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結婚
第三十二章 結婚
美國,那麽遙遠的一個地方。
柳璃總覺得是在夢中,很多次都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荒謬的夢,睡醒了就什麽事都沒了。只是上班時面對同事們羨慕的眼神,以及他們興奮的詢問,才猛然驚醒過來,這不是夢境,這是真真實實的。
每個人都說:
“柳璃,你真幸運啊,能去美國呢,我們想去都去不了。”
“柳璃,你的命真好,男朋友肯帶你出國呢。”
“柳璃,到美國就舒服了,那邊生活質量好着呢,到時候你一定舍不得回來。”
沒有一個人問她,“柳璃,你願意去美國嗎?”媽媽不問,甚至連林月也不問,只是替她高興替她激動。
人的思想就是這麽奇怪,只要覺得某件事情對某人有利,于是不管她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應該接受的,應該感恩戴德的。如果這個人說個“不”字,那她就是在擺架子,是故意做姿态給人看。
去美國有什麽不好?柳璃也問自己,沒錯,那麽多人想去都去不了,你能去,而且不用工作,不用看上司的臉色,可以整天待在家裏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不覺得江少華給了你太多幸福嗎?
柳璃屈從于這樣的幸福。
答應了去美國,結婚的話題便又重新提上日程,江少華的追問一天比一天緊,甚至請柳媽媽把戶口本寄了過來,大有柳璃一點頭、他便第一時間直奔民政局的勢頭。
她被問煩了,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是說了等你畢業再說嗎?”
“那時候就來不及了,早點結婚,到時候簽證比較容易。”他拉着她的手,可憐巴巴的樣子像個要糖吃的小孩,“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吧……”
她啼笑皆非,索性以沉默應對。
第二天接到媽媽的電話,聊了沒幾句就說到結婚的事,柳璃不吭聲,心裏猜測是不是江少華打了電話給媽媽?其實就算是,她也沒有任何立場來責怪他,從整件事情來看,做錯事的只有她而已。
挂電話之前,媽媽說:“你們還是早點結婚吧,結了婚,我也就放心了。”
媽媽的語氣裏帶着隐隐的擔憂,柳璃只覺得鼻子一酸,舉着手機無意識地點點頭,“……媽,我知道了。”
中午休息時間,江少華的電話追過來,東扯西扯一番之後再次提到結婚的話題。柳璃閉着雙眼默不作聲,想起上午媽媽說過的話,突然覺得異常疲憊,是從身體到心理的沉重的無力感,嚴嚴實實地将她網住,無法掙脫。
“現在公司事情多,再等半個月吧。”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的聲音嘶啞。
江少華在那邊歡呼一聲,“我有老婆喽!”
她笑笑,無言地挂掉電話,然後坐到電腦前登陸同學錄,只留下一句話:我要結婚了。
沒過幾天,祝賀的消息陸陸續續傳來,昔日同窗紛紛留言嘆息346班又嫁出去一個美女,也有玩得比較好的同學打電話、或者發來短信表示恭喜,她笑着說:謝謝。
半個月。
短短十五天的時間還能做什麽?
柳璃不知道,只是如同着了魔似的,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把QQ開着,然後登陸同學錄,看看有沒有那個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沒有,什麽都沒有,那個名字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一年多前,QQ上的小老虎頭也一直都是灰色的,連他以前的手機號碼都成了空號,那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找不到任何消息。她無數次地刷新頁面,無數次地點擊QQ個人資料的“更新”按鈕,甚至找到他的大學班級查看留言,不厭其煩地一條一條閱讀,只想找出一丁點兒關于他的蛛絲馬跡……
她想她一定是瘋了,不然為什麽會這麽迫切地想得知他的想法?如果,如果他此刻出現,只需要一個字甚至只是一個動作,她也能鼓起勇氣說明一切,哪怕受到所有人的責難。
可是始終沒有。
她的堅持也随之一點一點消散。
周三晚上,江少華的實驗室有聚餐,打電話叫柳璃一起參加,她手頭的工作還沒做完,所以推掉了。回到家時已經九點多,江少華還沒回來,發來短信說大夥兒在卡拉OK廳唱歌,可能要十一、二點才能結束,囑咐她早點睡。
洗完澡,柳璃窩在床上看了一會兒電視,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時候,聽見手機在響,一看號碼,很陌生。
“喂?”
對方沒有說話。
她耐心地重複道:“你找誰?”
還是沒有聲音。
打錯了吧?柳璃心裏嘀咕一聲,前些天總有個大嗓門的男人打過來說要找什麽大頭,她回答打錯了,對方還不依不饒地說:就是這個號碼呀,你叫他接電話!
“你找哪位?”沒有回應,她無奈道,“你打錯電話了。”
對方仍舊沒有出聲。
夜晚很安靜,柳璃舉着手機緊緊貼在耳邊,仿佛聽到似有似無的呼吸,穿過遙遠的距離鑽進耳朵裏,鑽進心的最深處——
心底好像有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她大聲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邊始終沒有聲音,可她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呼吸加重,還有一聲很輕的嘆息。
“是不是你?”她叫起來,“你說話,你說句話啊!”
“小猴……”
似曾相識的嗓音帶着鼻音傳進耳裏,柳璃突然手足冰涼,像大冬天被當頭淋了一桶水,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抖抖瑟瑟說不出一個字。
“程遠——”
還沒說完,電話被挂斷了。
她呆了一秒,猛地從床上跳起來,赤着腳站在地板上,翻出剛才的號碼撥過去。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機,Sorry……”
不,不要關機,不要關機!
她抖着手繼續撥打,一遍又一遍地按下紅色鍵再按下綠色鍵,聽到女中音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對不起”……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再也忍受不住,她猛地把手機往床上一摔,套上拖鞋拿上錢包沖出門去。
離家不遠處就有網吧,柳璃選了一臺電腦登陸QQ,不假思索地給“回憶”發了一條消息:“你要對我說什麽?”
小老虎頭像仍然是灰色的,然而她相信,近乎執拗地确定,他就在電腦的那一頭。
很久很久,對方終于有了回複,上面只有兩個字:
“恭喜。”
她閉了閉眼,回道:“就這些?”
對方沉默良久。“聽說你要去美國。”
“我不喜歡美國。”
“到了那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下意識地對着屏幕搖頭,顫抖着雙手在鍵盤上敲打,突然又猛地停下,一滴水“啪”地滴落在手背上。
對話框裏出現“再見”兩個字,接着小老虎頭變成灰色。
他下線了。
柳璃坐直了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然後将右手手指按在删除鍵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删掉剛才打的字:“如果現在還有機會,你願不願意……”
回到家時房門敞開着,江少華在房間裏踱過來踱過去,見到她,一臉焦急地沖上前。
“你去哪兒了?手機不帶鑰匙也沒拿,這麽晚去哪兒了?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都快一點了知道嗎,去哪兒也應該跟我說一聲,我到處找你,找也找不到……說話呀你!”
“對不起……”柳璃臉色蒼白地倚在門邊,“我忘了。”
他愣了一下,遲疑着把她摟進懷裏,“怎麽了,身上怎麽這麽涼?”
“我想睡覺,我想睡覺了。”
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爬進被窩裏縮成一團。江少華躺到旁邊抱住她,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在這樣炎熱的盛夏,她的手冰涼徹骨。
“對不起。”柳璃突然開口,聲音很小。
他吻吻她的唇,“乖,睡覺吧。”
她的手腳還是很涼,他把她整個身子摟進懷裏,很緊很緊地摟着,可是過了很久,她仍然沒有暖和起來。
第二天,柳璃請了一上午的假,跟江少華一起到民政局辦了結婚證。
寬敞的大廳裏人很少,只有寥寥數對,他們只等了十分鐘就被叫到一個房間,兩人在一張鋪着紅布的桌子前站好,一位中年婦女在另一邊說着什麽,柳璃沒有聽清楚,只看見她嘴巴一直在動,然後拿了兩個紅本本遞過來。
江少華很激動,手裏緊抓着紅本本話都說不利索,對着柳璃吭哧半天,“璃璃……我以後會對你好。”
中年婦女抿着嘴笑,柳璃也不好意思地摸摸臉,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門口照相的另一個年輕女子殷勤地問:“兩位要不要照片留做紀念?”
柳璃趕緊搖頭,她早就聽同事說過了,在這裏照一套相片貴得離奇,再說也沒什麽好紀念的,剛才宣誓完畢後,那位女士還叫他們把結婚證放在胸前,兩個人頭挨着頭其傻無比地擺了一個pose——就這種文革時期的姿勢留做紀念?恐怕以後看了會笑掉大牙。
江少華看了一眼女子手中的照相機,然後扭頭眼巴巴地看着柳璃,眨眨眼,意思是說:想要照片。她翻了個白眼遞過去,意思很明顯:你想挨宰?!沒門~
“不要了。”他委屈地說。
年輕女子的笑臉立即變沒了,冷冰冰地轉身走出房間。
出了辦公大樓,柳璃回頭狠狠瞪了玻璃門一眼,“八張照片要一百多塊錢,搶銀行哪!”
“留做紀念嘛,貴就貴一點,不就是一百多,當時應該要的。”江少華還在後悔。
“下次你再要吧。”她随口冒出一句,右手立即被他用力握了一下,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尴尬地捂着嘴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傻傻地笑了兩聲。
“說什麽呢你!”他擡起手敲了她額頭一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紅着臉說,“璃璃,你現在是我老婆了,可我什麽都給不了你,連個鑽戒也沒有……不過我發誓,到了美國那邊,我一定給你買個十克拉的!”
柳璃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小小的戒指,是他前段時間買的情侶戒,銀制的,本來他想怎麽也得買個帶鑽的,她不肯,說要多留點錢以備萬一,他只好應允。剛才在大廳裏他留意了一下,別的女孩手上都戴了戒指,一看就知道是鑽戒,只有自己的老婆手上戴着廉價品。
這麽一想,江少華不免有些沮喪,輕嘆口氣不再說話。
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柳璃推了他一下,把左手舉到他面前,“這個不是挺好的嗎,省點錢給我買車吧,我喜歡寶馬。”
“……啊,味口也太大了吧?”他吃驚地看着她,立即又笑起來,“沒問題,反正美國車便宜,我一年的工資夠你買輛寶馬了。”
“便宜嗎?”她撇撇嘴,“我覺得你花九塊錢娶個老婆才叫便宜。”
他傻笑,“到了那邊我再補給你,你想要什麽?”
“要十克拉的大鑽石,要跑車,還要一棟大別墅!”
“好,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不過,現在可給不起,你得讓我再奮鬥五年十年的。”他昂頭向天空大喊,“我,江少華,為了實現老婆柳璃的跑車別墅夢,從現在起開始努力奮鬥!”
“小聲點!”柳璃趕緊捂住他的嘴,以免被路人視為兩個精神病人。
不幸的是,已經有幾束詫異的目光瞟了過來,兩人面面相觑,接着江少華蹲在路邊大笑不止,她也跟着笑出聲來,眼角卻不可抑制地濕潤了。
出國在即,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柳璃卻一派悠閑,除了上班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因為江少華将一切事情大包大攬,不需要她操半點心。她有些過意不去,想幫忙,居然摸不着一點方向,只能攤開手暗自嘆息一聲——
看來,被江少華寵過頭了。
有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丈夫呵護着,誰說不是一種幸福?的确,柳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踏實,這種感覺,在曾經的某個人身上永遠找不到,而那個人,現在已經找不到他的蹤跡了,他終于遠離她的生命了。
她認真地告訴自己,從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不會再回來,然而總是在午夜時分,當從愈來愈頻繁的夢境中驚醒過來,面對身邊熟睡的臉龐時,她依然恍惚不能确認。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是的,是她的丈夫,是發誓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伴侶。她承認自己沉醉于他編織的溫柔中,她的快樂是真實的、是發自內心的,只是每每到了這個時候,在兩人最接近的時刻,他們的心隔得最遙遠,而她的心,就遺失在某個連自己都不能抵達的角落。
不幸福嗎?不,只是有一點點不甘心,而這些微的不甘心,有誰在乎?
只要幸福就夠了。
接下來的的事情便是辭職、簽證,簽證的過程異常順利,江少華有好幾個同學被拒了,而他們兩個卻一次通過,惹得同學紅了眼,把他們拉到餐廳狠狠宰了一頓。
随後的日子無所事事,江少華在學校辦理畢業手續,柳璃則先回老家休養生息。走在熟悉的街頭,她總有一種錯覺,似乎又回到了讀書時代,現在正悠閑地過着暑假。
林月生了個胖兒子,半歲多了,柳璃在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小寶寶身上。生了孩子的林月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整個身子圓滾滾的,從前清秀的小臉蛋上也堆滿了肉肉,看樣子被照顧得非常好。
“我現在很開心。”林月笑着說,胖胖的臉頰上露出兩個小酒窩,柳璃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開心,已經把以前的痛苦徹底抛開了。“璃璃,你覺得快樂嗎?”
柳璃笑着捏捏小家夥的嫩臉蛋,“當然。”
江少華結束學校的事情之後,兩人開始準備要帶到美國去的行李,穿的、用的、吃的,林林總總塞了五個大行李箱,還嫌不夠,恨不得能把床鋪也帶過去,要知道美國的物價雖然不高,但是只要乘以8,就夠咋舌的了。
接着準備婚禮,送請帖、訂酒店、訂花車,忙得焦頭爛額。江媽媽查了黃歷,婚禮定在農歷十六號,按照習俗,新郎要在婚禮當天一大早去新娘家接新娘子,所以柳璃頭幾天都在娘家住,林月抱着兒子在家陪她。
十五的月亮很大很圓,呈現桔紅色,挂在遠處的樹梢上,柳璃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麗的月亮,像油畫一般讓人贊嘆不已。
“寶寶看月亮,漂不漂亮?”她逗着手裏的小家夥。
林月笑,“月亮有什麽好看的,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點起來化妝。”
柳璃把小家夥放到床上,轉身走到櫃子前把抽屜打開。裏面都是小時候的一些小玩意兒,項鏈、頭花、會叫的動物玩具、卡片之類的,角落裏放着一疊整整齊齊的信。
一共四十一封。
她把信一封一封地攤開在地上,仔細看上面的郵戳,然後拿起第一封信,用剪刀攔腰剪斷,再拿起第二封剪開,拿起第三封信時,再也剪不下去。
“我下不了手,”她苦笑着看向林月,“他留給我的只有這些。”
林月搖搖頭,“傻璃璃,算了。”
愣了很久,柳璃終于放下信和剪刀,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頭箱子,把所有的信扔進去,又找了一把小銅鎖鎖上,嘆一聲,把鑰匙往窗外的菜地扔去。
床上的小寶寶含着大拇指不肯睡,歪着頭看天上的月亮,她抱起他走到窗前,寶寶興奮得直蹦,口水嗒嗒的,嘴裏咿咿呀呀的不知說些什麽。
柳璃做鬼臉把寶寶逗得咯咯笑,卻渾然不知自己臉上挂了兩行淚珠。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好像是高考過後的暑假,她和林月躲在房間裏聊起各自喜歡的人,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很大很圓,美麗的夜色仿佛還在眼前,人卻都已經變了,林月選擇平淡的婚姻,還生了一個兒子;而她的良人,也不是當初那一個。
程遠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