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雨中

第25章 雨中

虞倦睜開眼, 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眼前一片黑暗。

天黑了。

半睡半醒間,虞倦迷迷糊糊, 只是覺得剛才的一覺睡的很好,現在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想起床。

然後,虞倦就和平常那樣, 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像是在打滾, 實際上只是扭了扭脖子。

不過一轉眼,他看到将暗的天色, 天際的雲霞還有一絲黯淡的餘晖, 晚風徐徐, 将半人高的草木吹得傾倒, 伏在自己的膝蓋邊。

不是在床上嗎?

虞倦慢慢記起睡前的事, 他騎車回來,停電了,于是到花園來吹風, 然後很困……

記憶到這裏戛然而止。

虞倦緩緩偏過頭, 意識到一個事實, 自己靠在周輝月身上,睡到了太陽落山。

周輝月的肩寬背闊, 靠起來很不費力。虞倦越睡越放肆,本能地尋找更舒服的姿勢,換來換去, 腦袋抵着周輝月的肩窩,軟綿綿地攀附住了這個人。所以睜開眼的瞬間, 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簡直像是投懷送抱。

虞倦後背一僵,手腳并用地往後退了退,卻感受到了桎梏。

這人正抱着自己。

周輝月發現他醒了,松開手,溫和地問:“睡了好久,很累嗎?”

又解釋說:“你睡着的時候,我怕你不小心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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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倦擰着眉,臉燒得很紅,打斷了周輝月的話:“……我知道。”

上一次是手臂,這一次是肩膀,虞倦很不明白,自己在睡着後這麽喜歡貼在別人身上嗎?

一定不是他的錯,而是周輝月的。

虞倦挪到臺階邊緣,啞着嗓子說:“你太瘦了,硌的我脖子疼。”

明明是他靠在周輝月的肩膀上,現在好像是對方的錯。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這片寂靜的荒野只有虞倦和周輝月兩個人。

虞倦任性地提出要求:“所以你要長胖一點,下次不要再弄疼我了。”

周輝月沒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他知道虞倦是不好意思。虞倦總是這樣,用言語掩飾不想被人發現的自我,但不會口不擇言。他太心軟了。第一次推開門的那個午後,周輝月很确定,至少在那個瞬間,虞倦讨厭自己。

但即使如此,虞倦都不想傷害他,對他的要求是痊愈,而非完美無缺。

過了一小會兒,虞倦聽到這個人說:“好。”

他的聲音很低,和晚風一同送入虞倦的耳畔,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周輝月問:“這是你的第二十一條要求嗎?”

虞倦沒有說話,朝周輝月點了下頭。

進入八月後,虞倦和所以即将邁入大學的學生一樣,加了新生群,偶爾關注學校的情況,做入學前的準備。

在紫金山莊的時間似乎過一天少一天,白天沒那麽長了,夜晚又那麽短。

勤勞工作的楊小齊終于又輪到了一天假期,偷偷摸摸來了不愚山,再次為周輝月複診。

虞倦沒進去,他在外面等着。

一個小時後,楊小齊從周輝月的房間裏出來,照例和病人家屬虞倦講述病情,最後得出結論:“病人的狀況看起來比上次好得多,果然良好的感情關系有助于身體康複。”

虞倦:“?”

良好的感情關系……

虞倦:“停一停,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誤解?”

楊小齊愣住了:“什麽誤解?”

虞倦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和周輝月之間的婚約是在我出生時定下的,之後的十八年,陰差陽錯下,我們沒見過面。直到一個半月前,我來到這裏,第一次和他見面。”

話說到這裏,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楊小齊醫生看起來好像不信。

他覺得自己的情商很高,對周輝月的鼓勵十分有用。

至于老板虞倦,可能是高中生臉皮薄吧。

虞倦:“……”

他決定不計較這點小事了,畢竟楊小齊的智商全點到看病上了,腦回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思考片刻後,虞倦說:“對了,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楊小齊已經把他當做朋友,願意為虞倦兩肋插刀,問:“什麽忙,能幫我一定幫!”

話說出口前,虞倦有一秒鐘的猶豫,他不知道自己希望周輝月痊愈的理由是什麽了。是最開始那樣,想要報仇,還是只是希望周輝月擁有健康的身體,不再有缺憾。

但虞倦沒有非要在此時此刻得出結論,比起原因,結果更為重要,他知道自己想要這麽做就夠了,于是說:“我準備把周輝月送到醫院,麻煩的是不能用他本人的證件,你能不能幫個忙?”

楊小齊“哇”了一聲,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夥伴,為了虞倦和周輝月這對被困在深山裏的未婚夫夫對抗全世界。

“幫幫幫,當然幫忙!”

虞倦托着腮,已經不去猜測楊小齊到底在想些什麽了。

早晨十點鐘,路水城接到蘇俪的電話,說是有事要找她面談。

這事不同尋常。路水城知道蘇俪很忙,而且就身份而言,自己和周輝月有關,蘇俪是繼母,不可能和她保持什麽良好的關系。除了社交場合,她們幾乎不單獨見面,私下沒什麽聯系。

但蘇俪代表周家,路水城不可能拒絕,如約而至。

兩人約在一個私密性很好的會所包間。

蘇俪已經到了,等路水城放下包,坐在對面時,她開口道:“這一次約虞太太,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想要和你商量。”

路水城心中一緊,問:“什麽事?值得您這麽說?”

蘇俪面帶微笑着說:“我想過,既然周家和虞家之間有這麽多合作,而兩個孩子之間的婚約也有十八年了,不如先這樣,何必非讓他們斷了?”

路水城的笑容一頓:“這樣,不太好吧。”

蘇俪皺起眉,似乎很是擔憂,欲言又止道:“我先生不想被人說閑話,為了兩家人的體面着想,還是不能太快就斷了。我呢,也不想被人罵成狠心的繼母。”

路水城不是很願意,這件事對她沒好處。

蘇俪也做好了打算,她說:“虞倦年紀還小,不怕耽誤這幾年。作為補償,虞家和周家的合作還可以繼續,到時候我會給虞倦介紹更合适的對象。”

“真是可憐,虞倦這孩子也算是被周輝月耽誤了。”

回國之後,周知明顯還對那件事耿耿于懷,一心一意想要找回面子來。

蘇俪看起來很慣着孩子,實際上只是一種錯覺,她給周知的行為舉止畫了一個圈,在圈裏想怎麽做都行,但真正決定他要走哪條路的人是蘇俪。

路水城明顯開始考慮值不值得了。

對蘇俪而言,提出的這些條件不值一提,但她知道虞家會動心。

又一次,孫七佰過來送物資的時候,特意和虞倦說,前幾天大門的監控不小心壞了,今天才修好,讓虞倦不用擔心有外人忽然闖入的危險。

虞倦不明所以,這話聽起來像是提醒。但他做事一貫很謹慎,即使察覺到攝像頭可能有問題,也從沒在大門那邊做過任何可能會引起懷疑的事。而且孫七佰的立場鮮明,是蘇俪的人,根本沒有提醒自己的必要。

而且監控壞了今天才修,孫七佰也太不稱職了?

虞倦想了想,确定自己不可能出現纰漏才放下心,覺得可能是孫七佰的又一次試探。

到了下午,外面下起了雨,不能出門,虞倦和周輝月在房間裏打雙人游戲——上次的事給虞倦留下陰影,他不想再和周輝月一起看電影了。

結果玩到一半,虞倦的手機響了,他選擇下樓接這個電話。

電話另一端是路水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話了。

路水城很親切地問:“倦倦,最近過得怎麽樣?山裏要是無聊,你可以提前回來。”

虞倦回道:“可以嗎?不是要等到開學?”

路水城笑了笑:“不用了。之前是為了退婚,現在不用了。”

聽到這句話時,虞倦的情緒沒有太大起伏,他知道事情總會有變化,有時候往好的方向,有的時候是壞,他只是問:“為什麽?之前不是說等暑假結束,就和周家一起公布這件事嗎?”

路水城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事情有變,大人的世界很複雜,你的年紀還小,不懂這些。你只要知道,媽媽是不會害你的就好了。”

“我知道你讨厭周輝月,厭惡這樁婚事,但是沒關系,這些都會結束,你現在聽我的話……”

一時間,虞倦的心情差到了極致,他不是對陌生人路水城有任何期待,但是對方所說的話讓他想到某些不好的、很差的回憶。

虞倦沉默幾秒鐘,幹脆利落的戳破了這句謊話:“我的人生不可能任由你掌控,不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路水城愣住了。她猜到了虞倦會不滿,甚至反抗,但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麽直接,而是直指本質。

虞倦即将失控,她再一次确定這個事實。

她立刻說:“你說這話也太傷我的心了。我是為了你好。”

路水城有點圖窮匕見的意思,感情牌打不通,她該讓虞倦知道自己的處境:“我把你養到這麽大,就算不是親生母親,也有養育你的情分,我怎麽會害你?”

她的話語裏有着虛僞的關心:“虞倦,你聽話就夠了。”

虞倦仰着頭,依舊保持冷靜,他說:“不管你是怎麽想的,這件事的結果不會如你所願。”

路水城說的話讓虞倦想起自己十五六歲時的事。祖父母相繼去世後不久,那些人環繞在他身邊,為了争奪自己的撫養權以及祖父母留下來的遺産,以親人名義說的每一句話都令他作嘔。

暫時不和周輝月解除婚約關系也沒什麽,虞倦沒那麽在意,但他真的很讨厭這種感覺。

虞倦心煩意亂,迫切地需要冷靜下來。

他看向窗外。

天空是灰的,雨延綿不絕的下着,就像他獨自一人從墓地走回家中的那天。

虞倦站起身,走進了雨中。

夏天的雨水沒那麽冷,但淋在皮膚,浸透頭發,令衣服變得沉重時,與淋浴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虞倦逐漸清醒,他知道該回去了,回到房間裏,但腿腳沒動,他想繼續下去,借由雨水沖刷那些不想回憶的過往。

不知過了多久,虞倦聽到有別于雨的細碎響聲,他回過頭,看到周輝月停在自己身後。

周輝月撐了一把傘,他無法站立,虞倦的個子又高,傘舉到最高,也只能停在虞倦的肩頭往上,擋住很少的一點風雨。

虞倦的眼神有一絲迷茫,像是不知所措:“你怎麽來了?”

周輝月擡頭看着虞倦。

他知道,一般而言,只有接到令人心煩的電話,虞倦才會去樓下接聽。而沙發裏裝有竊聽器,周輝月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另一部手機,就能聽到與虞倦有關的一切。

但周輝月沒去,他看着暫停的雙人游戲,一次又一次将屏幕重新按亮,只是等着。

他決定放棄以這種方式獲得對虞倦的了解了。寧願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去問,一個表情一個表情地觀察,一點一點,更加了解虞倦。

這種方式更加複雜,過程多變,效率低下,不是周輝月的本性,但他不想繼續下去,也知道虞倦不會喜歡簡單的那種。

“你在淋雨,我沒辦法為你撐傘。”

周輝月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地将自己的狼狽和缺憾展示給虞倦,只是因為想為他撐傘。

虞倦怔了一下,如夢初醒,低下.身,湊到了傘下。他想接過傘,卻握住了周輝月冷的手指。

周輝月沒有松開,純黑傘面鋪展開來,像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将他們困入其中。

周圍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了。

虞倦抿了抿唇,雨水從他的睫毛落下,順着臉頰慢慢往下淌,聚集在下巴尖,最後滴在周輝月的掌心。

兩人對視的片刻,虞倦看到周輝月蒼白而英俊的臉,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淡,但虞倦莫名覺得不是,他和以往是不一樣的,那雙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

周輝月伸出手,為虞倦擦拭臉頰邊的雨水,他的體溫比冷雨要熱。虞倦什麽也沒想,沒有逃開,他安靜地閉上眼,任由這個人的動作,粗糙的指腹滑過他的眼睑,像是在觸摸他脆弱的瞳孔。

虞倦顫了顫。

他聽到這個人說:“虞倦,你對我的要求有一百條,我可以對你提出一條嗎?”

虞倦緩慢地眨了下眼,輕輕地說:“可以。”

周輝月說:“再不高興也別淋雨了。”

沒有讓虞倦不要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生氣,也不是讓他別不高興,虞倦想做什麽都可以,別傷害自己就行。

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一件事,但只有虞倦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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