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上巳節的時候,薄孟商見過阿枝。

莫春者,春服既成,正是出門賞花游宴的好時候,在雍水河畔,薄孟商碰到阿枝拿了捆用布包好的緞子,從河邊走過。

她上前去打招呼,阿枝點頭微笑,薄孟商見她手上的衣服,莫名心中一動,心想,這是她準備做婚服的麽?

過去一年,薄孟商見過阿枝三回,每次對方來,除了帶些消息過來,還會詢問陛下過得如何,陛下若過得好,她面露微笑,若說陛下休息不好也不好好吃飯,她便面露愁苦。

薄孟商疑心阿枝心慕陛下,但回想陛下那年幼的樣子,又覺得應當不至於。

不知不覺,她總是想到這事,於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已經把這女子放在了心間。

正好父母也總催她成婚,她便說自己屬意孫家小姐,母親去打聽了回來,不大樂意,一是嫌對方是宮中奴婢放出來的,二是覺得她只是收養的,收養的也不是什麽大家族,而只是一家商戶。

民間若是能得個從宮中放出來的地坤,自然是足以歡天喜地,可薄孟商年輕有為,完全可以配大家小姐,何必選這種來歷不明的人?

只是看她堅決,母親着急,便也去問了問,結果回來之後,只說孫小姐已經定了親。

薄孟商多少有些失落,但這失落隐隐約約,也不算特別明晰,直到在雍水河畔遇見,心間隐隐酸痛,薄孟商便開始後悔。

“孫小姐是準備做新衣麽?”她忍不住問。

阿枝點頭微笑:“正是,馬上要離開家中了,便做些衣裳。”

薄孟商道:“……那就提前恭喜了。”

要離開家中去向別處,不就是要成婚住到別人家中的意思麽,如此看來,确實是好事将近了。

阿枝揚起臉來看着她,眸光微漾,似這春水般動人,她笑容明快:“嗯,日後也請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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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孟商失魂落魄,到了家中才覺出阿枝的最後一句話有點奇怪,她很快便覺得這大約只是一種寒暄,畢竟如果阿枝嫁了人,也不可能再輕易來給她或通傳消息,或讨論政事了。

更何況,如今陛下已經有了一些自由,他們本也不需那麽小心謹慎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如此美好的女子,她終究還是錯過了。

實際上直到今日清晨,薄孟商還是嗟嘆許久才出門的,於是此時見到阿枝,人都恍惚了。

穿上內官服飾的阿枝和之前看起來有些不同,薄孟商開始還覺得自己是不是産生了幻覺,結果視線對上,對方沖她笑了一下。

真的是阿枝!

阿枝不是地坤麽?她怎麽會成為內官呢?

薄孟商腦子裏亂成一片,偏這時有人問她:“……薄太傅怎麽看?”

“薄太傅?”丞相房子聰看着她。

薄孟商回過神來,環顧四周,見所有人都看着她,只好尴尬道:“臣……臣見今日盛景,雖未喝酒,卻似乎有些醉了,沒聽見大人說了什麽。”

房子聰一臉不滿,陛下卻笑道:“正是啊,今日是游宴,就先不說這些正事了,春光正好,何不觀景賞樂呢,朕聽聞樂府特意為今日作了新曲,不知什麽時候演奏。”

新上任的宗正傅征便說:“陛下若要聽,現在便可以演奏了。”

說罷擊掌,喚來侍從,說了幾句話。

侍從小跑離開,很快鼓聲漸起,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引動所有人的注意,很快有節奏的鼓聲漸息,悠揚的琴瑟聲如流水般充斥在水榭之中。

衆人吃着點心閑聊,待吉時到了,曲聲暫息,宴會開場。太常先宣讀了一份表文,讀完衆人高呼萬歲,随後陛下賜酒,衆人共飲,落座,然後起宴上菜。

傅平安沒有喝酒,雖然他們這兒的酒受到了彈幕的集體鄙視,認為連十度都不到的酒連把人喝醉都有些困難,但彈幕還是禁止她未成年喝酒,并且還恐吓她如果未成年喝酒直播間可能關停。

不過其實傅平安也不喜歡喝酒,她覺得酒又苦又辣,根本說不上是什麽好喝的東西,她更喜歡和蜂蜜水紅糖水之類的東西,只有甜酒釀稍微能接受一點。

她是皇帝,又還年幼,自然也沒人叫她喝酒,但是在這種場合喝蜜水,也顯得有些太孩子氣,於是她喝的是加了陳皮紅棗的茶水。

她喝了一口,望向傅靈羨,見傅靈羨只喝了淺淺一口,便關切的問了句:“皇姑母,可是酒水不合胃口?”

傅靈羨動作一頓,頓時也不知道該不該把酒杯放下去了,只好說:“自然是佳釀,只是之後還要聽士子論經作賦,也不好喝多了失态。”

傅平安道:“皇姑母還會有這樣的擔心麽,朕聽聞姑母千杯不醉。”

【失眠的一天天:這種低度數酒我也不會醉。】

【長安花:但你會被撐死。】

傅靈羨:“只是将士們誇張了。”

傅平安又殷切道:“姑母快嚐嚐那熊掌,聽聞是大補之物。”

【白糖:熊熊那麽可愛,為什麽要吃熊熊。】

【利劍與思想:古代的熊應該不可愛,又不是熊大熊二。】

傅平安抿嘴,半晌仿佛是下定決心,傾身低聲道:“皇姑母,朕知道母後之事,朝

廷內外一直有些傳言,但您也一定知道,這謠言之事,都是不可信的。”

傅靈羨自然只能裝傻:“臣不曾聽過什麽謠言呀。”

傅平安定定看着她,那眼神帶着些哀怨,仿佛在說——你又何必對我裝傻。

傅靈羨并不擅長這種事。

來之前,嚴郁曾警告她,不管陛下說什麽都不要相信,可是被陛下如此看着,內心還不動搖,也确實太難了。

傅平安看了她一會兒,像是理解一般地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朕都知道,如今有很多謠言,與皇姑母有關的,朕是一概不信的,就算是田……”

她突然噤聲,瞟了田昐一眼,眼神中仿佛有警惕,随後又望着傅靈羨笑道:“軍政大事交給皇姑母,朕是很放心的,朕如今對政事不熟,正是需要皇姑母的時候……”

接下來的話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朕如今雖用田氏,但實是為了壓制薄家,說起來姑母,登基那日祭酒中有毒,真是因為晉王世子麽?”

陛下有些哀愁地看着她,像是脆弱的小鹿:“朕聽聞……其實是母後……”

傅靈羨心中一跳,脫口而出:“陛下是如何知道的?”語氣不像驚訝,更像是篤定。

傅平安心裏也是一驚,但沒表現出來,仍是哀傷道:“自是有人告訴朕了,所以朕才……唉……母後為何要這樣對朕呢?所以朕才想追封母親……”

這話完全是事先就和彈幕讨論好的,傅平安昨日便想好,今日要重提毒酒之事,并把此事都推到太後身上。

如此,若這毒是傅靈羨下的,對方就會掉以輕心。

當然,不管這毒到底是不是傅靈羨下的,對方此時一定會慶幸這事能推到別人身上,而若是傅靈羨也表明這毒是太後下的,那麽自己處理薄家就更順理成章了。

只是,事情比她想得還更進一步,傅靈羨像是完全知道毒就是太後下的。

是演戲麽?還是始料未及脫口而出?

彈幕都更傾向於是脫口而出。

【芋泥波波奶茶:攝政王久居高位,好像并不是善於演戲的人。】

【萬萬想看月亮:按我的眼光,她是知道實情被詐出來了。】

【一心億意:又是太後!怎麽什麽壞事都是太後做的!】

【失眠的一天天:那攝政王又是什麽好東西?當時她願意替太後隐瞞,不會是兩人達成了什麽協議吧?】

傅平安也有些擔心這一點,她故作若無其事:“皇姑母從前知道這事麽?”

攝政王心裏有點尴尬,不是多少也是有點經驗在的,便沒流露出什麽表情,只說:“不是,只是吃驚,沒想到太後竟然會如此行徑——莫不是搞錯了吧,陛下要不要再查查?”

傅平安便假笑道:“朕也不是沒有懷疑,畢竟當時這事,連皇姑母都沒有查出來。”

傅靈羨不知道怎麽回了,尴尬地喝了口酒。

她聽見陛下又說:“其實仔細想想,除了母後,還能有誰呢?”

傅靈羨道:“是臣無能,若太後真是下毒之人,那……臣那難辭其咎。”

她聽出了陛下的言外之意,除了太後,那不就只剩她了麽。

她在心裏嘆息。

這毒,八成就是太後下的。

當年她就查出了這件事,線索中途斷了,可也大差不差。

但當年太後權勢正盛,就算查出來又能如何呢?太後大可以說一句陛下不符合天意,再選個自己喜歡的。

她去逼問太後,可心裏其實沒譜,只是紙做的老虎,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威脅對方,若再有一次,便絕不可能善了。

太後當時似乎也确實回心轉意了,直言:“陛下不可能再中毒了。”

這事放到今天,就更複雜了,陛下要是追究,想必誰都不能善了。

她垂眸望着杯中的酒液,恍惚想起年少時在戰場殺敵,塵沙揚起,刀鋒落下。

她喜歡這種幹脆利落的感覺,朝堂上的機鋒,實在令她厭煩。

厭煩到她想要結束這一切。

額角抽痛,她将酒一飲而盡,聽見陛下說:“所以算了。”

傅靈羨:“……什麽?”

她擡眼望向陛下。

陛下小巧的臉龐就像是還未長成的貍奴,眼睛綴在臉龐上,圓而亮,那眼神無疑是聰慧的,又好像從來都沒有戾氣。

就算是在宮中最危險的時候,對方望着自己,仍雙眸清澈,只有些孺慕。

今日,仍是這樣的眼神。

“所以算啦,朕不想追究這事了,只是母後實在叫朕傷心,但朕知道,皇姑母不會的,當初從母後手上保護了朕的,也不正是皇姑母麽?”

這麽說完,她舉起杯子,軟聲道:“朕再敬皇姑母一杯。”

攝政王舉着酒杯心情複雜。

陛下剛才的一系列表現與言語都好像是在說,她現在是被田氏控制了,她還是更相信自己。

陛下一定是在撒謊吧,是在演戲吧?

可是心底深處,她就是覺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就像嚴郁說的,心裏一旦存了這樣的僥幸,行事就不夠堅決了。

她飲了酒,脫口而出:“如今陛下已經能處理政事,臣也是時候辭去這攝政王之位了……”

話音一落,兩方皆是沉默。

随後四目相對,皆是笑了下。

“朕還需要皇姑母替朕保駕護航呢。”

“那臣只好繼續盡心竭力……”

失去權勢的話,前車之鑒比比皆是,就是眼前,也有太後作為例子。

暗流湧動的氣氛被一陣鼓聲打斷,大家如今都稍微墊飽了肚子,也有了些酒興,太常宣布了下一項活動,行雅令。

太常問傅平安是否願意成為令官行首令,傅平安點了點頭,這都是早就設計好的環節,於是題目自然也是早就挺好的。

傅平安接過絲帛,在上面寫上了兩個字——“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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