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過來李鏡朕看看你
第21章 過來李鏡朕看看你
四名轎夫甩開臂膀飛也似地擡轎而去,李棋揉着腦門兒,愣在原地呆了片刻。等他回過神來,想追上去,跑到路盡頭左右一望,卻只見兩條黑暗的幽僻街巷。他拔足往左奔去,轉了個彎仍不見小轎蹤跡,便又原路回到丁字路口,再往右跑。
李棋原本就不擅長辨別方向,漆黑的夜裏,只有馬燈照亮身前幾尺青石板路,他繞來繞去,再也找不到與公子分開的那條大路。
四周盡是令人背後發涼的寂靜,黑暗中像有無數陰險的怪物埋伏。他不由自主加快腳步,想逃離如影随形的未知恐懼,卻一次又一次絕望地撞進死胡同。
眼看着馬燈的火光越來越弱,李棋焦急又委屈,急得直掉眼淚。公子怎麽又把他抛下了?上回被靖國夫人叫去,就生生把他忘了大半日,今天又是這樣,人一叫就走,全不把他放在……可說到底,他本來就是個伺候人的小跟班,主子高興了多看他兩眼,哪可能真把他當回事?
這麽一想,巨大的傷心失落倒令他清醒了許多,眼前鬼打牆似的絕境便不那麽可怕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在兜圈子,就有意不往習慣的方向拐,刻意逆着感覺做決定,想往左時偏往右,就這樣七拐八拐,終于走到一處陌生的寬闊街面上來。
路兩側皆是高牆大院,想必到了東市附近達官顯貴的街坊,料想離靖王府已經不遠。李棋揪緊的心稍稍放松下來,可這時馬燈裏的光點迅速收縮到黃豆大小,然後熄滅了。
李棋背後倏地冒起冷汗,整個人仿佛落入萬丈深淵,吓得渾身一僵動彈不得。等雙眼适應了濃重的黑暗,他抖着兩腿挨到高牆下,手摸着牆壁往前挪步。順着牆,總能走到門,他輕聲哼起淮南小調為自己壯膽,越走越快。
突然,身後傳來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嗒噠,嗒噠,嗒噠,馬車在他面前停下。他背貼着牆壁,心中閃過無數驚險恐怖的畫面。
一道橙紅火光劈開黑暗刺進他眼裏,他擡手遮光,卻聽有人驚訝道:“欸?我認得你,你是……”
“小的是,淮南公子李鏡的書童……”李棋壯着膽子回答。
“對!你叫……李琴?”那人的聲音,竟有些耳熟。
“李棋。”他終于能張開眼,說完自己的名字,驚覺眼前衣着華麗、渾身酒氣的人,竟是在淮南有過一面之緣的吳郡王李炎。
老閹人自稱姓仇,李鏡一聽,趕忙在狹小的轎廂裏躬身要拜,卻被他客氣攔下。此人乃中禦府太監、神策軍護軍中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北司宦官之首,仇不息。
李鏡暗自納罕,左峻與他約定明日早朝後進宮面聖,這仇老太監卻連夜把他截住,當真只是巧合?此時接他入宮,究竟是聖人旨意,還是他姓仇的有所圖謀?聯想起許煥之死一案中那個不該出現在江都縣的閹人,李鏡心下一凜,頓覺幢幢燈影下老閹人的臉詭異可怖。
“世人傳言,淮南公子李鏡才貌雙全、風雅絕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仇不息白面捏出的臉上擠出一個極誇張的笑容,竟還拉住李鏡的手,在他手背上來回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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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鏡渾身粟粒暴起,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他立即反應過來不該如此失态,便假意驚呼道:“欸呀!我那書童,他不認路!”仇不息掩口笑道:“你倒疼他。無妨,這長安城夜裏宵禁,打更人巡街碰上,自會送他回去。”李鏡趁勢抽回手來,作揖說:“多謝公公提點。”
仇不息一雙寒光內斂的細長眼睛,在李鏡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如芒在背。李鏡打岔問道:“不知聖人撥冗诏見下官,有何旨意?下官心中忐忑,懇請公公不吝提點賜教。”
“自是有事。公子還怕老奴假傳聖旨、綁了你去?”仇不息收了笑容,将面聖的規矩、禮儀向他交代一遍,李鏡不住點頭,用心記住。
轎停在延政門前,李鏡随仇不息下轎,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內苑,又經過好幾道宮門,終于來到大明宮中心的紫宸殿前。李鏡按照仇不息教的,在殿門口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俯身在地上等着裏面召喚。不多時,裏面傳來一聲尖細銳利的招呼:“李鏡,進來。”李鏡心提到嗓子眼口,躬着身子輕手輕腳邁進殿裏,沒走幾步又跪下高呼萬歲。
大殿深處傳來蒼老遲鈍的聲音:“過來,李鏡,朕看看你。”
李鏡爬起來又往裏走了幾步,來到燈火輝煌的亮處。按規矩他不能偷觑天顏,聖人叫他擡頭,他只得閉着眼探出臉去。等他再次低下頭、睜開眼,面前已出現一身淺金色的龍袍。聖人竟親自來到他跟前兒。他惶恐萬分,慌忙以頭點地。
“左卿見過你了?”老皇帝一步一停,回身緩緩走回龍榻,“他同你,都說了?”
李鏡稱是,将左峻約他明日見駕的事說了出來。老皇帝又問:“他沒告訴你梁王的事?”
梁王?李鏡茫然搖搖頭,梁王又是什麽事?他只知梁王曾是聖人最寵愛的皇子,可惜不滿二十便因病早薨,別的一概不知。
老皇帝重重坐回龍榻,發出一聲如釋重負般的深嘆:“江都縣那場洪水,是為緩解下游吳郡的水情。鑿堤洩洪,是梁王的決定。李鏡,你那麽聰明,懂了嗎?”
李鏡聞言恍然頓悟。吳郡是梁王封地,二十年前,梁王怕江水決堤令吳郡受災,便擅自下令鑿開江都堤壩洩洪!聖人當年得知此事,一定萬分痛心;可不久梁王便英年早逝,聖人心疼他,不願承認自己信任愛護的兒子是這樣一個自私狠毒的人,因而這些年懷着愧疚提拔了十幾任江都縣令,卻始終不肯将真相公之于衆。
梁王做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決定,可見他根本不具備執掌天下的心智與能力。李鏡滿腔義憤,暗忖道,他一人的死,就能抵過江都縣幾千鄉民家破人亡的苦痛嗎?
老皇帝似乎看出他的不忿,哀聲為兒子開脫道:“那時我兒才滿十八,比如今的你還小兩歲。他還是個孩子,他只想救自己的妻子孩兒。”
原來,那年梁王李越的妻子獨孤氏身懷六甲,可惜坐胎不穩,只得日夜卧床養胎。獨孤氏肚腹漸漸圓滿,吳郡江水卻充盈泛濫,眼看要決堤成災。禦醫、穩婆都說,只有剖腹取子,才能保王嗣平安,否則洪水一來,王妃不能移動,必定母子皆失。獨孤氏花容月貌世所罕見,梁王與她感情甚篤,說什麽也不願舍棄她。此時有方外高人獻策,說只要在上游找處合适的地方洩洪,令江水改道,便可保封地平安。
梁王年幼無知,一心只想保他們母子平安,便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當即下令往上游勘察地勢,果然找到一處能引江入淮的“風水寶地”。
“說來你可能不信,這不肖子,得知江都縣可以洩洪之後,竟派人去向時任江都縣令的左卿游說,要左卿答應他鑿堤。左卿自然不會同意,轉眼便上一道密奏,向朕報告此事。起初朕不敢信,只怕孩兒受奸人蠱惑蒙蔽,便派身邊親信內侍,攜水工往江淮一帶探查實情。可去的人沒回來,左卿便又上一奏,說朕派去的人已被梁王收買,梁王先斬後奏,已私自鑿毀堤壩,鑄成大錯。”
李鏡痛心道:“聖人英明。彼時左閣老查問許煥之死一案時,發覺行兇之人是為閹宦,便知此事已上達天聽,以為聖人自會為我江都縣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膽……”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擊龍榻,凄凄嘆道:“我兒糊塗,我兒糊塗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沒活得下來。就連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準他那不祥之子進京,朕至今連那孩子都沒見過。我兒不是個惡人,李鏡,你可知,從那以後,他便再也無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淚哭道,“我兒死時,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還沒有你大……”
李鏡垂頭不語,心裏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誠心悔過?江都縣有多少無辜鄉民,自從那日之後再無法入眠?梁王好歹還留下個孩兒……那生于水患之時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遺孤,如今的吳郡王,李炎。