只得再去岳陽門。
青藍見城頭旌旗已易,不見李由桢,心頭慘然。
楚軍争相入城,劫掠財物,城頭的楚軍反而不多。青藍趁人不備反殺向城頭,眼見被團團圍住,青藍反身抱住宋瑤,将她托出垛口,推入江水中,而後脫下铠甲,也縱身躍下。
此時楚軍已能抽出手來應對江中的狀況,他二人落水不多久,幾艘機動靈活的小船便扯出漁網,捕獲落水而逃的周軍。
一張大網撒下,攔在了宋瑤與青藍之間,宋瑤抽出匕首要去割網,卻被入水的一箭射中,反被推出去一丈遠,青藍在網中無能為力。
有人循着蹤跡跳入水中,嘴叼匕首,青藍心急如焚,眼睜睜看着宋瑤閉着眼慢慢上浮。來人見她是個女人,有些詫異,放松了戒備上前,伸手攬住宋瑤的腰,夾着人往水面上縱。
青藍卻看見宋瑤突然睜開眼,手中藏着的匕首紮進此人心口,而後像條魚一樣掙脫出來,不逃反竄上水面,貼在船底,露出口鼻換氣。
青藍驚訝宋瑤水性竟如此好,沒看清她怎麽動作,竟竄到了撒網的那艘船下,下手割網。
他二人依靠夜色掩護,竟奇跡般逃出了楚國水軍的控制範圍。
青藍把宋瑤拖上岸,兩人躺在岸上歇氣,夜空中無星無月,岳州城頭的火光、喧嚣聲都已遠去,死裏逃生之後是長久的沉默。
青藍對宋瑤說:“多謝。”
宋瑤卻沒有反應,青藍吓得翻身坐起,記得她曾中箭,在她身上查找,卻沒有傷口,人緊閉着眼,不知是不是體力消耗過大。青藍擡眼望見江中有燈火朝這邊來,只得把宋瑤背在背上,朝林中逃去。
三個月艱苦守城再加上連夜激戰,青藍漸漸體力不支,背着宋瑤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倒在一棵大香樟樹下,空氣中隐約有花香,這甜膩的香味勾起人的食欲,頓時覺得餓得難以忍受。
青藍尋着香味找到一片開得正旺的忍冬花,也不管頂不頂餓,揪了花朵往嘴裏塞,又給宋瑤摘了一把。
可能是嗅着香氣,也可能是一路颠簸,宋瑤醒了,餓極了的人,二話不說就着青藍的手吞下滿滿一把花瓣。
盛夏的天氣,林中悶熱,本被夜風吹得半幹的衣服,又被汗濕透。空中傳來幾聲沉悶的雷聲,宋瑤仰頭望,高大的樹冠層層疊疊把天空遮得透不進一點光亮。
他二人靠着樹幹忍不住就迷糊過去,宋瑤先前迷迷瞪瞪睡了一覺,此時比青藍清醒,邊打盹邊留意四周,半夢半醒間看見不遠處有幾點亮光閃現,她甩了甩頭,看清的确有那麽十來個光點,拉成一排,悠悠晃晃地朝他們來時的路上尋去。
宋瑤邊推青藍邊起身,被青藍按住,來人漸近,說話聲傳到這邊,青藍喜道:“是我們的人。”他剛拉起宋瑤要過去,轉念想了下,對宋瑤說:“你在這兒等着,我過去,見機行事。”
宋瑤轉身藏在樹後,看青藍迎着那火光去,被火光圍住,青藍似乎笑了,還朝宋瑤這邊望了一眼。
宋瑤見狀,要現身上前,猛地被人捂住嘴拉到樹後,這人用身體把宋瑤壓在樹幹上,低聲道:“是我,李由桢。”
宋瑤險些吓掉了魂,聽這句,定睛一看,果然是李由桢,她掰開他的手,順着他的目光探身朝青藍望去,正看見一人繞到青藍背後,舉起刀背,猛地朝青藍後腦一擊,青藍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李由桢趕緊捂住宋瑤的嘴,卻被宋瑤扒下來,她瞪眼看着李由桢,李由桢朝她做了個走的口型,而後拉着她深一腳淺一腳悶頭在林中亂竄,只顧留意身後,沒留神前面的草叢是虛的,一腳踩下去,腳下一空,兩個人手拉手栽進水裏。
宋瑤先反應過來,抱着李由桢往岸邊一塊大黑石下游,那石頭半懸在岸邊,人潛水藏在地下,是極好的避難所。就是石頭不是特別大,藏一個人富裕,兩個人又不夠。
李由桢二話不說,一把緊抱住宋瑤,兩人臉對臉地貼成了一個半人的寬度,緊貼在黑石下。
過了約莫幾句話的功夫,追的人到了水塘邊。火把映在水中,李由桢宋瑤二人深吸一口氣,悄悄往水下縮。
二人在水裏蹲着,見火光沿着塘邊的小路上過去,也不敢起身,不知對方有無疑兵。
這一口氣憋得有些長,李由桢看宋瑤鼓着嘴憋氣,怕她憋不住,湊過去想給她渡氣。
宋瑤見他湊得越來越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往上提,這一抓正巧抓在李由桢傷處,疼得他龇牙咧嘴,把一滿口準備渡的氣全撒了不說,反嗆了水,求生本能讓他往上撲騰,從水中一露頭,咳得涕淚橫流,形容狼狽。
宋瑤也上了岸,看着他,說:“你游水的姿勢真像一只說話不算數的大王八。”
李由桢咳得更厲害了,簡直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